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楊
(貴州民族大學法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裁判可接受性質疑
高楊
(貴州民族大學法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裁判可接受性實際上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公眾的意見能夠被轉化為正當化理由,另一方面,裁判的內容必須反映公眾的意見。但這兩方面內容存在邏輯上的困難:(1)公眾意見并不與民主劃等號;(2)公眾意見并非天然地屬于正當化理由;(3)裁判可接受性背后的現實尷尬。最后,筆者試圖從裁判可接受性命題本身的改良與中國語境下“裁判可接受性”的適用兩方面對裁判可接受性之完善提出建議。
裁判可接受性;正當化理由;邏輯
裁判的作出關系到受眾可能生活的前景,側面揭示出司法公信力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所處的位置。法官總是在創制和構造一些否定或肯定可能生活,[1]正當的可能生活直接影響著社會糾紛的解決,達到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筆者試圖從裁判可接受性規則的邏輯推演出發,聯系中國國情,對“裁判可接受性”這一命題的正當性作出如下反思。
裁判是指人民法院根據案件事實和國家法律,針對審理案件過程中發生的各種問題按法定程序所做的結果性的處理,包括判決和裁定。可接受性的法哲學基礎,主要是新修辭學、存在主義、后現代主義、非形式邏輯,相對主義和實用主義等思想。意味著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對其認識的對象的主動認同和心理上的接受,法學領域的可接受性指的是立法,司法,執法領域分別對應的法律規范的制定,司法裁判的做出,行政行為的實施,可以被不同受眾群體接受。裁判可接受性是指,公眾對于裁判事實、裁判依據、以及依此作出的裁判結果的認可和接受。
法律形式主義認為,案件的判決依賴于演繹推理公式,R*F=D,其中,R代表法律規則,F代表案件事實,D代表案件的判決。并且,法律規則R是判決D的正當化理由,案件事實是判決的事實性基礎。法律規則、案件事實和案件的判決,三者共同構建了整個司法裁判框架。但“裁判可接受性”的支持者認為,上述三者即便是通過了現有的法律程序論證,但并不具有天生的正當性。
首先,在法律規則層面。沒有人會否認法律規則是裁判正當化理由,一項準則之所以成為法律規則正是基于其自身的道德優點,即便是自然法學派的對立者,也會內心遵從法律規則,作為一項事實性的價值標準。但懷疑論者認為,法律規則固然具有天然的正當性,但依據司法三段論可知,作為大前提的法律規則在具體適用時并不是一目了然的,找法的過程并不輕松也絕非沒有爭議,法條競合現象充斥各大部門法,裁判者最終采納的法律規則是否具有恰當性有待考量。正是基于這種規則在具體適用中的爭議性,懷疑論者認為,作為裁判理由的法律規則,同樣需要得到公共意見的認同,即裁判理由需具備可接受性。
其次,在案件事實層面。隨著司法實踐的不斷深入,人們意識到“自動售貨機”式的判決產出方式難以實現。懷疑論者甚至認為,R*F=D公式中,F的真實性不無疑問,弗蘭克在《初審法院》中描述到,司法過程應該是是:R×SF(主觀事實)=D,此處的事實摻雜著人為因素,增加了司法裁判的不確定性。作為案件事實的基礎,證據的可接受問題實質上就是要求案件事實的采信過程必須為公眾認可因而成為實施相應法律處置的基礎。[2]
最后,在案件的判決層面。即便在整個裁判過程中,作為裁判理由的法律規則以及案件事實都具備了正當性,裁判結果同樣具有非可接受性之可能。聯系當今社會常常“上頭條”的校園飆車案,犯罪構成要件皆符合交通肇事罪的認定標準,但社會大眾往往認為這樣的判罰依然有失公允“判輕了”。因此,案件的判決結果同樣具有獨立作為“不符合公眾意見”的可能性。
正是基于對整個案件裁判過程的梳理,懷疑論者主張對案件的演繹邏輯進行修改,將公共意見安置在判決形成過程中,呈現出這樣的推理過程:
裁判理由→(公眾意見)→案件事實→裁判結果
