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 100038)
試論刑事簡易程序中的證明標準問題
張璐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 100038)
刑事簡易程序已經成為當今各國提高訴訟效率、合理配置司法資源的主要方式,但其本身的諸多問題仍處于爭議之中,包括證明標準的適用問題。就是否適用低于普通程序的標準,正反雙方觀點對立且各有依據。英美等國采取當事人主義,雖然要求法官對事實基礎進行審查,但總體上尊重當事人的處分權,采取低于普通程序的證明標準并無太大不妥。但大陸法系各國,一方面要堅持實體真實原則,另一方面要面臨程序簡化的現實沖擊,在這一背景下,必須堅守住心證確證的底線,而在確定性程度方面則可以相對降低要求。就我國而言,由于獨特印證證明模式的影響,在簡易程序中適用“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并不適當,對此,可以通過主觀性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予以補正。
刑事簡易程序;證明標準;排除合理懷疑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犯罪數量也不斷增長,普通訴訟程序因煩瑣冗長而難以應對,刑事審判的負擔日益沉重。刑事簡易程序作為提高訴訟效率、合理配置司法資源的重要方式,成為主要的解決方案之一,并為多數國家與地區的立法或司法實踐所接受,在刑事司法體系中占據重要地位。其中,較具代表性的包括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德國的處刑命令程序,意大利的直接審判、迅速審判、刑罰處罰、簡易審判四種程序,以及日本的略式程序與簡易公審程序等①。我國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以專節形式增設了“簡易程序”,并在2012年對該法進行修改時對相關內容進行了增補與完善,不僅順應了世界刑事訴訟制度的發展趨勢,也符合我國司法實踐的客觀需要。但是,簡易程序主要通過對普通程序中部分環節、步驟的簡化以實現對案件的快速處理,其正當性、合憲性等問題向來是爭議的焦點。在此之中,有關刑事簡易程序應當適用何種證明標準的問題同樣引起了各界的關注,出現了不同甚至相對立的觀點,對此有必要加以探討與研究。
刑事證明標準的設置不僅關系到案件事實認定的準確性與處理結果的公正性,更可能決定具體的人的切身權利,因此,各國大多規定了諸如“排除合理懷疑”“內心確信”等高標準,以實現妥善解決糾紛與加強人權保障之目的。但是,傳統的刑事證據制度是建立在被告人不認罪案件基礎之上的,以控辯雙方相互對抗為預設前提,而在以被告人認罪為基礎的簡易程序案件中,當事雙方的沖突已經大為減緩,是否仍然適用相同標準,成為刑事司法理論與實踐均應面對的問題。對此,正反雙方都表明了各自的立場。
(一)正方——較低標準說
對適用簡易程序案件的有罪判決應當適用較低證明標準,持此觀點的學者給出了多個依據,如從證明標準層次性方面探討,認為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應區分為“確定無疑”“接近確定無疑”與“有確定證據的推定”三個層次。其中,“確定無疑”指認定犯罪事實要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其他可能性,這是作出有罪判決的最高標準,也是一般的證明標準;“接近確定無疑”是為了提高與犯罪作斗爭的效能而在堅持“確定無疑”標準的基礎上,對某些案件以及犯罪構成的某些要件稍稍降低標準,只需達到接近確定無疑,即相當于“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即可;“有確定證據的推定”是根據法律規定從已被證實的事實直接認定另一事實,除非有反證進行推翻,這屬于一種高度的可能性,在證明所達程度上低于“確定無疑”與“排除合理懷疑”②。另有部分學者從區分不同證明對象的角度,援引英美等國根據犯罪性質適用不同證明標準的思路,提出證明標準的橫向層次性,認為對通過簡易程序審理的輕罪案件可以適用較低標準③。
還有觀點認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八條的規定,適用簡易程序的條件包括“案件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等。而簡易程序適用的案件是認罪案件,在審理過程中,對控辯雙方均沒有異議的證據和事實,法官往往直接采信,故“證據充分”實際上等同于簡易程序中的判決標準。“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分別從質與量兩個方面對據以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提出了要求,而此時的“證據充分”意味著并非每個證據都經查證屬實,這樣并不足以保證單個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因此可以看作是對證明標準的適當降低④。
