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蓋倫

展文蓮的“墓”是個衣冠冢,她本人正以頭下腳上的姿態沉睡在容積2000升的液氮罐內。那是零下196℃的極低溫,時間的流逝,幾乎不會再在她身體上留下任何痕跡。
桂軍民希望妻子能快點醒來。他們都只有49歲,都算年輕。但他又很清楚,這事急不得。“要等她這個病能治了再醒,不然沒意義。醒過來也沒意義,對吧。”桂軍民像是在提醒自己。
展文蓮是首個在中國本土冷凍并等待復活的“病人”。
2017年5月8日凌晨,展文蓮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主治醫生宣布病人死亡。
死神的鐮刀已經揮下,但傷口還未擴大。美國專家阿倫·德雷克一直做的,是給這死亡的進程按下暫停鍵。來到銀豐研究院之前,他已經在美國最大的人體冷凍機構阿爾科生命延續基金工作了近十年,參與了七十多例人體冷凍手術。
在他看來,“死亡”不是一個瞬時概念,也并非不可逆。就算心臟停跳、呼吸停止,人的身體和大腦還“活”著。但在人體進入最后的低溫保存階段之前,他必須盡可能保證,“病人”不受或者少受冷凍損害。
冷凍最大的敵人,是水在低溫下結成的冰晶。冰晶會刺破細胞內壁,造成極大損傷。所以,冷凍機構必須用特殊的防凍劑置換人體內的血液和水分。
和阿倫·德雷克一起上陣的,是山東大學齊魯醫院心外科醫生、麻醉專家以及體外循環灌注師。他們從展文蓮的頸部和股部建立雙通路體外循環,在特制的低溫手術臺上,將其體溫降低到18℃左右。
然后,透明的、乳白色的防凍劑,緩緩注入展文蓮體內。降溫仍在進行,防凍劑變得越來越濃稠。它會成為固體,但它不會結冰。這個過程,叫做“玻璃化”。
灌流最終完成,已是近6個小時之后。接著,展文蓮的身體被轉移到大尺度程序降溫床上。阿倫·德雷克對這張床贊賞有加,美國阿爾科沒有這樣的設備。這是世界上唯一一臺可以將整個人體從常溫降到零下190℃左右的自動控制設備。它使用液氮蒸氣進行快速降溫,配置了多個溫度傳感器,可以實時監測數十個位置的溫度變化。
整套流程下來,耗時55小時。阿倫·德雷克對手術效果很滿意:“你看,曲線下降得很平滑,意味著我們的灌流效果很好,病人體內沒有或者只有少量的冰晶。”
對銀豐研究院來說,展文蓮也是他們真正冷凍的第一具人體。
“人體冷凍”只是一種通俗化說法,更為科學的表述,應該是“人體低溫保存”。
從2013年開始,銀豐研究院就開始接觸人體冷凍。團隊前往俄羅斯和美國的人體冷凍機構參觀,還和他們簽署了戰略合作協議。美國兩大人體冷凍機構——阿爾科和人體冷凍研究所均成立于上世紀70年代,到2017年8月,兩家機構已經冷凍了200余名“病人”。
參觀之后,人體冷凍的神秘面紗也隨之褪去。銀豐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坦言,無論是硬件設備,還是對低溫生物學的理解,他們都并不比那些名聲在外的冷凍機構差。“他們(美國和俄羅斯)做的,還是太粗糙了”。
銀豐研究院琢磨著自己在國內實施人體冷凍。此時,中國第一位接受人體冷凍的人出現了。
她是重慶女作家杜虹,科幻小說《三體》的編審之一。那是2015年5月,杜虹選擇的冷凍機構是美國阿爾科。
阿爾科建議只冷凍頭部,這樣灌流效果更好。他們認為,只要能將大腦結構完整保存,人的記憶也就不會消失。若未來“病人”能從冰中復生,再造身體肯定也不是問題。
杜虹的女兒在朋友圈里寫道:媽媽,我們未來見。
直到今年年初,桂軍民才從病房主任類維富那里,第一次聽到“人體冷凍”一詞。那時,展文蓮已患病一年多,肺癌多發轉移。桂軍民已經做好了和妻子“死別”的心理準備。
但類維富向他展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人的遺體若在極低溫環境下保存,待到未來其所患疾病可以治愈時,或許還能被喚醒、復活。
桂軍民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接受了這個概念。“我比較相信新科技,(復活)完全有可能”。他本身就反對火化,冷凍妻子遺體,還能留下一線希望。“我受過教育,這個事情(指人體冷凍),很簡單”。
自始至終,桂軍民都是冷凍妻子最為堅定的支持者。別人怎么說,他不在意。“我們就要這樣干,誰也沒辦法。有些朋友、同事,知道了也在嘟嘟囔囔,我不聽,和我沒關系。”他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又不是你的親人,只有我自己才有最深的切身感受。”
在類維富這里,“冷凍”并不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相反,它是與死亡的抗爭。類維富自己已經成了銀豐生命延續計劃的會員。會員免費入會,在未來若要進行人體冷凍,會員有優先權。而且,他不僅自己入會,還拉上了幾個朋友。
“他們有時候開玩笑,說‘咱倆以后一個罐’。我說,那不行,你們喜歡喝酒,到時候我還沒醒過來呢,酒你們就喝完了。”類維富笑著說。茶余飯后,老友間多了一個話題——冷凍,以及死亡之后可能的故事。
對桂軍民來說,故事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他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在展文蓮被轉運到液氮罐長久低溫保存之前,他和家人隔著低溫保存庫的玻璃看了她一眼。因為灌流的原因,妻子看起來稍稍瘦了些,但幾乎和生前一模一樣。她神情安詳,就像睡著了。桂軍民對站在身邊的兒子說,可以放心了吧。
他希望這只是一場“生離”。雖然桂軍民親手簽署的知情同意書里明確寫著:“銀豐研究院沒有保證、擔保或承諾生命延續研究計劃在未來一定會成功,也不能準確預測未來醫學科技的發展時間表,復蘇技術基于未來醫學技術的巨大進步。”
桂軍民自己也加入了生命延續計劃。他想,萬一妻子要在很久之后才能醒來,那她誰都不認識,也太孤單了,“得去陪陪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