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帆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隋代女性文學創作中主體意識的覺醒
白曉帆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隋代有證可考的女性作家不多,然而其文學作品中的主體意識卻極為凸顯,并且具有普遍性,形成群體之勢。應結合時代背景、思想文化環境、民族特征等,解釋隋代文壇這一獨特現象。
隋代;女性作家;主體意識
自從父權以來,在近千年男權封建社會里,女性一向是男性的附庸;無論貴賤高低,無論時空轉變,大都喪失了主體性,她們可以說完全是一個在場的缺席者,“沉默”的羔羊。
盡管中國女性很早就從事文學創作。近人著名學者謝無量曾將女性的詩歌創作推到遠古時代:“遂皇氏始有夫婦之道,……女媧嗣伏羲,又作笙簧。樂器所興,詩歌繼作。故詩疏謂神農時已有詩,則婦人文學,亦宜起自皇時也”[1](p4)《呂氏春秋》明確記載了涂山氏之女所作的第一首詩歌《候人歌》;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記載了一批女性創作的詩歌,漢代的班婕妤、徐淑等少數女性也有詩歌流傳,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創作的詩歌漸趨增多,《隋志》始有婦女文集。故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然而大都是怨歌。
有史可查第一首詩歌《候人歌》:“候人兮猗”。整首詩歌僅有四個字,其中還有兩個是語氣助詞,然而僅兩個字卻道出了詩人的心思:等你!詩人等的人久不歸,免不了心生怨氣!?還有《詩經》中的怨婦也遍及天下,從閨閣至宮廷,皆是一片幽怨唏噓。如《邶風·谷風》《衛風·氓》中的棄婦,又如《衛風·伯兮》《王風·君子于役》中的思婦等;到漢魏六朝,又出現了漢樂府《怨歌行》《白頭吟》《上山采靡蕪》等,以及南北朝樂府中的《子夜歌》《懊儂歌》等群體怨婦形象。
然而從遠古至魏晉南北朝的閨怨或宮怨的詩歌,或有名氏所作,或無名氏所作,幾乎沒有哪個女性自己挺身而出因“發乎情”,泄其怨而作詩歌的。除了漢代班婕妤。
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人的覺醒,女性社會地位得以提高。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大動蕩的時代,儒學獨尊地位喪失,玄學盛行。玄學崇尚自然,個性得到尊重,人的思想得以解放,人的覺醒,促進了文學的自覺。女性也開始公然登上歷史舞臺,尤其是北朝社會中的女性。顏之推在其《顏氏家訓·治家》:“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2](p53)這說明北朝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另外,北魏先后出現了兩位女強人。文明太后馮氏和靈太后胡充華,胡太后的多首樂府民歌和勸誡歌失傳,今僅見到胡充華的一首《楊白花歌》,詩歌表達了作者對愛人情深意切的思念,大膽直白。這是因為北魏是鮮卑族,她們在愛情婚姻問題上,不受封建禮教的制約,女性,離婚,再婚,乃至有婦之夫有外遇,也是常有的事?;首逡嗍侨绱?。譬如皇后有了外遇,皇帝也沒有辦法。這都展現了女性的主體意識的萌動。然而北朝婦女的這種解放,實際上還是一種女性意識上的本原性的體現。
到了關隴貴族掌權的隋代,女性的主體意識開始增強,逐漸形成群體之勢。從認識主體和社會實踐主體兩個維度考察,“女性主體意識是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3](p90)是女性對她所生存困境的思考與探索、對自身人格尊嚴的平等與自由解放的個性地追求。隋代女性的主體意識較之前有了質的飛躍。
