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不見的地方

張鳴

明朝重建北京城的時候，鋪設了石子馬路，城內還修建了大大小小的溝渠，用于排水，也排污。但是，清軍入關，當了北京城的家，逐漸地，石子路完蛋了，溝渠也塞了。他們不是不懂溝渠需要隨時疏浚，而是沒這個心思，也沒這個習慣。于是，每年用于疏浚的費用，都進了負責此事的大小官員的口袋，隔三年，通一通最大的那條臭溝，應付一下了事。正好，這個時間跟舉人進京考試之時重疊。所以，時人有謠諺曰：“舉子來，臭溝開；闈墨出，臭溝塞。”就是說，舉子來考試的時候，臭溝在開挖，等到考完了，臭溝就又堵了。連三年一次的疏浚，都這樣糊弄，于是，清代的北京城，無論內城外城，污穢遍地。城里街道上沒有公共廁所，居民倒垃圾、倒排泄物，出了家門，就隨地一潑。行人隨地方便，滿眼都是“黃金塔”。晴天到處飛土，雨天隨處是污泥。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皇帝看不見。皇帝住的紫禁城里，排水溝渠一直完好無損，所以，皇宮里頭，沒有城里的景色。而皇帝出行，則凈水潑街，黃土鋪路，皇帝即使把頭伸出了轎簾，看到的，也是一片干凈。

皇宮里太擠、太憋悶，所以，清朝的皇帝都喜歡進園子住。有些小園子死角不多，皇帝不知道會從哪個角落里出現，所以，太監們都不敢馬虎。但是，圓明園大，皇帝根本逛不過來，好些房間和亭臺，臟、亂、破，多少年來不僅沒有人修整，也沒人打掃。園里的太監都門兒清，早就摸清了皇帝的行動規律，知道這些地方皇帝根本就不可能涉足，于是，盡可以馬虎。

即使是紫禁城，到了后來皇帝精神頭不足、國力也差了的時候，太監們也開始糊弄。開始的時候，只是一些邊邊角角，打掃方面馬虎一點，逐漸地，連三大殿，包括太和殿這樣莊嚴的地方，大殿的側面，也會有太監們留下的糞便。那個時候，宮里沒有廁所，太監們方便，只能在自己住處的馬桶里解決。出來忙活，一旦內急，跑回去來不及，不就只能逮哪兒就在哪兒方便嘛。反正這些地方，皇帝是絕對不可能來的，留點黃金塔，也無所謂。皇帝上大朝，都在正面，正面保證一塵不染。

天下是皇帝一個人的，無論做什么，都是給皇帝看的，皇帝目力所及之處，肯定會做到萬無一失，一丁點差池都不會有。上下人等，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做好，并且好上加好。

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王朝，大家都在做局給皇帝表演。皇帝看得到的地方，永遠都是好的，人是忠臣，事是好事，所到之處，干干凈凈，光彩照人。看不見的地方，則永遠都一塌糊涂。所以不難理解，為何皇帝那么害怕被欺瞞，但卻總是被欺瞞。派出親信去打探實情，最后連親信也欺瞞他。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弱點。知道江山不是自己的，能應付了事，應付就是，干嗎那么累，那么跟自己過不去。

《紅樓夢》里幾個下人談論寧榮二府以及他們的親戚接駕這件事，說到最后，點破主題：還不是把皇帝的銀子花在皇帝身上！給皇帝看的光鮮，無非是用皇帝的錢，給皇帝臉上貼金。然后，借機再給自己撈上一大筆。討皇帝歡喜的排場越大，自己撈錢的機會也跟著增多，弄好了，還能再得一個皇帝的嘉獎，升官拜爵，真是美呀。

一個人或者一家人、幾家人的江山，皇帝看不見的地方，都有見不得人的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