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俠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語言的智慧,修辭的修辭
——臧棣詩歌修辭詩學
姬玉俠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當代代表性詩人與重要評論家身份的重疊,使臧棣的詩歌獨具風格,具有很強的互文性。臧棣的詩歌寫作語詞運用自由、意象微觀化、內容與日常生活與其詩歌評論產生互文效果。出其不意的材料選擇,對細節的分解和運用規避常識又具有強烈的暗示性,但無損于音樂性的結構形狀。整個詩歌富有神秘的儀式感和敘事性,但肅穆中的戲劇化運用又產生神奇的震驚效果。
臧棣詩歌;隱喻;互文;敘事性;主題性
臧棣是八十年代詩歌精神的堅守者和實踐者,臧棣的詩歌創作可以說是一種“發明”,發明新的詩歌可能性、發明讀者,尋找當代詩歌的位置;同樣也是一種詩歌的“冒險”,因其詩歌語言的狂歡、修辭技巧的強調以及系列詩、詩歌創作與詩歌評論的有意無意結合使詩歌的被接受、評論解讀都呈現不同層次的難度。臧棣一直保持著詩歌寫作與探索的熱情和激情,至今仍堅持幾天一首的詩歌寫作。宏觀把握臧棣的詩歌不難發現,他是個多產的詩人也是個有詩歌寫作意識和目的的詩人。其詩歌在2002年《新鮮的荊棘》出版之后的作品多呈現一種系列詩趨勢并一直延續至今,如從“叢書”系列、“協會”系列,到至今的“入門”系列。參照臧棣個人的說法,系列詩寫作的起源是對長詩寫作的曖昧感情以及規避長詩使讀者產生的審美疲勞的弊端,一開始寫作時并沒有特別的想法,“而是寫著寫著就形成了強大的沖動,這種沖動又在寫作中形成了內在的慣性?!盵1]但從他的這一系列詩歌及詩歌的命名上不難發現,臧棣是一個有很大野心的詩人。他的詩歌一方面突破了詩歌傳統和詩歌經典的桎梏,打破詩歌美學的現有疆界,找到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詩歌道路,可以說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道路;另一方面“叢書”“協會”“入門”等一系列的命名極具包容性和吞吐量,沒有什么不可以為詩,也沒有什么不可以被囊括其中,就如臧棣曾與友人的玩笑話,我喜歡吃的水果都寫成了詩,其中最喜歡的是芒果,而《芒果入門》就屬于“入門”系列中,其中還包括他觸手可及的事物或者經歷過的事情、節日以及去過的地方,如2016年6月新作《人在麗水,或淬火入門》,足可見其包羅萬象的吞吐量以及與當代生活的緊密程度,拉近詩歌與生活的距離而又不失詩歌的自我本質。但至今批評家對其詩歌的關注很顯然是不夠的,其為數不多的評論文章中少見對具體篇目的分析;本文將對臧棣詩歌的修辭技巧做一個系統的解析,并選取其眾多詩歌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詩歌印證。以臧棣筆名變換為劃分依據的三個時期的詩歌還是有很多不同,其風格、轉折點及意義都值得分析;臧棣對詩歌精神的堅守,堅守背后的責任與意識,以及詩歌修辭技巧的解讀仍然有著寬廣的研究空間和深度。
“90年代的詩歌主題有兩個:歷史的個人化和語言的狂歡”這也是臧棣的“名言”。而在這兩方面臧棣的詩歌給予了很好的闡釋,臧棣在《墓志銘》中說“用了力,語言能留下的,無非是一種高貴的瘋狂?!彼麑⑦@種瘋狂深深融進每首詩歌的創作,并引發許多新的意蘊。臧棣運用詞語瘋狂而怪異,但這些詞語不是盲目拾取而是精挑細選的,這種現象中有一個龐大的隱喻系統在運行。如臧棣的詩托物言意,或者重新定義物,因為詩是要有詩意的,言志可以有詩意,但是詩意不可以只言志。臧棣的詩是對自然事物的運用不是以表現自然的秘密和慣常的意象為目的,更不是依托事物的相似性來表現詩意,與此相反他更多的是依靠語言本身并通過把握意象的修辭、距離、詞語等來產生詩意。