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珊珊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政治文明研究
局限與應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研究
崔珊珊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從理性選擇的視角理解政治生活與政治制度,其制度變遷研究受到理論資源的深刻影響。理性選擇理論是該流派的理論內核,塑造了制度變遷的典型解釋,后者具有功能主義、非歷史性、集體利益導向、忽略觀念性因素、低估權力不對稱等缺陷。理性選擇理論的修正、新制度經濟學等分析工具的引入則催生了制度變遷的多樣化解釋,在不同程度上克服了典型解釋的缺陷,并提升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非正式制度、制度演化、內生變遷的研究潛力。未來的研究必須處理好制度功能與制度生命力、理論內核與理論邊界的關系。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制度變遷;非正式制度;觀念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是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重要流派,在美國的制度研究中居于主導地位,并成為政治科學最活躍、最有影響力、最具雄心的分支領域之一。該理論范式揭示了制度對政治結果的影響及其作用方式,為政治生活的制度分析提供了諸多洞見。然而,在制度形成與變遷的問題上,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解釋力遭受了嚴重質疑。本文認為,隨著理論資源的修正或擴展,該流派的制度變遷研究經歷了從不自覺到自覺、從典型解釋到多樣化解釋的發展過程,早期暴露的一系列問題正得到不同程度的解決。接下來,文章將考察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研究,揭示不同理論資源對其制度變遷解釋發揮的限制或解放作用。
考察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研究,首先需要明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內涵。這一點似乎不言而喻,但實際上,對該流派的單一化理解、對其內部復雜性的忽視相當普遍,并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人們對其制度變遷研究的認知。界定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必須處理共性與差異性的關系,理論資源則為此提供了適當的切入點:理性選擇理論構成了該流派的內核,以新制度經濟學為主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塑造了該流派的不同分支,二者共同成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制度變遷研究之局限與潛力的來源所在。
一方面,理性選擇理論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理論基礎,被后者予以批判性繼承。政治科學先后經歷了行為主義革命、理性選擇革命,新制度主義作為行為主義的反動得以確立。就理性選擇理論與新制度主義的關系而言,理性選擇、制度分析因分別側重能動與結構而一度尖銳對立,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卻從理性選擇陣營內部發展而來。具體來看,理性選擇理論致力于政治的經濟學分析,堅持“方法論個人主義、理性人假設和政治是一種交易過程”,[1]實則是在肯定既有制度的前提下考察行動者的動機與選擇,對政治生活進行較為原子化的解讀,因而同制度分析格格不入;但20世紀70年代末,面對美國國會投票結果的穩定性與理論預測的阿羅循環之間的矛盾,理性選擇分析者們注意到國會的委員會制度等決策規則發揮的作用,制度由此進入理性選擇的分析視野。就此而言,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實現了制度研究與理性選擇理論的某種結合。其中,理性選擇理論對該流派的核心貢獻在于提供了人類行為的獨特假設,即“個人是自身最大利益的追求者;在特定情境中存在不同的行為策略可供選擇;人們在主觀上對不同的選擇有著不同的偏好排列;每個人相信不同的選擇會導致不同的結果”。[2]理性人假設由此成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自我身份的構成要素。