隋朝從公元581年楊堅建國,至589年滅陳南北統一,到隋恭帝618年禪位,僅37年,國祚雖短,然而隋朝文壇上的女性文學的創作成就卻不容小覷,譬如有證可考的文學成就較高就有北周大義公主、隋煬帝宮女侯夫人以及丁六娘等。她們文學作品中的主體意識極為凸顯,漸趨群體之勢,使其成為隋代文學中的一道耀眼的風景線。無論是皇族宮女,還是普通女子,大都能自吐心聲,借詩抒寫一己之憤,在歷史的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
現今可考的隋代女性作家大致有侯夫人、大義公主、蕭皇后、丁六娘、李月素、羅愛愛、秦玉鸞、蘇蟬翼、張碧蘭等諸人。
侯夫人是煬帝的宮女,也是眾多一生中沒和煬帝謀面的后宮佳麗之一。十六歲進宮,貌美如花,文采如泉,卻在后宮默默無聞,寂寞如花開花落,年復一年,呆坐癡等八年,不堪情感和自尊的冷落,二十四歲自縊身亡。在宮期間,寫下了一系列自述心志的詩篇,篇篇灑滿憂傷孤寂的哀怨,字字飽蘸著血跡斑斑之淚。這些詩篇揭示了歷代宮女普遍的凄涼心境,為后宮婦女的命運而吶喊,有力控訴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和封建制度的罪惡。
譬如《自感詩》三首: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
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
不及閑花草,翻承雨露多。
第一首真實描寫了她所在的宮院荒蕪和凄涼,君王從未來過,院里的芳草都瘋長了,鳥獸都可以在里面作巢了。遠遠地聽到別處簫鼓的歡樂聲,想象著君王應在他處寵幸另外的人吧。此時此刻,更加襯托自身處境的凄涼與落寞。想到此,不免傷心流淚,然而倔強的性格和強烈的自尊,強忍淚水,強顏歡笑,昂首唱起歌來,這兩句更顯示出此人極度悲戚以及極端悲涼!
眼前爛漫滿庭的花兒,在春天里正努力地開放著,猶如當下的自己。然而還不及眼前的花花草草,得到雨露滋養得多,想到此更覺得獨自一人努力活著的渺茫,可憐又可悲!
后宮的女人整日里裝扮著自己,幻想有朝一日能夠得寵,出人頭地,然而《妝成》之后,卻未能美夢成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深鎖后宮,而又不得遣歸,忽然間覺得自己還不及風中飛舞的楊花自由自在,此景此感更加深了自身身世的凄涼和哀怨。
于是,便有了《自傷》這便是絕命的宣言。
初入承明日,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寒春入骨清,獨臥愁空房。
跚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墻。
性命誠所重,棄割亦可傷。
懸帛朱棟上,肚腸如沸湯。
引頸又自憐,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主人公侯夫人年輕貌美,當初也曾欲承雨露,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就這樣在長門之內翹首企盼了七八載,仍舊無顏見到君王面。自己的美好青春獨守空房,日帶漸寬人憔悴,愈加經不起徹骨地春寒侵襲深鎖的寂寞。自己平時愛惜如命的美色卻被無故遺棄,自嘆命運不公平。于是主人公發出了內心的憤怒和呼喊,“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墻”,幻想得到應有遣歸——自由。君恩未臨,自己獨自徒然彷徨,消解青春;自己家里還有父母高堂,還不如遣我回去伺候親人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生命誠可貴,但為了自由,即侍奉親人自己僅能做的事情都難以實現,只能“懸帛朱棟上”,而此時又牽腸掛肚,思量萬千,于己于親人都還將不忍,但主人公經過內心激烈而又反反復復的思量糾結,最后毅然決然“從此歸冥鄉”。