在大多數情況下,公眾意見和裁判理由相吻合,當遇見爭議案件,出現公眾意見和裁判理由相矛盾時,公眾意見越過裁判理由,成為主導裁判結果的直接前提。
由上文可知,在“裁判可接受性”所參與的案件裁判過程呈現出“裁判理由→(公眾意見)→案件事實→裁判結果”的推理樣態,而公眾意見是否有資格參與裁判,依賴于公眾意見自身是否構成正當化理由,筆者試圖從“公眾意見的形成機制”和“公眾意見所推導出的結果”兩方面揭示“裁判可接受性”這一命題的邏輯困難。
(一)公眾意見并不與民主劃等號
“聽眾理論”認為,法律論證應是以聽眾為中心的溝通,無論任何用法要達到其影響力,說話者所準備和展示的,都必須將接受者置于中心。聽眾理論強調裁判必須考慮聽眾的情景和感受,然而“聽眾”本身具有模糊性,佩雷爾曼所認為的“普遍聽眾”被抽象化為一個統一的整體,忽視了聽眾類別的多樣化和復雜性,阿爾尼奧以“法律共同體”化簡“聽眾”同樣不具有可操作性,并加劇了社會大眾與法律人之間的緊張關系。那么,常常以民意姿態展現出的公眾意見是否真的代表了“聽眾”?公眾意見是否真的產生于一種民主機制?是不無疑問的。
公眾是否知曉并了解一項爭議性案件,往往是被動地等待傳播源的擴散,當今社會最有效率的擴散媒介便是以網絡傳媒為代表的媒體,而媒體是否知曉并了解又被動地等待裁判者的實際行為。公眾獲取案件信息的過程呈現如下情形:
公眾→媒介→案件
從中可以看出,媒介阻隔了公眾和案件的直接關系,從實然層面看,沒有媒介的傳導,公眾無法獲取案件信息;但從應然層面看,以網絡大V、權威媒體為代表的發聲者,在接手信息后必然會做出傾向性的過濾行為,先入為主的主流意見勢必提早晉身“公眾意見”,在“民主制”的表征下行“精英制”之實,且有悖“匿名投票”之嫌。
與公眾獲取信息的傳導機制類似,公眾發表意見的過程同樣經歷了“公眾→媒介→案件”的三步驟,“網民認為”、“公眾認為”這些頻頻見諸報刊的字眼到底有大的可信性?話語權真的掌握在“公眾”,這一散落在社會各個角落的零散群體手中嗎?民意經過“媒介”過濾后真的實現了“直接民主”向“代議制民主”的轉化嗎?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直接民主”的形成過程還是“間接民主”的轉化過程都不具有邏輯自恰性,公眾意見固然代表了社會群體的理性呼喚,但依然不足以威脅司法三段論的根基,警惕“司法民主”干預“獨立司法”顯得更加必要。
(二)公眾意見并非天然地屬于正當化理由
一個行為的做出與其所依賴的理由密不可分,理解了一個人的行動理由之后,便理解了他所做出的行為,理由依據其各自的不同,可分為說明性理由和正當化理由。說明性理由指明了“實際發生的那個行動”得以被促發的原因,而不論那個行動的好與壞。正當化理由不但事先就表明了那個行動是否是應當做的,而且事后還會使得那個行動變成可以被辯護的“好行動”。行動理由的正當性源自于其本身所具備的道德優點,或其克服了道德分歧所引發的“應當被各方接受”的狀態。[3]但公眾意見并不因為它“代表民意”而天然的符合正當化理由。
博登海默認為:“我們在研究法律的特征與相關問題時,重點仍集中在我們時代應于特別關注和優先考慮的問題。”[4]與法理學研究類似,公眾意見的做出同樣具有時代局限性,蘇格拉底的人生命運便是出自雅典公民的投票。另一方面,公眾意見的做出除了價值判斷之外,還摻雜了情感因素,或是基于同情或是基于憎惡,抑或是出于對當下生活的不滿,每一個旁觀者對案件信息的獲取都不會多于案件參與人,人們對一個案件所發表的評論,缺少裁判者的嚴密思考。與此同時,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公眾的信息敏感度呈現動態變化,“見怪不怪”已經成為大眾心理,見多了幾千萬的貪污受賄案件,面對幾百萬的受賄額時公眾竟表現出一絲同情與理解。因此,即便是符合了民主決策,“公眾意見”作為意見本身,并不必然的是“好”意見,因為“公眾認同”并不必然能夠推導出“它是好的”這個結論,所以它并不具備正當化的能力。
(三)裁判可接受性背后的現實尷尬