另一方面,新制度經濟學等多元知識領域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提供了分析工具。首先,新制度經濟學為之提供了可資利用的概念與框架,例如科斯(Ronald Coase)的產權理論、科斯與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的交易成本理論、諾斯(Douglass North)的制度變遷理論、戴維斯(Lance Davis)的制度創新理論、拉坦(Vernon Ruttan)的誘致性制度變遷理論。同時,鑒于經濟、政治的密切聯系,新制度經濟學與政治科學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存在若干研究成果的交叉重合,如諾斯與溫加斯特(Barry Weingast)關于17世紀英國公共選擇制度演進的研究、諾斯與托馬斯(Robert Thomas)關于西歐農奴制崩潰的研究。其次,委托代理理論、行為經濟學、演化經濟學、博弈論、分析性敘述等分析模型或方法論工具同樣可為之所用。事實上,不少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已將上述工具應用于研究議程,在不同程度上強化或弱化了理性選擇理論的內在局限,并塑造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不同變體。彼得斯(Guy Peters)曾區分制度分析的不同理性選擇視角:“委托——代理模式、博弈理論模式和規則中心模式”,[3](p49)體現了流派內部由分析工具帶來的多樣性。這種多樣性甚至更多可能性延續到了該流派的制度變遷研究當中。
綜上所述,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本質上是理性選擇理論的制度分析或制度的理性選擇分析,但能夠容納更多的分析工具,同更多的知識領域融合。就作為整體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而言,其基本假設與核心命題如下:其一,堅持理性人假設,即行動者“有一套固定的偏好或口味,行為完全是偏好最大化的工具,并且行動者在滿足偏好的過程中的行為具有通過算計而產生出的高度策略性”。[4](p56)其二,無論將制度視作外部給定的約束抑或自我施加的博弈形式,制度是規制性的規則,是既制約(消極激勵)又使能(積極激勵)行動者的激勵結構,通過議程設置影響策略的選擇范圍與順序,通過信息提供與強制執行機制降低關于他人行為預期的不確定性。其三,作為行為分析與制度分析的結合,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是“以行動者為中心的制度主義”。該流派承認制度與策略性行為一同塑造了政治結果,但制度的角色定位是策略產生的背景,主要作為中介性變量發揮作用;策略性行為始終是政治結果的決定性因素,只是經過了制度的過濾。在此意義上,同歷史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等其他新制度主義流派相比,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強化了制度分析的微觀基礎,凸顯了行動者的能動性,有望破解制度形成與變遷的難題。然而,與理性選擇理論固有問題相關的、“一些被自覺意識到的和自我強加的局限”[5]限制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制度變遷的解釋力。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研究正如該流派本身一樣充滿復雜性與多樣性,但植根于傳統理性選擇理論的分析進路無疑構成了制度變遷的典型解釋,并引發了廣泛的批判與爭論。需要指出的是,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早期研究以及某些版本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而言,制度變遷并非其自覺研究的對象,它們視制度為外部給定的常量。究其原因,關于美國國會的研究提供了發現制度的契機,并確立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研究重點:制度的功能及其影響行為或政策的方式。學者們發現,制度可以降低交易成本,提供可信性承諾,解決集體行動的困境。長期以來,“如何通過規制個人行動和個人間互動,使個體理性轉換為集體理性而非集體非理性,成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核心課題”。[6](p43)誠如溫加斯特所言,制度的理性選擇分析可分為兩個層次:制度的功能、制度的穩定與變遷,“前一分析層次明顯地先于后一分析層次出現,且已相當完善。而第二個分析層次使制度研究更為深入”。[4](p96)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早期研究暗含了制度變遷的發生機理,在理性選擇理論的基礎上,制度變遷同制度形成、制度維持具有邏輯一致性。一方面,該流派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理解制度的起源。在它看來,政治制度是行動者為了功利目的設計出來的,制度履行的功能是其存在的理由,行動者正是為了獲得制度的預期效果而創立制度。在此邏輯下,制度之所以發生變革,“或是社會環境發生了變化,或是設計者的功利目的或其他特征發生了改變,從而破壞原來選擇的制度與設計者之間的適應性,制度不再能滿足設計者最初的功利目的”。[7]另一方面,如果制度穩定意味著有能力改變制度安排的個人或集團沒有動機這樣做,均衡狀態的打破必然源自某種激勵。