侯夫人就這樣為了自由,為了親人,不愿意在深宮消磨自己的一生,不愿意毫無意義地終老后宮,毅然決然選擇了死亡,體現了強烈的個人存在意義的主體意識。如此一來,她便跟歷代寂寥一生的宮女有了鮮明的區別,譬如,歷史明確記載最早寫下宮怨詩的東漢班婕妤,在君王與自己恩情疏遠最終斷絕的憂慮擔心中委曲求全,更不是那些眾多的“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紅顏在冷宮中度過了一生,而是有著主體意識的覺醒和清醒,在無法實現自己的存在價值的困境中毅然決然與這個世界揮手告別。
如此個性鮮明的有姓有名的女性在隋代之前還不多見,然而在隋代還出現了大義公主、大膽表白抒寫情愛的丁六娘等六位女性。這種群體現象透露出隋代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
大義公主,北周趙王宇文招之女,武帝的侄女,初名千金。幼時的她生活優裕,自幼聰明機敏,又受喜愛寫詩作文、與庾信多有唱和、交往甚密的父親影響,也博覽群書,寫得一手好詩。
可惜命運不濟,北周大象二年,出于和親政治目的,出嫁突厥,身不由己,遠離家國。出嫁不久,家國傾崩,執掌大權的楊堅,趁周靜帝年幼篡位建隋。千金公主之父宇文招起兵反對楊堅,被誅殺九族,皇家宗室被殺戮殆盡。文帝出于政治利益,對千金公主加以籠絡,以維持與當時軍事力量強大突厥的關系,賜姓為楊,并改為大義公主,視她為楊家皇室宗女,望其深明大義,維持民族友好關系。
及隋平陳,文帝將陳叔寶一架華貴的屏風賜予大義公主,以示恩惠。大義公主在心懷國恨家仇之下,目睹亡陳之物,不由聯想起自己的家國與自身處境,痛心欲絕,感慨萬千,心中不平,遂在屏風之上寫下無限傷感的《書屏風詩》,也是她今存的唯一詩篇。不料這首抒發情志的自寄詩招致殺身之禍。隋文帝得知此詩,“上聞而惡之,禮賜漸薄”之后,文帝擔心國恨家仇如此強烈的她成為突厥與隋之間關心惡化的隱患,設計借突厥都藍可汗即大義公主丈夫之手,殺害了年僅三十三歲的大義公主。
這首筆力不俗,流傳至今的《書屏風詩》如下: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
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
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
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
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虜廷。
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古來共如此,非成獨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這首詩不僅有世事無常之感,更多地彌漫著心系家國,復國無望的悲慨和憂思。她不僅敘寫了自己遠嫁別國他鄉身世的不幸,更多地抒發了親身經歷的世事無常,反復多變,榮華富貴如過眼云煙,朝露即逝,朝夕難保的慨嘆。如前半部分以親身的遭遇看透世事,一切如浮云變幻不定,“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后半部分,“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目睹家國的覆亡,作為皇室成員之一的詩人立志振奮起來,“古來共如此,非成獨申名”,本來就應當有責任,肩負重擔為國家的復興披掛上陣大干一番,而不像昭君徒自傷悼遠嫁異國他鄉的一己悲傷哀怨之情,“唯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肮艁砉踩绱?,非成獨申名”,這句當應是指春秋時期的許穆夫人為母國貢獻自己一分力量的歷史典故。
在風起云涌、時局變幻不定的歷史大潮中,大義公主自覺義不容辭為自己的家國出一份微薄之力的民族大義精神與許穆夫人一脈相承的。女性的責任意識,在整個濃厚的古代封建意識的壓制下,是不多見的。從春秋至隋代漫漫悠長的歷史長河中,涌現出為數不多的許穆夫人和大義公主,難能可貴,精神可佩!