一項司法裁判在傳統司法三段論的基礎上,為什么需要“裁判可接受性”來彌合?筆者認為,在當今中國,司法系統不斷強調和重視“裁判可接受性”背后折射出的是“司法不被信任”的現實尷尬。其實裁判可接受性命題的提出,并非出于完善邏輯演繹的需要,而是司法裁判在做出后,不斷引起了民眾的質疑和不滿,司法系統在穩定大局的指示下,在三段論推理的基礎上提出一個剛性標準——裁判可接受性。因此裁判可接受性很難說是法學理論自發生成的一項“新說”,不斷反復和延續裁判可接受性,勢必加劇公眾對司法裁判的懷疑,裁判者不再是專業性、中立性的代表,而反過來成為偏見的、缺乏常識的、不被信任的代言人。佘祥林案、彭宇案、念斌案諸如此類,無疑加重了公眾對司法的不信任,使司法裁判應有的信任權威的地位蒙上了一層陰影。在揭示了裁判可接受性背后的現實尷尬后,我們有理由認為,身處社會轉型期,司法在應對社會變遷時捉襟見肘而不得不給予公眾“裁判可接受性”的剛性承諾,另一方面,司法活動本身的不良表現,使司法機關在社會民眾面前威信降低。[5]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裁判可接受性的自身邏輯盡管分析了傳統司法三段論的不足,但“可接受性”自身仍然無法彌合整個裁判過程的正當性。裁判可接受性這一命題固然有存在缺陷,但并非沒有可取之處。筆者試圖從裁判可接受性命題本身的改良與中國語境下“裁判可接受性”的適用兩方面對裁判可接受性之完善提出如下建議。
(一)對裁判可接受性命題的改良
我們討論裁判可接受性時,往往局限于“公眾意見”這一層面,但根據“聽眾理論”,根據論證對象的不同,聽眾可大致分為普遍聽眾、單一聽眾以及自我聽眾三類,普通聽眾與廣義上的公眾類似,單一聽眾又局限于聽眾范圍的狹小難以發揮“代表作用”,而自我聽眾指說話者自我說服的對象,即說話者自身。聯系司法裁判過程中的價值衡量理論,引入裁判者自身作為裁判可接受者,對裁判可接受性貢獻了新的改良路徑。
通過上文分析我們發現,裁判可接受性命題之所以提出,很大程度上出于對司法現實的不信任,即裁判可接受性含射的現實意義是司法自身的改良,而不是用第三方取代司法的部分功能。結合“自我聽眾”理念,裁判者即是裁判做出的“自我聽眾”。托依布納在《法律:一個自創生系統》將法律的改革重點落腳于改善法制與社會的結構性銜接方式,擴大法制的替代性選擇的范圍。倡導法律系統通過自省裝置構筑外部世界的內部模式,將法律系統規范的閉合性與法律系統對外部的認知開放性相結合。[6]具體而言,裁判者在引入裁判理由的過程中,結合自身的價值判斷,使得裁判在法律框架下最大限度的合乎情理,通過司法自省客觀上促進了裁判的可接受性,而不是要求司法裁判去適應公眾。
(二)中國語境下“裁判可接受性”的適用
在法治發達的國家,司法系統通過嚴密的邏輯推導以及內部自省大大縮小了裁判可接受性的適用范圍,但結合中國司法現實,適當引入裁判可接受性理念作為司法裁判的指導并非毫無必要。我國司法整體呈現出司法行政化、裁判文書說理簡單、重實質而輕程序、法官整體素質堪憂等嚴重問題,但獨立司法離不開一個高素質的、有力量的司法群體,故而,在法治水平尚不發達的中國,適當引入“公共意見”作為司法裁判的補充仍然是有益的。當然,隨著法治建設不斷地向前推進,“裁判可接受性”何時淡出、如何淡出裁判過程,是我們需要結合后續的司法實踐逐步解決的問題。
[1]張繼成.可能生活的證成與接受—司法判決可接受性的規范研究[J].法學研究,2008,(5).
[2]易延友.證據法學的理論基礎——以裁判事實的可接受性為中心[J].法學研究,2004,(1).
[3]陳景輝.裁判可接受性概念之反省[J].法學研究,2009,(4).
[4][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M].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173.
[5]謝小瑤,趙冬.裁判可接受性的“理想”與“現實”——源于聽眾理論的啟示[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3,(1).
[6][德]貢塔·托依布納.法律:一個自創生系統[M].張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7.
高楊(1991-),男,安徽滁州人,貴州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法理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