一般認為,只有當行動者做出制度變遷的預期收益超出交易成本的判斷時,才會采取行動變革制度,制度變遷也因此成為一個自覺的、有意識的活動。溫加斯特提出了激勵問題的另一種思路:“當公民對威脅的感知低于引起他們反應的可能性底線時,他們會繼續遵守規則。假設某一事件的發生增加了威脅的可能性,人們就會突然背離這種體制,作為保護自己的手段”。[8]同制度變遷的原因相比,該流派的典型解釋對制度變遷的具體過程、運作機制缺乏足夠說明,只是將之視作設計者的理性活動或者博弈者的討價還價過程,能動者的策略性算計與互動充斥其中。不過,研究國際關系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注意到國際制度影響國內政治變革的具體機制:作為信號與承諾裝置的國際制度可以增強改革者的承諾可信性;作為權力再分配手段的國際制度可以削弱否決點的阻力;作為社會動員工具的國際制度可以對統治當局施加變革壓力。[9]
以上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關于制度變遷的典型解釋。通過相關論述與案例研究,可以發現該流派典型解釋的某些特點或傾向性。其一,在研究對象上,重正式制度輕非正式制度。盡管學者們承認慣例、規范等非正式制度的存在,大量研究無不聚焦于各式各樣的正式制度,如政黨制度、選舉制度、議會、法院、行政機構等。這一現象不難理解,關注制度影響的研究旨趣、制度的規則屬性、制度經由設計而成的主張很自然地將研究者的目光導向正式制度。或許更重要的是,未經修正的、尚未輔以更多分析工具的理性選擇理論難以為非正式制度提供足夠堅實的研究基礎。其二,在變遷根源上,重外生變遷輕內生變遷。典型解釋大多秉持均衡制度觀,要么預設制度是自我強化的,要么假定制度是更為復雜的博弈均衡。在此情況下,遵循制度要求采取行動是理性人的最佳反應,制度變遷不得不依賴于外生性因素。換言之,危機、相對價格、其他制度等制度環境的變化導致了制度失衡,催生了變革制度的需求。其三,在變遷方式上,重人為設計輕自發演化。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推崇制度設計,人為設計的制度變遷可以是根本性的變革,也可以是漸進性的增量調整,但二者均為行動者自我意圖與利益的產物。與之相對,自發演化的制度變遷是行動者重復互動的無意產物,理性選擇理論雖然強調學習過程的重要性,但并未據此發展出成熟的解釋模型。
該流派關于制度變遷的典型解釋招致了猛烈的批判與駁斥,其中某些意見同其研究傾向有關,不是典型解釋的實質性缺陷;另一些意見則確實指出了研究的局限所在。例如,豪爾(Peter Hall)、泰勒(Rosemary Taylor)認為,理性選擇的制度分析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功能主義、目的主義、自愿主義的色彩。[10]奈特(Jack Knight)指出,主流的理性選擇學說忽略了偏好的善變本質、制度的歷史性、力量關系對制度發展的影響,且過度關注最優化與效率。[11](p17)具體而言,該流派關于制度變遷的典型解釋具有以下缺陷:首先,功能主義的邏輯進路遭受了來自不同方向的攻擊。第一,功能主義暗示了制度功能的單一性,主張行動者為獲取理想的制度功能而創設、變更制度。這種觀點不僅忽視了制度的多重效應,否定了意外后果的可能性,還高估了設計者的認知能力與行動能力。第二,用制度的預期功能解釋制度的形成或變遷時,制度的動態過程極易被簡化、扭曲為一個快照點,時間與歷史變得無足輕重。第三,典型解釋所訴諸的制度功能為集體利益,即行動者為了實現社會效率(交易成本最小化、社會福利最大化)或帕累托優化而建立、變革制度安排。這種觀點具有因果倒置的嫌疑,如果成立的話,則同理性人假設存在一定的張力。其次,在理性人假設招致的各種批判中,忽略或低估觀念性因素的作用構成了典型解釋的重大挑戰。理性主義者早已放棄了狹隘的理性概念,但固守工具理性的行為假設,對理念、信仰、意識形態等非理性因素缺乏足夠的關注。最后,理性選擇理論大多預設了行動者之間的相對平等關系,加之強調政治制度服務于集體利益的中立性質,“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忽略了出現受益者和受損者的再分配問題或在其背后存在的不平等的權力關系”。[6](p47)
值得說明的是,作為理性選擇理論的關鍵命題,偏好的外生性、穩定性成為爭論的焦點。批評者認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致命缺陷是無法解釋個體偏好的來源,他們則指出偏好可由制度形塑或改變。對此,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并不排除內在偏好的可能性,以期延續理性選擇理論的生命力;但不少學者堅持將偏好是既定的假設作為一種研究策略,“如果一個解釋模式允許所有變量都發生變化,其結果將是什么也不能解釋。偏好的變化只有在其他要素相對固定的情況下才能出現”。[4](p316)考慮到偏好與制度變遷的關系,偏好問題的對錯不能一概而論:如果制度環境導致偏好變化,繼而引發制度的外生變遷,穩定偏好的假定仍然成立,因為變化了的偏好可視作既有的不同偏好;如果制度本身導致偏好變化,并誘發制度變遷,偏好的內生性、可變性就成了理性選擇理論必須正視的問題。
