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貝貝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論納蘭詞中“燈”意象
李貝貝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納蘭性德是滿清第一詞人,他的詞作綺麗婉約、真摯感人,頗有花間詞風。納蘭與“燈”之關聯方式可分為與“燈”互動和與“燈”相伴。納蘭描寫“燈”時選取“殘燈”這一特殊形態,抒發了納蘭對物是人非的感慨。妻子的早逝使納蘭的詞風變得哀婉凄涼,成為他寫“燈”這一意象的成因。“燈”是納蘭不安心緒的見證,是漫漫長夜中的一盞溫暖之燈。納蘭詞因“燈”的照耀而熠熠生輝,“燈”也因納蘭的吟唱而充滿魅力。
納蘭詞;意象;燈
中華書局所編《飲水詞校箋》中收錄納蘭詞五卷共347首,其中出現“燈”意象的次數為54次,大概每6首詞中出現一次“燈”的意象。“燈”出現的頻率很高,可見,“燈”對納蘭來說,已不是簡單的事物,而是寄托他情感的重要意象,所以,對于納蘭詞中“燈”意象的闡釋,可以更好地分析納蘭詞真摯哀婉的詞風。關于納蘭詞的分析與闡釋,近幾十年中成為清詞研究中的熱點。因為其真摯動人的詞風與卓然不凡的人生經歷,還有紅學索隱派中對于納蘭家世的研究,使得納蘭的生平研究與《飲水詞》的研究長盛不衰。關于納蘭詞中“燈”意象的分析,前人已有論述,但并未深入將納蘭與“燈”之間的聯系闡釋清楚。通過從“燈”與人之關聯、納蘭寫作時的現實與回憶之間的聯系,可以分析得出納蘭將“燈”意象寫入詞中的原因并探究其中的深層意蘊。
納蘭寫燈的詞數量很多,而且所描寫“燈”還各盡其態。因燈燭燃燒之狀態和詞人心境的不同,納蘭詞中對燈燭的描寫不會給人重復之感。根據燈與人之間的關系,可分為與“燈”互動和與“燈”相伴。
(一)與“燈”互動
納蘭詞中與“燈”互動的詞有10首。具體的句子有“撥燈書盡紅箋也”[1]33“密約燒燈”[1]56“最憶燈前同剪燭”[1]135“挑燈坐,坐久憶年前”[1]324“幾時相見,西窗剪燭”[1]375“悶自剔殘花”[1]399等。因為是“燈燭”這一特定的意象,所以,納蘭寫這類詞的時間大部分是夜闌人靜之時。納蘭年少即取得功名,后成為康熙的御前侍衛。納蘭白天被俗事所累,夜晚寧靜之時,偌大的房間能陪伴他的只有眼前之燈。“燈”作為客觀之物與主觀情思寄托的意象,自然成了納蘭青睞的對象。
從“幾時相見,西窗剪燭”[1]375“最憶燈前同剪燭”[1]135“手剪銀燈自潑茶”[1]336中可以看出“剪燭”這一動作出現次數較多。其中“最憶西窗同剪燭”與“幾時相見,西窗剪燭”都是借用李商隱詩句中剪燭西窗的用意來表達對所憶之人的思念。詞史上有悼亡詞中選取“燈”意象來表達對妻子的思念。如賀鑄著名的詞作:“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2]121燈影搖曳下,妻子挑燈為其補衣,是平常的夫妻生活,也是無法重溫的場景。但物是人非,那盞夜空中給人溫暖的燈還存在,斯人卻已逝去。賀鑄詞既寫了今夜的寂寞痛苦,又回憶了過去的溫馨美好。今昔對比,更顯得滿目凄涼。納蘭詞中也有與之相類似的句子如“手剪銀燈自潑茶”。[1]336燈光燭影下,時光見證了納蘭的愛情。而多年后,它們也見證了納蘭的悲傷與凄涼。“納蘭性德一生多愁善感,具有非常典型的純真、敏感、多情、憂郁的詩人氣質。”[3]所以,納蘭與“燈”的互動,使得他的寂寞減輕了幾分。
(二)與“燈”相伴
納蘭詞中提到“燈”的詞作,除了與“燈”互動的10首詞外,剩下的44首是與“燈”相伴的句子。其中明確寫“孤燈難眠”的句子有15首,剩下的為單純寫燈之句。
1.孤燈難眠