此外,有學者提出,對適用刑事速裁程序的輕微刑事案件,證明標準可以沿用“兩個基本”,即“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因為適用速裁程序的多為輕傷害、交通肇事、尋釁滋事等輕罪案件,有著發案快、現場滅失快、相關物證難收集等特點,實際上很難達到普通案件的證明程度。另外,此類案件中的被告人自愿認罪,對相關事項的證明自然可以予以簡化或省略。此時降低證明標準,可以視作被告人根據訴權處分權讓渡自己的權利和主動減輕檢察官的證明責任,并不存在損害程序公正和案件客觀真實的可能,反而是適應輕罪案件審判需要、提高訴訟效率的必由之路⑤。
(二)反方——同一標準說
反對適用較低標準的觀點首先從體系解釋方面提出“同一證明標準說”,認為簡易程序在《刑事訴訟法》中的定位是一審普通程序的簡化程序,決定了對立法沒有明確的問題應當適用一審普通程序的相關規定,而《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五條規定一審普通程序的證明標準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可以得出程序簡化不能等同于證明標準的放松⑥。我國臺灣地區有學者亦認為:“簡易判決處刑與通常程序相較,所簡化者乃‘證據調查程序’。在為有罪之判決時,依理并不會僅因簡化證據調查程序而使判決之標準有所改變。”⑦此外,在論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有學者指出,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動認罪認罰的案件中,雖然控方證明責任有所減輕,但并不意味著證明標準的降低,控方移送的有關證據材料仍須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要求⑧。還有觀點認為,如果降低證明標準,將導致對客觀真實原則的沖擊,實質是對“疑罪從輕”的合法化,導致“口供中心主義”的回歸等⑨。
對抗式審判模式無疑是當前發現案件事實的最佳方式,當事雙方盡可能地進行爭辯,提出有利于本方的證據,由此可以避免重要因素被忽視。但是這一程序的煩瑣、復雜是不可避免的。簡易程序的出現就是對訴訟公正的再平衡,其在追求訴訟價值的同時,難免陷入證明上的困境,對堅持實體真實的大陸法系各國而言,表現得更為突出。
(一)實體真實之堅守
英美等國采當事人主義訴訟構造,在程序層面承認當事人對訴訟的主導權,在實體層面亦遵循當事人處分主義,由當事人決定案件的審理范圍、證明事項,承擔探究案件事實的義務,裁判者中立、消極。由此,被告人自愿認罪意味著其放棄了無罪推定原則的保護,控方無須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承擔證明責任,法官可直接進行定罪。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第11(f)條雖然規定“如果有罪答辯缺乏事實基礎,法院不能依據有罪答辯作出有罪判決”,但對此事實基礎所須達到的證明標準并未予以明確。1970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阿爾弗德案(North Carolina v.Alford)中指出,有罪答辯的事實基礎必須存在有力證據(Strong Evidence)⑩。而此處的“有力證據”顯然低于普通程序中“排除合理懷疑”的要求。
而在職權主義訴訟構造下,程序層面采取“職權推動主義”,實體層面也奉行“職權調查主義”,其要求獲取與裁判者作出決定相關的事實的完整、準確的信息,裁判者必須在客觀、充分的事實基礎上進行裁判,其他訴訟參與人的積極參與或消極抵抗對此并無影響。因此,法官負有查明案件事實的職責而不受當事人主張與意愿之限制,被告人認罪并不能解除法院依職權進行調查的責任,在證明標準上同樣須達到“內心確信”的心證程度。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認為,要實現糾紛的公正解決,法庭必須能夠且努力接近特定案件的爭議事實,因為刑事訴訟涉及國家刑罰權與個人基本人權,必須力求無縱無枉,理應采實質的真實發現主義,求真理念自然地成為裁判合法性基礎中最具決定性的影響因素。在處理公正與效率的關系問題上,主流觀點認為,司法天生是與公正相聯系的,公正是訴訟的首要價值,訴訟公正在訴訟程序中始終具有根本性,即使是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簡易程序,也不能脫離公正與合理的語境。