如《芹菜的琴叢書》中“我把芹菜做了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最瘦的琴?!薄扒邸迸c“琴”諧音,緊接一句“世界上最瘦的琴”芹菜與琴的意象就生動而奇異的聯系起來。在臧棣的詩歌中,比喻中的本體和喻體本該為性質不同的兩類事物,之間必須要有相似之處。但臧棣的語言運用明顯不遵循這種常識,因為“詩不是常識”,他有意拉大本體與喻體之間的距離,是一種分解式的隱喻。就如耿占春老師說的“他的比喻也經常不是使詞與物重疊,而是構成語義的偏離,似乎詩意就幾乎是存在于詞與物的這種距離之中?!盵2]如“鮮明的菠菜是最脆弱的政治”把菠菜比作綠襯衣可以想象,菠菜與政治便有些距離感,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隨之本體的隱藏含義也隨之顯現。除此還有《菩薩蠻》中“樣子像兩只筷子,掉在婚禮最硬的部位、給解脫換上涼拖、面積小于格言”。[3]“將對方的身體像禁書一樣翻來翻去”《銘文的底稿》這些比喻新奇,本體與喻體之間多是相異性,有時甚至是一個詞語。這種修辭技巧給人陌生化的新奇感,詩意也由此產生。而在這個懸置的距離空間中并含有批評、辯論的成分,或者可以說是不正式性的語言風格。如《齊腰深處》中“亂押著老白干的韻”,前文“烘干、烤干、曬干、風干”節奏流暢,很有邏輯后面出現一句“老白干”有詼諧幽默、有反思省察,還有“晶瑩使我像繼父般工作”使晶瑩這個詞語有了人的能動性,在這個層面也可以理解為不是詩人指揮詞語“建構”成詩,而是詞語的自我能動力量使詩成為詩。所以臧棣的詩歌里隨處都有一種無法預見的效果,有種語言的游戲性力量,是對詩歌傳統的挑釁性拆解。在訪談中被問到當代詩歌的“新因素”會是什么時,臧棣的回答是詩歌的“戲劇性以及詩歌寫作中個人的語言決定權,在詩與散文的關聯中,以往的文學模式多半靠文學規約磨合詩的個人性,但在當代詩的寫作中詩人可以憑借個人的天賦和寫作意志來處理詩與散文之間的豐富關系?!盵4]臧棣的詩歌寫作就是這種語言狂歡的實踐,按照趙毅衡在《文學符號學》中的說法,當隱喻的喻指是一些特定的精神內容時,隱喻系統構成一個象征的世界。
“詩既是個人的儀式,也是文化的儀式?!薄伴?。耿占春老師說“臧棣迷戀于詩歌神秘的語言儀式”。這種儀式性追求出現了人們所批評的格式化現象,也就是重復感。但臧棣不規避這種重復性,并將之作為一種風格,他認為“風格的連續性才會形成一種力量”。這也可以看成一種穩定性,這種穩定性是一種寫作的自覺和技術以及自覺精神的自覺。但其風格是多變的,甚至是“異變”,不僅僅體現在一首詩中的變化,還貫穿于其詩歌的整體脈絡。從整體性上,“叢書”、“協會”、“入門”的命名指向性很強有神秘的肅穆儀式感,但具體到每一首詩歌如《性史協會》、《就這么牛叢書》,生活的細節與宏大的現代性結合一起,加之直率的表達產生了一種反諷的效果。具體到一首詩歌該如何開頭?臧棣說過“在觸及詩和直覺的關系的時候,如果可能,我寧愿使用角度,也不愿動用觀念。”[5]臧棣使用的角度,一般是從一首詩的標題開始的,標題本身即句法形式以及定義的性質,但不是像傳統詩歌一樣是提綱挈領的作用,有時詩歌的標題并不是詩歌的內容,尤其是他的系列詩。詩歌的開頭也很有意思,有的就像耿占春老師說的就是“報道和說明”,如《銀杏樹》、《月亮》。臧棣使用角度去細觀體察,這個觀察的視點落于事物常被忽略的部位,如《詠物詩》中松塔的擺放位置及顏色的深淺。但是這種工整的詩歌創作很容步入危險的地界,因為忽略內容從修辭上看就是一首詩。詩歌的互文性,一方面表現在詩歌寫作與詩歌評論的互文;一方面表現在詩歌與日常生活經驗的互文;以及詩歌與自我成長史的互文。評論家與詩人身份的重合也鑄就了其詩歌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評論性的詩歌寫作風格,詩歌評論與寫作觀念相互融合、補充,使其詩歌富有穿透力度和清醒的理智哲思,富有思辨色彩?!懊總€人都應學會捕捉韻律,這樣,詩,就會發生在你去過的任何地方。”