納蘭因愁緒滿懷而無法入眠。“從此簞紋燈影”[1]16“香消被冷殘燈滅”[1]19“瘦盡燈花又一宿”[1]20三句寫的都是失眠。燈燭已殘,表明已近深夜。心中愁緒滿懷的納蘭,望著床前的點點昏暗的燭光,依舊無法入眠。漫漫長夜,漆黑寂靜的房間只有一盞孤燈閃爍。“瘦盡燈花又一宵”可以看出納蘭不是偶然失眠。家中失眠,隨軍駐扎外地時也是失眠。“夜深千帳燈”,營帳里徹夜點燃的燈,像遠在千里之外的家中所亮的燈光。“燈”是觸及納蘭鄉思的客觀之物與主觀情思的融合。“燈”給人以方向,迷惘時指引道路;“燈”給人溫暖,寒冷之時給予慰藉;“燈”給人以希望,閃爍之中,就像生命的跳動一樣。燈燃燒時,滴落的燈油,與人悲傷時流落的眼淚有相似之處,所以,納蘭說“淚與燈花落”。納蘭寫燈時常與“寒”“冷”“愁”等反映主觀悲傷的詞同出現于一句詞中。可見,納蘭寫作該類詞時心緒不寧。正因為愁緒無法排遣,才借用“燈”這一意象來抒發。
2.單純寫燈
納蘭詞中描寫“燈”之狀態,經常會選取“殘燈”這一特定的意象。句子有“香消被冷殘燈滅”[1]19“迷離醉影,殘燈相伴”[1]147“只影凄清殘燈下”[1]383等。“詞人以殘缺的意象形態為載體,將心中微妙的難以言說的復雜情感通過形象化的意象含蓄委婉地表達出來。”[4]納蘭選用殘燈入詞有他的用意。殘燈指時間的流逝,表示時間所剩不多,從視覺上給人一種緊迫壓抑之感。因為妻子的離世,使納蘭少了琴瑟和鳴之人,所以,他只能是如“頭白鴛鴦失伴飛”般凄清,立于殘燈之下,無語凝噎。納蘭悼亡詞的內容可以用“惆悵”與“斷腸”來概括。“惆悵”是其心情,也是其詞的主要內容;“斷腸”是其狀態,也是其詞動人的原因。
“燈”是古人夜間活動的中心,很容易引起詞人的情感反應。白天為盛名所累,晚上才有屬于自己的自由時間。“幽窗冷雨一燈孤”“深夜一燈明”的環境,也就可以解釋納蘭為何如此鐘愛寫燈燭這一意象了。
納蘭詞中給人的印象多為多愁多病身的貴族公子,其實納蘭也有豪放一面,他也想似詩仙般一飲三百杯,不管生前身后事。但他的獨特社會地位決定了他不可能體會到尋常人縱酒豪飲的快樂。“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5]納蘭擁有高不可攀的社會地位,但比平常人更為孤獨。內心越是豐富的人,越容易比平常人感到孤獨。“夜寒被驚薄,淚與燈花落。”[1]219納蘭詞中曾多次出現“春寒”,作為鐘鳴鼎食之家,納蘭所用之被,不應該會感覺到寒冷。可見,納蘭所感之冷并非生理上的,而是心靈無所慰藉時所感到的寒冷。
納蘭所寫詞中提到“燈”的情況,大部分都是獨自一人。“遙知獨聽燈前雨”[1]305“只影凄清殘燭下,離魂飄渺秋空里”[1]383像是納蘭很多形單影只的失眠之夜的縮影。納蘭的人生閱歷并沒有太多波折,所以,其伉儷情深的結發妻子的去世便成了納蘭華麗人生中的陰影和短暫人生中持續的痛。蘇軾所寫《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2]94寫他思念了妻子王弗十年,而納蘭的思念也持續了大概十年的時光。
“燈”不僅是納蘭寫詞時眼前之物,“燈”還是陪伴納蘭的客觀之物,更深層來說,是撫慰納蘭愁緒的心靈之物。燈光無影無影,無聲無息,卻可以以一己之力驅除黑暗,給人以溫暖與希望。納蘭詞作真純自然、深婉凄美,其中關于愛情的詞作更是真摯感人,令人印象深刻。納蘭用自然的眼睛觀察事物,保持著滿洲貴族身上的獨立與高傲。因此,納蘭詞顯得獨樹一幟,難能可貴。后人不僅對納蘭持欣賞的態度,認為其繼承了南唐后主李煜哀婉的詞風,而且同時代的人也都給予其“婉麗清凄,哀感頑艷”的高度評價。“真”,是他生命的本真狀態;“真”,也是他反映在詞作中的人生信仰。納蘭對于“燈”這一意象的鐘愛,與“燈”所特有的含義有關。從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6]表達對所愛之人的刻骨思念之情,到辛棄疾“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2]191將心儀之人置于燈火闌珊之特殊環境,再到賀鑄詞中“誰復挑燈夜補衣”[2]122將悼亡與燈燭聯系起來。“燈”具有很大的可闡釋空間。從燈燭的特點來說,蠟燭燃盡成灰,與人生命的流逝有很大相似性。