這首詩的成就在抒寫一種歷史的興亡之感和人生流離之悲結合中的崛起,此精神千載之下,讀之令人感慨萬分,精神振奮!在這種以自身的經歷抒寫一己之悲而又能突破一己之局限,具有普遍意義,上升為一種歷史的類型。
從整首詩來看,詩人具有一定的文藝素養。不飾琱琢,自然樸實,梗概多氣,以激越、憤慨、洶涌澎湃的愛國熱情譜寫了一篇愛國之曲。以充沛的感情貫穿全詩,自然流暢,有剛健硬朗之風。此詩雖是自我傷悼的歷史挽歌,詩人卻沒有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輕言放棄,茍且偷生。而更像一個男兒在遠離家國,忍辱負重,為了國恨家仇而拋灑一腔熱血,所以頗有男子氣概,是一首難得佳作。
大義公主的主體意識與侯夫人同樣強烈、鮮明,顯示了她們主義意識的覺醒。
隋代除了侯夫人、大義公主、蕭皇后等這些宮廷的女性作家之外,還有幾位普通民間女子的創作。從她們現存的作品來看,主要是抒發以“情愛”為主的詩作,表現了她們主動追求、爭取自己情愛強烈的主體意識。她們無論面對自己的何種感情,或是濃情蜜意或別離之苦,都能直言不諱,坦率直言淋漓盡致的抒發。譬如李月素的《贈情人詩》、秦玉鸞的《憶情人詩》、蘇蟬翼的《因故人歸作詩》、張碧蘭的《寄阮郎詩》分別如下:
感郎千金意,含嬌抱郎宿。
試作帷中音,羞開燈前目。
蘭幕蟲聲切,椒庭月影斜。
可憐秦館女,不及洛陽花。
郎去何太速,郎來何太遲。
欲借一尊酒,共敘十年悲。
郎如洛陽花,妾似武昌柳。
兩地惜春風,何時一攜手。
這四首詩都是表示熱烈、浪漫情愛的。表達了這些女性對愛情單純、天真、熱烈而又癡情地追求,同時也表現了對自己人生快樂和幸福的渴望。
這是模仿南朝民歌寫出對愛情的渴望及思慕,故這與南朝民歌極為接近。譬如吳聲歌曲中的《華山畿》:“一夕就郎宿,通夜語不息。黃蘗萬里路,道苦真無極?!庇秩缥髑稙跻固洹罚骸斑h望千里煙,隱當在歡家。欲飛無兩翅,當奈獨思何?!痹陲L格上以熱烈、浪漫的感情為上,在基調上以哀傷為主;在語言上,明朗、天然而巧妙,是一種淺俗的鮮麗;在句式上,大都以五言四句為主。這些民歌的產生與當時的地理環境、經濟發展、思想觀念、社會好尚等有著密切關系。
魏晉南北朝時期,傳統道德規范失去了束縛力,此時是一個思想開放、重視情感、追求快樂的時期。又加之江南經濟發達,江南民歌地處長江流域,氣候濕潤,地豐物饒,山川明媚,四季繁花,容易陶冶催生出浪漫熱烈的情與愛。
然而隋代的這些愛情詩與南朝民歌又有著諸多的不同,這些愛情詩同為追求熱烈的愛情,但大都能借物取譬,委婉吐露心聲,明確表達自己的思想。她們強烈的主體意識與侯夫人、大義公主等隋代其他女性產生的原因是一致的,這正是時代的產物。
隋代在文、煬二帝奮發圖強,努力發展經濟,穩定政權,出現了社會安定、國富民足的新局勢。譬如煬帝鑒于隋代的政治、軍事重心在北方,就需要藉運河聯系南北經濟等方面的交流,同時也有監控南方政治的考慮,開鑿了運河。在沿運河的干線上,遂興起了許多商業城市,如比較繁榮的城市揚州、余杭,南海(廣州)、江陵等,這些城市也都憑借優越的地理位置而繁榮起來,比如揚州,逐漸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這促進了商業的空前繁榮。當然煬帝沿運河南巡,一方面顯示國力,一面也有便于煬帝本人巡游享樂。當然也促成了隨行達官貴人從北至南一路的享樂,因此隋代的市井文化便開始興盛起來。
從這些隋代詩作來看,就可以看出隋代市井文化有了一定規模的發展,更不用說江南由來已久的市井歌妓文化傳統。詩作中或許是北方或許是南方,提到“秦館女”和“洛陽花”等詞眼,但總體上說明隋代城市經濟的高度發展和市井文化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她們是當下的產物,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譬如煬帝的《泛龍舟》、《江都宮樂歌》都顯示了運河沿岸綺麗的風光和揚州歌舞升平的景象。
尤其是丁六娘的《十索》詩四首,另外有兩首《十索》樂府作無名氏作,《選詩拾遺》并作丁六娘作,即《十索六首》詩,就是專寫歌妓生活的詩作。丁六娘名字和生平均不詳,隋代歌妓。然而作詩卻能借物取譬,委婉表達內心對愛情的熱切追求。譬如《十索》六首:
裙裁孔雀羅,紅綠相參對。
映以蛟龍錦,分明奇可愛。
粗細君自知,從郎索衣帶。
為性愛風光,偏憎良夜促。
曼眼腕中嬌,相看無厭足。
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
君言花勝人,人今去花近。
寄語落花風,莫吹花落盡。
欲作勝花妝,從郎索紅粉。
二八好容顏,非意得相關。
逢桑欲采折,尋枝倒懶攀。
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
含嬌不自轉,送眼勞相望。
無那關情伴,共入同心帳。
欲防人眼多,從郎索錦障。
蘭房下翠帷,蓮帳舒鴛錦。
歡情宜早暢,密態需同寢。
欲共作纏綿,從郎索花枕。
十索由索衣帶開始,從剪裁衣裙,表現了男女之間的歡愛之情,及女子一往情深和對愛情追逐的快樂。另外,又索花燭、索紅粉、索指環、索錦障及索花枕,感情之熱切一步一步遞進,一步步加深,從而含蓄委婉地表達了內心對愛情渴望的急切心境。
從表現手法上,吸取了南朝民歌的藝術特點,在內容上也曾受宮體詩的影響。譬如索紅粉詩寫女子和情人互相戲謔,男說花艷勝過女,女撒嬌不服氣,故意對鏡精心梳妝,非要同花比試一番的可愛之態呼之欲出,躍然紙上。女子惟妙惟肖的形態描寫的藝術手法與南朝民歌相同,然而這些詩多能借物取譬,委婉表達內心對愛情的熱切渴望,對身份認同的強烈要求,并不像南朝民歌赤裸,主要是對個體精神愉悅的需求。因為南朝民歌的盛行,除了以上地理環境和經濟發展的原因之外,還有南朝貴族的好尚有著極大的關系。南朝貴族除了對物質的享受之外,還極力追求精神的享受,尤其是藝術的興趣,空前興盛。其中音樂尤其突出,而且是新異的、活潑艷麗的江南民歌,上至王侯將相,下至文人擬作,大大刺激了民歌的發達。南朝民歌可以說是城市中的歌,是貴族宴會上和酒樓上的歌,由歌女演唱的具有愉賓性質的風情小調。因此,南朝時期,女性正直吐露心聲的詩歌并不多。
隋代統一中國,增進了南北方文化之間的進一步交流和滲透,促使進一步的融合。所以隋代詩作呈現出更多的融南北民歌詩風而又多具時代特點。尤其是詩作中蘊含著重經世致用的北方傳統思想,文風質樸,故北朝民歌,以貴乎實用、詞義貞剛以及歌頌女杰的人性美、敬重女性的美學觀。
因為北朝民歌是在多種多樣的現實生活產生的,是對社會急劇變化的反應,是時代的風雨表,與時代的脈搏一脈相承的。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從沒有像北朝民歌那樣敬重女性,歌頌女中豪杰。在漢族統治者心中,普遍認為女子是“小人”,是“禍水”,是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在對待女性問題上,漢族文人大多持鄙視的態度,所以根本談不上對女中豪杰的贊揚和歌頌。然而,在北朝民歌中,歌頌女杰的詩歌,則是屢見不鮮。譬如《李波小妹歌》便是其中的一首。
因此,以關隴貴族掌權的隋代,同樣尊重女性,譬如隋文帝楊堅與其皇后獨孤伽羅被當世譽為“二圣”,便是一例明證。所以,隋代的普通女性大膽而熱烈地表達心聲,要求戀愛自由的主體意識的增強便是自然。
綜上可知,隋代女性的創作既有宮女對愛情不自由的渴望、掙扎以致以死反抗的勇毅,又有皇室公主在遠嫁異國他鄉、國破家亡、孤立無援獨自一人,深明大義為家國積極行動的凜然傲立。還有心懷輔君之意而作《述志賦》以自寄的蕭皇后,還有風塵女子對愛情熱烈、簡單地追求和渴望,從而低沉與高昂,凝重與明快相互交織,勾畫出隋代女子豐富多樣的社會生活畫面,更展現了隋代女詩人復雜而獨特的生命意識。
隋代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與隋朝經濟的空前繁榮,思想的空前活躍,兼容并包的文化,以及隋代漢族與鮮卑族互化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隋朝的建立,結束了南北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為了鞏固新政權,安定新局面,隋代二帝,隋文帝、隋煬帝在經濟、政治、文教等方面實施了一系列的措施,加強的中央政權,社會安定,經濟空前繁榮。隋文帝時,便是百姓“強宗富室,家道有余”,國家“中外倉庫,無不盈積”?!端鍟贩Q道:“倉廩實,法令行,君子咸樂其生,小人各安其業,強無凌弱,眾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歡娛?!碧瞥俗珜懙乃宄瘹v史,可見隋文帝時期“開皇之治”的實際盛況。