面對上述批判,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在修正理性選擇理論、借鑒其他智識資源的基礎上逐漸發展并完善了制度形成與變遷的解釋。相關研究通過轉換關注點、擴展時間視域、弱化理論邊界等方式,積極回應理性選擇視角帶來的諸多問題。總體而言,制度變遷仍然屬于該流派的前沿課題,理論構建、實證研究均未成熟,但制度變遷的多樣化解釋正在化解典型解釋的制約因素,非正式制度、內生性變遷、制度演化得到了更多關注,功能主義、非歷史性、集體利益導向、漠視觀念等問題也在不同程度上得以緩解或克服。綜觀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綜合性回應或針對性回應,有代表性的制度變遷研究成果如下:
經濟史學家諾斯的制度變遷理論直接或間接地推動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研究。不可否認,諾斯的觀點同該流派的典型解釋具有較大的相似性,但在很多方面修正或超越了典型解釋。就前者而言,諾斯構建了制度的外生變遷模型,強調制度對社會的集體利益。他認為,相對價格的變化或偏好的改變為行動者提供了具體的激勵,催生了“就契約進行再次協商”甚至“重構更高層面的規則”的企圖,[12](p98-102)相對談判力量則決定了實際的變革方案。簡言之,政治的或經濟的企業家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行為引致了制度變遷。然而,規則雖源于自利行為,卻通過降低交易成本以及互動中的不確定性促進了協調與合作。就后者而言,諾斯對非正式制度、漸進性變遷、觀念性因素的研究具有一定的開創性或變革性。其一,他將制度界定為正式規則、非正式約束與實施特征的集合,較早關注了非正式制度對制度維系與變遷的影響,并初步探討了非正式制度的形成與變遷問題。非正式制度是“正式制度的延伸、闡釋和修正”,[12](p48)通常充當正式制度的維系力量,并制約制度變遷的實際效果。不過,二者的復雜互動也孕育了各自變革的可能性。其二,諾斯注意到漸進性變遷是人類社會制度變遷的常態,并最早發現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特征。他關注微小變化累積而成的變革,強調學習、適應性調整的重要性。同時,報酬遞增與不完全市場塑造了制度變遷的長期路徑:巨大的初始成本、學習效應、協調效應、適應性期望賦予制度路徑依賴性,不完全市場則解釋了變遷路徑的差異性以及低效路徑的駐存。[12](p112)其三,諾斯愈益重視心智構念等觀念性因素在制度變遷中扮演的角色。他從不排斥觀念的影響,但早期研究認為制度降低了觀念表達的成本才使其成為制度變革的來源;晚年則受建構論影響,強調信念結構是制度的內在表詮,從而偏離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認識論。
政治學者奈特基于理性選擇的視角構建了制度形成與變遷的協議理論,糾正了典型解釋的諸多缺陷。他首先假定“人們選擇的是能使其預期效用最大化的策略,而制度通過作用于預期效用的計算來對社會結果產生影響”,[11](p219)隨后引入分配沖突、力量不對等的概念建立理論模型。制度的分配效應指任何制度都存在系統性的受益者與非受益者,制度是行動者追求針對他人的策略優勢、追求分配優勢的產物,集體利益至多是自利行為的副產品;力量不對等則意味著制度的發展與變遷是一場討價還價博弈,取決于參與者的相對協議力量。在此基礎上,奈特區分了自我實施的制度、外部實施的制度,將考察重點放在了以自我實施為特征的非正式制度上,認為其構成了理解正式制度形成與變遷的基礎。具體而言,非正式制度的分散形成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單次互動中確立行為的限制。其間,能夠影響行為預期的可信性承諾、風險偏好、時間偏好、威脅概率無不受到資源占有情況的影響。第二階段,在重復互動中確認承諾,將限制擴展為社會公認的規則。其間,力量不對等通過影響信息與學習過程解決確認問題。[11](p134-148)非正式制度形成后,自身所固有的分配效應蘊含制度變革的激勵,但作為一項改變社會預期的工程,制度變革必須解決集體行動的問題。因此,非正式制度往往具有較強的穩定性,只有當制度的分配結果發生重大變化(如外部環境的變化、制度的意外后果改變了社會利益),或行動者的相對力量發生系統性變化,非正式制度的自發變遷才可能出現。[11](p150-151)在正式制度的形成與變遷問題上,奈特認為,當非正式制度的受益者引入外部實施機制時,正式制度得以建立。也就是說,“當違反規則所造成的預期損失超過了建立和維持外部實施機制須花費的各種成本時,現行規則的受益者們將向國家尋求庇護,以保證其分配優勢”。[11](p189)正式制度的變遷則通常由國家主導,同樣遵循成本——收益的算計邏輯,只是要將國家行為人的利益考慮在內。此外,利瓦伊(Margaret Levi)的議價理論也關注了權力及其非對稱性,認為既有制度下的權力再分配是制度變革的契機,但她強調權力關系中的弱勢一方可以對制度的存續或變革施加影響:他們對現有秩序的順從是有條件的,當條件闕如時,制度變革便有可能發生。[13](p402-418)