以德國為例,其在規定快速審理程序的同時明確由刑事法官確定證據調查的范圍,即為了調查案件事實的真相,法院應當依職權將證據調查延伸到所有對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證據上?,如在處罰令程序中規定若認為被訴人沒有足夠嫌疑的,法官應當拒絕簽發處罰令。有學者指出,此種情況下,法官確信被告人有罪的,可以按照檢察院提出的草案簽發處罰令,但僅是法官認為有理由對被告人進行審判并不足夠,其必須審查案卷,排除合理懷疑地確信被告人有罪?。而在俄羅斯,被告人認罪案件中的證明標準是法官內心確信,根據其法律規定,法庭定罪處刑的條件是受審人所同意的指控根據充分,已經被刑事案件中搜集的證據所證實?。
(二)程序簡化之沖擊
簡易程序對審理程序尤其是證據調查的簡化是現實存在的,其對傳統訴訟證明的沖擊也是不可忽略的。對此,主要可以從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的區分方面進行分析。
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原本是德國證據法上的概念,后經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學者之引進與詮釋而逐步發展完善。德國學者認為,嚴格證明即在證據形式與證據調查程序方面有嚴格限制,而自由證明則可以一般實務之慣例進行調查,即可不拘任何方式來獲取可信性?。日本學者進一步指出,用有證據能力的證據并且經過正式的調查程序而作出的證明為嚴格證明,其他證明則屬于自由證明,其證據是否需要在法庭上出示以及出示后以何種方式進行調查,由法院自由裁量?。總結而言,對此二者,“法律所要求的證明方法,根據程序的階段、審判的種類、應證明的事實的性質不同是多種多樣的。即在可以使用的證據范圍、證據的提出和調查證據的方法、證明的標準這三個方面,是不一致的”?。一般來說,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的區別主要體現在:(1)對證據形式的要求不同,嚴格證明要求使用法定證據形式范疇內的證據,如被告人供述、證人證言、鑒定意見、勘驗報告以及相關文書證據等,此外還必須遵循各類證據排除規則;而自由證明則不受此限制,可以通過非正式的審查方法,如查閱案卷筆錄、進行電話詢問等,采用的證據方法也較為自由,原則上可以使用所有證據資料進行證明而不受排除規則的限制。(2)證據調查方式不同,嚴格證明要求遵循法定的調查程序與方法,貫徹直接、言詞、公開等審判原則;而自由證明則可以不受相關拘束。(3)對證明程度的要求不同,嚴格證明應當適用“排除合理懷疑”“內心確信”的訴訟證明最高標準,而自由證明只需達到高度的可能性程度即可。
訴訟證明活動中,對不確定性的消除與司法資源的耗費是成正比的,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必須根據證明任務的重要性進行合理分配,區分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因為實體事實涉及定罪量刑問題,與被告人的實體權利密切相關,必須提出較高要求,為定罪量刑設置法律障礙,以保障個人權利不受國家之任意侵犯。而自由證明對證據方法及其調查程序沒有特別限制,法院可自由選擇,一般對程序性事實僅需適用自由證明即可。對案件實體事實的證明須經嚴格證明過程,使用法定證據方法并遵守法定調查程序,這是刑事訴訟通則之一。嚴格證明的根本目的是在合乎法治程序的前提下發現實體真實。一般而言,法庭審判應當給予控辯雙方公平合理的對抗機會,使得雙方能夠平等參與、理性交涉,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庭審過程中,雙方參與越充分,庭審對抗性越強,越能夠促進案件客觀真實的發現。但是,簡易程序的出現卻是對嚴格證明的顛覆。簡易程序最大的特征是對庭審的簡化,不受證據調查次序、方法及證人、鑒定人詰問方式等方面的制約。在當事人主義構造下,對認罪案件采取自由證明并無太大爭議。而在職權主義構造下,被告人是否認罪并不會改變嚴格按照法律規定的方式進行證據調查的要求,對那些沒有按照法定方式取得的證據,法官可以根據其職權主動排除;對被告人沒有異議的證據,法官在庭審中仍可遵循直接言詞、公開原則對相關證人進行詢問,即對定罪事實仍然適用嚴格證明。然而在實踐中,大陸法系國家對認罪案件區分重罪與輕罪,對重罪案件不論認罪與否均適用嚴格證明;而對輕罪案件,即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則并不嚴格遵循直接言詞原則,轉而采取自由證明。且20世紀70年代以來,大陸法系國家引入以辯訴交易為主體的協商性司法,其適用范圍也從最初的輕罪案件逐步擴展至某些特定的重罪案件,以致重罪認罪案件中的嚴格證明也被部分自由證明替代。