隋煬帝在其父文帝積累的“得供五、六十年”堅實的物質基礎之上,在五、六年的時間里就將隋朝推向了極盛,遂出現了“大業之治”的輝煌。尤其是商業的繁榮,促進了文化進一步發展。再加上隋煬帝較文帝更加重視文化的建設,譬如隋煬帝即位后,馬上改變了文帝后期在文化教育上的措施,鼓勵私學。私學規模不大,卻靈活實用,家中老人自授家學更為普遍,庶民子弟以及更多的女性普及了教育。煬帝即位,“復開庠序,國子郡縣之學,盛于開皇之初?!比珖綄W如雨后春筍,造成了“學者將植,不學者將落”的形勢。在此前提下,隋代女性得以學習的機會較之前大大更多。
魏晉南北朝時期乃是中國歷史上最動蕩的時期,戰事頻仍,政權更迭頻繁,民不聊生,生命朝不保夕,生活在水深火熱的人們無暇注重儒家禮教。敏感的有識之士,開始關注個體生命,遂玄學盛行,玄學崇尚自然,尊重個性,人性開始覺醒,女性也從之前重德行操守轉向重智慧和才藝,展示自我。于是女性生存空間和精神生活得以拓展,這對女性人格的重塑產生了重大影響。
如玄學的思潮和魏晉士人普遍的清談風氣滲透到女性生活中,她們紛紛效仿名士并向他們學習,變得曠達不羈,超脫世俗。這種解放的潮流,到南朝時有所收斂,然而在北朝與少數民族尊重母權的習俗相結合而愈演愈烈,社交活動活躍。
南北朝時期,由于佛教的廣泛傳播,且普及下層民間,信徒眾多,故這時期的鮮卑族的女性踴躍參加結社活動,從事佛教活動。婦女佛社便是其中的一種,《邑義造迦葉像記》有明確記載為東魏,整個北朝時期空前興盛,一直到隋。往往以一個村邑的女性自愿結社,規模大約有二十至七十人之間,并稱為邑母、邑子、或法義、某母等。另外,女性還與男性混合結社,在佛事中與男性有著平等的地位。這種鮮卑族女性的自主意識的現象,在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治家》中也有明確反映,譬如持門戶及處理一家的對外事務。如此開放的社交之風,體現了這一時期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這一自我意識的覺醒發展到隋代,遂成群體之勢。
隋代一統天下,漢族與少數民族也大大融合。此時的隋已是漢族與鮮卑族相互融合,相互滲透的統一王朝。
隋代政權的核心是以楊氏為首的漢族關隴士族集團和漢化的鮮卑族大貴族大官僚。隋朝的漢族是以漢族為父系、鮮卑為母系的新漢族,即隋代漢族與鮮卑族之間互化,譬如隋文帝楊堅與其皇后獨孤氏的婚姻,也應視為鮮卑族的漢化與漢化的鮮卑人的結合。這是因為楊堅本是漢族,弘農郡華陰(今陜西省華陰市)人,漢太尉楊震的十四世孫。鮮卑小字為那羅延,鮮卑姓氏乃是普六茹,普六茹鮮卑姓氏是其父楊忠受西魏的恭帝所賜。故楊堅可謂是鮮卑族的漢化者。
而獨孤伽羅的祖輩則是依拓跋鮮卑政權的代北匈奴貴族,為北魏勛臣八姓之一。父親獨孤信在北魏六鎮起義時以自身軍功登上政治舞臺;母親崔氏則是源于西漢的漢族政治文化世家清河崔氏,這個家族世代則是重視德業儒教和文化傳承。獨孤伽羅身上既有父系游牧民族的獨立英氣,又有母系漢文化的博雅謙和,本身便是民族大融合之時代產物,是漢化了的鮮卑人。就如隋文帝在制禮作樂中的音樂中也包含著胡樂一樣。
胡漢融合的最大表現就是具有豪強俠爽之氣的游牧民族的胡文化注入農業民族的漢文化系統內,隋代便具有“胡氣”的氣質。隋代文化,便體現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兼容并包的新氣派,一切的風格、形式、因素在隋文化中都恰得其所,因此,隋代的女性自然有許多有別于之前朝代的女性之處。