(《詩歌現場叢書》)詩歌語言對經驗的轉化和表達沿著生活的腳印,是生活的記錄和再現。在詩歌中能找到臧棣的生活痕跡和行走的足跡,如近期的麗江之行“入門”系列組詩;在生活中也能找到詩歌中的哲思,如菠菜之余政治“鮮明的菠菜,是最脆弱的政治”。一方面表現平凡的日常生活,又精巧得影射體制。“詩歌是我們用語言追憶到的人類的自我之歌。”[6]臧棣有自覺的對詩歌與歷史的反思與關注,通過臧棣詩歌高頻詞匯解讀,如“月亮”、“未名湖”等構成的系列詩歌風景,這種系列詩歌的構成隱藏著詩歌自我、歷史和現實之間的對話問題。高頻詞語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詩人自身的情感隱秘,另一方面也構成了其詩歌創作的成長史。
“九十年代詩歌的敘事性是一種具體包容矛盾復雜的現代意識、感覺、趣味的詩歌美學實踐,一種從手段上自覺限制大而無當主題和空泛感情,讓詩歌獲得開放和統一的平衡,獲得情境的穩定感的藝術努力?!盵7]臧棣詩歌強調技巧和對詩歌的探索,這造成了許多評論者對臧棣詩歌無敘事性和抒情性的詬病,他的詩歌的確主題性很強,但細讀也會發現詩歌的開頭也很像小說具有敘事性。“當夜色像包裝紙一樣緩緩打開”也打開了一個故事講述的閥門。像這樣的開頭有很多,《新物種起源叢書》“天使們不適合這工作,于是,這只烏被選中。在密林和田野之間還生活有很多其他的鳥類——”[8]這種開頭古怪新奇能吸引人的眼球,與之相對應的敘述情節也是情節反常、修辭離奇,由此可見臧棣是一個很善于用詩講故事的人,如《月亮》,這是一首向月亮的書寫史致敬的詩歌,講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從開頭詩干著活,到這結果這月亮不是一幅畫、不是藏著珍寶的洞到中間思維跳躍到貓、老鼠和老虎,再至完美的金幣、圖騰的力量,修辭的排列、想象的奇特、句式的閃電切換另整首詩曲折、神秘,像一座迷宮,他的另類混搭風格將事物重新定位。所以臧棣的詩歌除了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還給人一種眩暈感,這阻礙了詩歌情感的表達,不能說臧棣的詩歌沒有抒情,只是這種抒情很節制。詩歌技巧和思辨壓制了讀者會詩歌情感的體會。從某種程度上講臧棣是一個傳統的詩人,我們能從他的一些詩歌中看出屬于古代詩人言志、狀物、幽思的元素,以及傳統詩歌中以細節的豐富性來打開無窮的生命通道的方法。如《菩薩蠻》《蝶戀花》的仿標題,《月亮》中“在秋天金色的豐收中它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果實。在半夜,有大水卷走我們無法控制的生活”。但不同的是他用現代的方式重回傳統,用傳統的方式建立屬于自己的現代,為自己尋找了一種坐標。臧棣強調詩歌是寫作而不是創作出來的,詩人像一個導演指揮著詞語演繹出一部關于詩的話劇,詩中有一個雄辯的詩人也在探討詩歌?!坝瓴皇怯甑闹鹘恰!薄暗蔷К撌蔷К摰闹黝}。”詩是詩的主題?!皩Α畟鹘y’和‘資源’的規避、借用、轉化與自我超越,將詩歌建構成一種關于人類生存狀況的特殊知識,其實,就包含通過寫作對詩歌歷史的建構或曰‘發現’”。[9]臧棣用知識而并非常識來寫作詩歌,開發未知的元領域,有超高的工藝性和敘事性;他的詩是一種重新發明:重新發明詩人、重新發明傳統、重新發明詩歌詩意、重新發明讀者、重新發明寫作,也就是“元詩意識”。“每顆松塔都有自己的來歷,不過,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屬于來歷不明。詩,也是如此。”[10]詩歌的寫作有詩人所窺見的詞語意義的一部分,也有未被詩人發覺的詞語本身所生發的意義。詩歌就是由明與不明而產生無限詩意,所有都明了的是常識,不是詩。詩被人格化,自身也要求“回到紅松的樹顛”去尋找原始的意義?!岸艺龑懼脑姡祽偕纤伤菍哟畏置鞯慕Y構”,在這里詩的寫作如塔的結構層層遞進,非常有代表性的表現了臧棣對詩歌形式和詩歌寫作意義的追求。