以日本為例,其簡易審判程序對程序的簡化包括:(1)可以使用傳聞證據,而不適用禁止傳聞證據原則;(2)“調查證據可以使用在審判期間被認為是適當的方法”,而不適用普通審判程序中的大部分調查證據方式;(3)判決書中可以引用審判記錄中記載的證據目錄等?。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三條也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不受普通程序中出示證據、法庭辯論程序等規定的限制。而一些國家與地區立法中的速決程序更是直接省略了庭審過程。因此,在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中,嚴格證明法則的兩大嚴格形式性要求——法定證據方法和法定調查程序受到限縮,“是以,原來這些審理原則所欲擔保的法治性與真實性,當然也會隨之減損”?。
(三)適當降低要求之可能性
盡管各界對追求效率可能會與事實真相的查明發生沖突有充分認識,且基本達成了“我們既要堅持追求案件的客觀事實真相,又應當讓客觀真實止步于一定的限度之內,以兼顧多方面訴訟價值的均衡實現”?的共識,但對簡易程序中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在嚴格證明受到限縮、庭審對抗性較弱的情況下,應當如何認定案件事實以及應當適用何種證明標準,仍然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簡易程序只是調查方法之簡化,即以自由證明取代嚴格證明,但證據裁判、無罪推定以及禁止以有罪自白為有罪判決之唯一依據等證據原則仍然適用?。理論上,被告人認罪與否在職權主義訴訟結構中對證明標準并無影響,為了規范國家權力的運行,對犯罪構成要件的該當性、違法性、有責性等重要的實體問題均應當進行嚴格證明?。反對者則認為,簡易程序對舉證、質證、認證程序進行了簡化,且其是以被告人認罪為前提的,如果仍然要求進行嚴格證明、適用很高的證明標準,則不僅與簡易化的程序法理背道而馳,也有違情理與常識。
總體看來,有罪判決只有建立在案件事實真相的基礎上才具有正當性,調查證據方法及程序的簡化并不意味著有罪判決門檻要求的降低,同一犯罪事實,如果因為使用不同程序而導致被告人獲得法律上的不同對待,則違背了司法公正理念。因此,適用簡易程序的刑事案件在作出有罪判決時,必須堅守住心證確證的底線。但是,在確定性程度方面,則是應該可以相應降低要求的。一方面是因為程序簡化對案件事實還原度的減損是實際存在的;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證明標準僅僅是一種外在的尺度,在同一證明標準之下,經歷不同認識過程所獲得的認識結果仍然可能呈現出不同的內在質量。因此,即使適用同一證明標準,經由普通程序認定的裁判事實在質量上仍然優于簡易程序。日本有學者指出,實體真實這一概念是相對的,根據刑事訴訟程序形態的不同,對真實探求的程度也有所區別。在普通程序中,真實是法官經過正式程序、正式分析過的實體真實;而在簡易程序中,真實是通過被簡化了的審判程序認定的實體真實;而到了略式程序中,真實雖經過法官的探討與分析,但審判中是以被省略的實體真實為基礎的;微罪處分與緩期起訴處分中的實體真實更是未經法官探討與分析的真實。因此,實體真實因所適用程序的不同而帶有相對性。實體真實的相對性表明,在一些訴訟程序中,并非總要嚴格地追求“盡可能接近真相的事實”?。“從原則上講,立法者和法官在符合方法論的前提下通過對原則性證明尺度的降低來減低證明強度,這既不違反邏輯,也不違反法律的基本原則”?。
此外,簡易程序的適用多是以被告人認罪為前提的,只要能夠確認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一般情況下是能夠保證有罪供述的真實性的。另外,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往往能夠促使個人作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抉擇,被告人在選擇認罪的同時也進行了程序抉擇,表明其對適用簡易程序的審理過程與結果是有預見性的。在這種情況下,對證明程度降低要求并不會損害被告人的合法權益與公平正義原則。
我國刑事訴訟立法中并未明確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判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如從立法體系解釋角度看,似乎應當適用《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五條中“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并遵循第五十三條有關“證據確實、充分”的解釋。但實踐中的刑事案件紛繁復雜,具有個別性與特殊性,“確實、充分”只能是總體上的表述和最高要求,如毫無區別地使用,必然不具有現實性。目前,學界對我國刑事簡易程序定罪證明標準提出了多種建議,如“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或者“明確證據的證明”(根據公訴方的證據可排除合理懷疑地相信被告人有罪,相當于美國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即表見證據)等?。筆者認為,可以以現行標準為基礎,從主客觀兩方面進行考量。