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做出的各種回應中,觀念性因素的入場是一項重大進展。如前所述,越來越多的理性選擇理論家放棄了完全理性的假定,承認信息的不完全性、心智能力的有限性對人類理性的限制,但他們對文化、觀念等非理性因素的處理方式不盡相同。一方面,相當多的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試圖將觀念性因素納入分析框架,體現了該流派兼收并蓄、自我完善的潛力。加雷特(Geoffrey Garrett)等人在考察特定制度如何從潛在的多重均衡中產生時發現,制度環境中的規范或觀念提供了一種焦點。[14](p173-206)溫加斯特則強調共享觀念與制度結構的內在聯系,認為其在制度創設與變遷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他還指出,博弈者可能基于對博弈結構或他人策略的錯誤認知而“選擇超出均衡的路徑”,[8]但錯誤認知本身受到了既定制度的制約。另一方面,很多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并不認可觀念的解釋力,反對觀念分析對理性分析的僭越。陣營內部的分歧暴露了更為深層次的問題,話語制度主義者施密特(Vivien Schmidt)的批判具有啟發意義:首先,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觀念研究中,“觀念并未超越利益的范疇,它們不過是利益選擇機制、多重均衡間轉換的焦點或者基于利益所做選擇的事后正當化”。[15]亦即,觀念成為理性分析的有益補充。其次,深入的觀念研究同理性分析存在緊張關系甚至難以調和的矛盾,制度的建構性質、利益的主觀性將消解該流派的核心假設,并且確實不符合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的本體論認知,由此不難理解很多研究者排斥觀念路徑或很快放棄觀念探索的原因。可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觀念性因素的容納是有限度的,必須適當處理觀念研究與理性分析的關系。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為理解政治制度的生成與變遷提供了特定的分析視角,并顯示出良好的發展趨勢。不過,其能否整合相關理論資源、將研究潛力轉化為實際成果還有待時間檢驗。不少學者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未來充滿信心,如瑟倫(Kathleen Thelen)認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歷史制度主義的傳統界限日益模糊,二者在理論構建與經驗研究、偏好的外生性與內生性、微觀基礎與宏觀歷史、制度的功能性觀點與歷史性觀點四個方面呈現出交匯趨勢。[16]謝普斯勒(Kenneth Shepsle)則肯定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回應能力。在他看來,其他研究領域或分析方法能夠為該流派的進一步發展提供助力:并未背離理性假設的有限理性、關注認知與心理因素的行為經濟學、用模型分析個案的分析性敘述、容納歷史因素的博弈論均有望提升該流派的解釋力。[5]
然而,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同制度變遷研究存在一定的張力,必須始終處理好制度功能與制度生命力、理論內核與理論邊界的關系。一方面,制度變遷研究不必囿于制度主義的框架,基于供給——需求視角考察制度變遷即為一例。[17]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必須尊重“制度至關重要”這一既有成果,正視制度變遷的可能性對制度作用力的挑戰,構建制度穩定、制度變遷與制度功能的綜合性框架,緩解作為自變量的制度、作為因變量的制度可能存在的矛盾。另一方面,極端假設的放寬、理論保護帶的延伸有助于擴展該流派的研究空間,但更多變量的引入、解釋模型的復雜化也有侵蝕理論根基、消解獨立身份的風險。為制度變遷提供簡潔的理論模型與具體的微觀機制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潛在優勢,對歷史過程的關注、對文化觀念的接納一旦超出必要的限度,就會有損于這一目標甚至威脅理性選擇的理論內核。有基于此,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及其制度變遷研究的未來發展必須做好取舍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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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A
1003-8477(2017)11-0025-06
崔珊珊(1989—),女,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博士研究生。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當代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理論建構研究”(14CZZ036)。
責任編輯 申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