臧棣的很多詩都有“元詩意識”,在詩中尋找詩、討論詩,尋找意義之于意義,用詩尋找生命的秘密?!缎略妳f會》很明顯就是關于傳統詩歌帶著鐐銬跳舞的新辯,是關于詩的詩。詩人不否認鐐銬的存在意義,但拒絕戴上鐐銬,而是為之尋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便是“柜子頂端”。耿占春老師的分析是詩人拒絕束縛的形式但保留形式動機,但將這個鐐銬安置在一個能夠俯視的位置也是值得深究的,就像《詠物詩》中回到紅松之巔的俯視位置。同樣《齊腰深處》更是非常精彩的關于詩歌的討論,是一首關于寫作的寓言。這首詩歌很難讀懂,詩歌的敘述手法、修辭技巧是來回轉彎,但通觀他的詩歌這是一個很大的特色,詭譎的修辭最終都會回到日常生活本身。用日常生活的意象去人格化詞語的意義,討論詩歌的寫作,這種方法也拉進了讀者與苦澀理論的距離。這首以雨為主體而產生對“濕”以及“晶瑩”的寓言,正是人與詩與意義的對照。詩的諧音“濕”,雨的存在使“濕”普遍,就如人或自然主體的存在使“詩”也普遍。“表面上,它是一個被用爛了的詞,從未找到過自己語言上的父親。晶瑩使我像繼父般工作,使濕有了一個屬于它自己的湖?!盵10]以家庭關系隱喻雨的世界中雨、濕、晶瑩的關系,這也是形式、詩與詩意的關系顯性展現。總體來說,臧棣詩歌的敘事性有兩個特點,一是用場景、事件、細節為想象的依托展開詩歌;另一方面是語言修辭意識的高度張揚。他的詩集《燕園紀事》就是運用時間或場景,感覺化的細節這兩種因素最多,并用詩來紀事的詩集。
在九十年代的詩歌論證中,臧棣力主站在 “知識分子寫作”的立場,強調詩歌技藝的重要性,追求詩歌內容的文化含量和超越性,“為新詩的發展提供了諸多的可能性”,因為這種可能性的實驗也帶來一些評論家的詬病。臧棣詩歌整體的結構框架以及對微觀事物的分解式運用很容易處于危險的邊界。但很顯然臧棣能夠有效控制,嫻熟運用,讓詩歌獲得了開放與統一的平衡感?!霸姴皇侨松拿孛埽欢ㄊ巧拿孛??!标伴υ姼鑼懽饕恢弊穼摹靶 笔挛锔Q見大的秘密。對臧棣詩歌互文性和敘事性的解讀更有利于我們了解臧棣詩歌的縱深內涵,體會當代詩人建構完整的生命的意識和理想意識,以及對詩歌史建構的焦慮。
[1]臧棣,胡少卿.建立中國新詩的認證機制——臧棣訪談[J].漢語寫作與世界,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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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臧棣.新鮮的荊棘[M],新世界出版社,2002.
[4]臧棣訪談——詩本身就是出路[J].你們,2016.
[5]趙卡.反禁忌的禁忌:臧棣詩歌的非正式性[J].元知,2016.
[6]臧棣.假如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寫些什么——答詩人西渡的書面采訪[J].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296.
[7]趙樹勤,李運摶.中國當代文學史[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325.
[8]臧棣.慧根叢書[M].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
[9]張立群.技藝、智慧與理想——減棣論[J].詩歌批評與細讀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2.10.
[10]臧棣.新鮮的荊棘[M].新世界出版社,2002.
姬玉俠(1989-)女,河南永城人,河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