(一)客觀方面——改變印證模式
“證據確實、充分”是我國刑事證明標準在客觀方面的要求。對此,主流理解是:“證據確實”是對證據質的要求,即每個證據都必須是客觀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并且具有客觀的關聯性;“證據充分”是對證據量的要求,即足以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證據必須達到一定的量?。如前文所述,有觀點認為可以將簡易程序適用條件的“證據充分”作為定罪證明標準,但此說已被否定,“適用簡易程序應遵循刑事訴訟法所確定的嚴格證據標準。但由于證據只有經過庭審質證,才能達到確實、充分的標準,故刑事訴訟法規定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須達到‘證據充分’,而非‘證據確實、充分’”?。事實上,簡易程序證明標準適用的癥結在于證據之充分性而非其確實性。
我國立法并未對證據的證明力進行規定,主要依靠法官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確定單個證據的證明力并對全案證據進行綜合判斷,這是自由心證的體現,但其又與典型的自由心證有著明顯區別,自成一種印證證明模式。對所取得的證據進行相互印證是證明方法的一種,在當今世界各國均被采用。但我國刑事司法的問題在于嚴重依賴此種證明方法,甚至將整個訴訟證明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印證證明模式要求證據之間必須有充分的、直接的相互支持,證明的關鍵在于獲得相互支持的其他證據,單一的證據不足以證明,必須取得更多的具有內含信息同一性的其他證據的支持,從而將“證據查證屬實才能成為定案的依據”轉化為“證據相互印證才能成為定案的依據”。因此,在我國刑事訴訟中,證明更為強調的是證據的充分性,要求具有相同或相似信息的證據必須達到一定的數量要求,如不能實現這種印證性,就屬于證據不足而不能達到證明標準。從這一角度看,“證據確實、充分”比主觀性的“排除合理懷疑”“內心確信”更為嚴苛。
但在刑事簡易程序中,對案件事實的證明盡管有相當證據量的支持,但其印證性由于程序的簡化必然不及普通程序,與法定證明標準的高要求存在明顯的矛盾。因此,就其證明標準的客觀方面,在條件成熟時,應當就證據充分性的要求作出改變。庭審應將重點集中在被告人認罪是否自愿、是否明智與是否知曉認罪的法律后果等方面,對案件事實基礎的審查則主要審查被告人的供述與主要證據是否相互印證,在不存在明顯、重大不符之處的情況下即可予以認定。應當明確,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即使證據充分性有所欠缺,但被告人已認罪,在相關證據確實的情況下,可以予以定案。由于刑事簡易程序以提高訴訟效率為目標,在確認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與理智性的基礎上,查清被告人認罪的基本事實屬實,裁判者可就此排除合理懷疑或者可以形成內心確信的,可以作出有罪判決。
但如前文所述,刑事簡易程序只是調查證據方法之簡化,相關證據原則依然適用,尤其應當注意不得以被告人認罪之自白為有罪判決的唯一依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規定的“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自然同樣適用于刑事簡易程序。簡易程序定罪處刑仍須達到有罪判決之確信,在僅有被告人的自白而沒有其他補強證據的情況下,是不可能達到確信程度的。因此,對證據的充分性降低要求必須以不違反補強規則為前提,被告人的認罪供述需要有相應的證據佐證。
(二)主觀方面——適用“排除合理懷疑”
在特殊的印證證明模式尚未得到修正的情況下,如何解決刑事簡易程序證明標準在實踐適用中的矛盾,避免司法人員自定標準而破壞法律的嚴肅性與統一實施?對此,筆者認為可以考慮從證明標準的主觀方面予以補正。
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引入“排除合理懷疑”。這里使用“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提法,并不是修改了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而是從主觀方面的角度進一步明確“證據確實、充分”的含義,便于辦案人員把握。可以認為,“排除合理懷疑”是我國刑事證明標準的主觀方面。但考慮到我國印證證明模式的特殊要求,在“證據確實、充分”的情況下,合理的懷疑必然已經得到排除,但“排除合理懷疑”卻并不一定代表證據達到了“確實、充分”的要求,在某些情況下,即便排除了合理懷疑,由于印證性不足,也并不能認定證據達到了“確實、充分”的程度。