隋代女性在這種“胡風”文化的氛圍中,在禮法薄弱的“胡人”社會,個性鮮明,豪爽剛健,絕不像兩漢的嫻雅溫貞和南朝的柔媚嬌羞。在隋代,女性擁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在家庭生活以及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于是隋朝婦女也頗為“妒悍”,隋文帝皇后獨孤氏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妒婦。《隋書》稱:“(獨孤皇后)性尤妒忌,后宮莫敢進御?!痹谂?,她專橫跋扈,將皇帝陛下當成了她的私產。
隋文帝皇后鮮卑族獨孤氏與文帝有著不相上下的政治影響力,宮中把她與文帝并稱“二圣?!盵4](p1108)鮮卑族女性率性而動,自由表達自己個性,從而出現了以內在人格的覺醒與理性的重新發現為特征的局勢,女性的道德觀變得清新、率性、自然?;钴S于各種社交活動,以期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直到唐代,女性自主意識更加抬頭,譬如有色藝皆佳的女藝人,揮翰作詩的女才子,也有設立幕府干政的女顯貴,更有登基專政的女強人武則天,她與唐高宗也被人們稱為“二圣”,殊不知,這是隋代獨孤皇后開的頭。
在隋代出現如此多的個體意識鮮明的女性,在漢族與鮮卑族互融的歷史背景之下,影響著隋代的社會生活,遂在文學上呈現出新氣象,新格局。這正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也!譬如侯夫人的這些五言詩,足可以混跡五絕唐詩,尤其是《自感》詩第二首,明胡應麟在《詩藪》中贊曰:“侯夫人,‘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蕴平^無異?!盵5](p113)這足以說明隋代的五言詩對唐代絕句的影響。
在經歷了魏晉南北朝主體意識覺醒后,思想開放的隋代出現了一批大義申明的女性既是歷史的偶然,亦是歷史的必然。譬如隋代另一位巾幗不讓須眉的杰出女性——冼夫人?!端鍟ぷS國夫人》載她姓冼,因封夫人,史稱冼夫人。其稱謂乃是用女性的姓氏而非傳統用夫家姓氏,這其中透露出,在隋代已經開始,只要女人有卓著的為社會所稱道的行跡,就完全可以在社會上、在歷史上享有與男性同樣的名譽。就如《隋書》中史臣曰:“夫稱婦人之德,皆以柔順為先,斯乃舉其中庸,未臻其極者也。至于明識遠圖,貞心峻節,志不可奪,唯義所在,考之圖史,亦何世而無哉!蘭陵主質邁寒松,南陽主心逾匪石、洗媼孝女之忠壯,崔、馮二母之誠懇,足使義勇慚其志烈,蘭玉謝其貞芳。襄城、華陽之妃,裴倫、元楷之婦,時逢艱阻,事乖好合,甘心同穴,顛沛靡它,志勵冰霜,言逾皎日,雖《詩》詠共姜之自誓,《傳》述伯姬之守死,其將復何以加焉!”。[6](p1800)
在這一背景下,有隋一代如侯夫人、大義公主等一批主體意識鮮明的女性群體,也就不再令人費解。
因此,主體意識鮮明的女性作家的大量出現遂成就了隋代文壇上的一道亮麗風景,這與時代的脈動相趨同。
[1]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M].上海: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二編60文學.
[2]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魏國英.女性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4](唐)魏征.隋書[M].卷三六.文獻獨孤皇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
[5](明)胡應麟.詩藪[M].內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唐)魏征,等.隋書[M].卷八○.列女傳·譙國夫人.北京:中華書局,1973.
責任編輯鄧年
I206.2
A
1003-8477(2017)04-0128-07
白曉帆(1980—),女,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