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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我問過很多人,他們記憶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著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比如,有的人記起了在一個遙遠的臺風過境后的傍晚,自己一個人莫名地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滿紫色云朵的天際那頭;也有人回想起在某個無聊的冬日午后,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池塘邊,等待魚兒躍出水面……他們說的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卻又耐人尋味的事件,這些斷簡殘篇經過一段時間之后變得遙遠而模糊,歸納起來,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寂寞有關。
而我自己呢?我記憶中最遙遠的一件事是玩捉迷藏。
那是在冬季,我還記得自己穿著厚厚的土黃色絨褲,褲袋里有一把超級小刀和幾顆糖。每當游戲開始的時候,我和同伴們就像飽受驚嚇的老鼠那樣四散逃開,急切而慌張地尋覓一個藏身之處,仿佛這就是天底下最要緊的一件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這就是我那么喜歡玩捉迷藏的原因:它一開始就引人入勝,并且讓人充滿期待。當扮鬼的同伴處心積慮地想找出我們時,我們卻在黑暗的角落蜷縮著身體,緊繃著神經。盯著向我們尋來的同伴時,我總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無法自拔。通常,在這段游戲中最靜謐、最美好的時刻里,我會輕輕地從褲袋里拿出一顆被壓得皺皺的糖果來,放進嘴里,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紙切成雪花般的碎片,一面品嘗煙消云散的滋味,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
在扮鬼的人愈來愈接近我,就要發(fā)現(xiàn)我的那一刻,和其他人一樣,我也撕扯著嗓子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然后在爭先恐后的賽跑中,和同伴一路狂奔回到起點,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沉浸在一陣虛脫之中。這是捉迷藏游戲的另一個迷人之處:它總是把我們帶回到游戲的起點,而且從不令人覺得枯燥。
我就這樣躲躲藏藏了許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樂趣就像一顆流星,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樹上,等待我的同伴前來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幸福的感覺隨著時間慢慢消失。終于,我看到扮鬼的同伴像個老人似的慢慢走過來。他慢條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樹下,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然后,他倏地抬起頭來,我還來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著我,應該說是看穿了我,兩眼盯著我的背后,一動也不動。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和一雙空洞的眼,他對我視而不見。
那時,他望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掉頭走開。我還記得自己一直蹲在樹上,癡癡地看著他那雙橘色的塑膠拖鞋慢慢離去,發(fā)出干燥的沙沙聲。接著,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縮在樹上,我看見自己用一種很陌生的姿勢躲在一個陰暗、寂寞的角落,我哭了。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都習于躲藏,譬如松鼠、螃蟹、壁虎、含羞草,還有螢火蟲。我想,螢火蟲玩捉迷藏的歷史一定非常久遠,所以,它們表現(xiàn)得非常優(yōu)雅和從容:在微涼的夏夜,在整個世界都躲進夜幕里的時候,一顆顆青熒熒、忽遠忽近的小光點在草叢里蕩來蕩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船艙里點著一支支迎風搖曳的小蠟燭。
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了,這點我始終深信不疑。我總是懷念著躲在一個寂寞的角落含著一顆糖的滋味,還有那一聲劃破寂靜,和同伴們爭先恐后地奔回起點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