但是,以“排除合理懷疑”作為刑事簡易程序的證明標準卻很合適。主要依據在于:首先,《刑事訴訟法》修改將“排除合理懷疑”作為“證據確實、充分”的具體解釋或曰輔助性標準納入法律規范體系,故適用“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具有合法性依據。其次,“排除合理懷疑”屬于心證之最高標準,符合前文所述的不得突破心證確證底線之要求。最為重要的是,“排除合理懷疑”與我國印證模式下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帶有絕對性意味的要求是有所區別的。“排除合理懷疑”要求事實判斷者只要能夠通過所獲得的證據信息排除其內心合理的懷疑而建立對案件事實的確信即為符合標準。達致此標準,既可以是根據充分的證據間的相互印證所推出的結論,也可能是根據單獨的但具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而取得的確信。而“證據確實、充分”不僅要求內部、主觀上的排除合理懷疑,而且要求外部、客觀上的證據間相互印證。在簡易程序中,因被告人認罪、案件主要事實不存在爭議且程序被簡化,案件事實的證據并不一定能夠完全達到充分印證的程度,此時適用普通程序中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并不合理,亦無必要,而適用“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則是較為理想的選擇,即使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沒有充分的證據相印證,只要已獲得的證據能夠使事實裁判者排除內心的合理疑慮即可。
綜上所述,刑事簡易程序由于程序簡化的沖擊,其證明結果確定性的減少是必然結果,適當降低證明要求也是必然選擇,很多國家在立法或司法實踐中已經或多或少地接受了這一現實。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證明標準松動的同時,必須保障其正當性基礎,其中最為關鍵的是設置確保被告人自愿認罪的保障機制,包括為其提供律師幫助,由律師向其解釋認罪的意義,保障其作出理性選擇;法官必須當面詢問被告人,考察其自愿認罪的真實性與可靠性等。
注釋:
①有關“簡易程序”的概念在使用上并不一致,主要分歧在于是否區別協商程序(辯訴交易)與其他速決程序,本文采取廣義說。
②陳光中:《構建層次性的刑事證明標準》,《檢察日報》2002年3月26日,第3版。
③李學寬、汪海燕、張小玲:《論刑事證明標準及其層次性》,《中國法學》2001年第5期,第125—136頁。
④⑥謝登科:《論刑事簡易程序中的證明標準》,《當代法學》2015年第3期,第135—143頁。
⑤汪建成:《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刑事速裁程序論綱》,《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第119—124頁。
⑦黃朝義:《刑事訴訟法(第2版)》,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619頁。
⑧陳衛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第48—64頁。
⑨蔡元培:《認罪認罰案件不能降低證明標準》,2016年6月13日《檢察日報》,第3版。
⑩North Carolina v.Alford,400 U.S.25(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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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王 勇
王小利
D9
A
1007-905X(2017)04-0061-06
2017-01-06
“2011計劃”國家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成果
張璐,女,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法學博士,主要從事訴訟法學、證據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