從燈燭的作用來說,古人夜間的活動都要依靠燈燭,所以,點燈剪燭,對著燈光陷入沉思是尋常之事。從燈燭的位置來說,古人寫詩時需要有燈燭照亮黑暗,寫作詩詞之際,文思閃耀之時,將“燈”寫入詩詞之中。據前人對納蘭的生平研究可知,納蘭詞中所思念之人多為其發妻盧氏。納蘭對妻子的深情因結發妻子的早逝,對納蘭的內心造成了無法愈合的創傷,納蘭將對亡妻的深情寫入詞中,所以,悼亡詞成為他詞集中獨特的類型。清康熙十三年,納蘭性德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二人恩愛情篤,但成婚只三年,盧氏便死于難產。妻子的離世令納蘭情傷徹骨,詞風從此為之一變。對于納蘭來說,回憶是一種感情的宣泄。從內容上來看,回憶常常是觸發詞人心境的起點。往昔的點滴生活瑣事,賭書潑茶、剪燈閑聊都會成為與現在孤燈殘月寒夜相對比的最溫暖的回憶。
還有些詞句直接寫了燈下的美好回憶。“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1]475“一宵燈下,連朝鏡里,瘦盡十年花骨。”[1]456這些句子中不滅的“燈”與過去的人和事形成鮮明的對比。人死如燈滅。燈滅后可以再次點燃,照亮房間,給人溫暖。人去后卻再也見不到故人,無法相聚,讓人惋惜。所以,納蘭寫愁是具有真情實感的。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中,即使無一字言冷,但是也與納蘭悼亡詞中冷的意境一樣。“今夜燈前形共影”與“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同為借描寫孤獨寂寥來側面表達對亡妻的思念。“篆煙殘燭并回場”[1]100“一閃燈花墮”[1]187“忽疑君到,漆燈風飐”[1]453都是明確可考的悼亡詞中提到“燈”的詞作。納蘭不像清代有些詞人或矯揉造作,或沉于窠臼。真正將詞寫出新意,或者將詞寫出深度的人寥寥無幾。難能可貴的是,納蘭二者兼備。
西方評論家丹納提出文學創作取決于種族、環境與時代。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有知人論世的傳統。納蘭是蒙古裔的滿族人,他的祖上曾是生活于東北的葉赫那拉氏。納蘭是翩翩濁世佳公子,有著常人不及的社會地位與榮耀的家世。但是納蘭所寫的詞卻大多為憂傷之作。納蘭詞合集的名字《飲水詞》也深有用意,張純修撰寫的《飲水詩詞集序》中闡明了詞集的內涵:“而其所以為詩詞者,依然容若自言‘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已。”[1]498唐圭璋評價納蘭詞的風格:“不假雕琢,自見荒漠之境,苦寒之情,令人慷慨生哀。”[1]64可以看出,納蘭詞的整體基調為哀傷多情、真摯細膩。
納蘭生活在清康熙年間,處于封建王朝落日余暉中最后的光芒時刻。納蘭深受正統的儒家思想影響,崇尚“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但現實中的情況讓他心灰意冷,“容若當思所以不朽,吾亦甚思所以不朽容若者。夫立德非旦暮間事,立功又未可預必,無已,試立言乎。”[1]498所以,納蘭只能借助詞來實現“立言”的愿景。他的詞自有風格,在清詞中獨樹一幟,為清詞三大家之一。納蘭作詞模仿花間詞派,自有婉約之風。文學傳統中有一種習慣,詩人、詞人與作家創造文學作品時專愛一種事物,并將其帶入自己的創作之中。陶淵明寫菊,李白寫酒,王維寫山,而納蘭詞中偏愛寫“燈”。古典詩詞中,燈燭是一種富有審美意蘊的藝術形象,也是照亮詩人心靈、給人溫暖的事物,對于詞人來說,“燈”是一種溝通心靈與外界事物的獨特存在。情深不壽,納蘭過早的離世與他憂思過度有關。韓愈認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7]而納蘭也是如此認為往往歡愉之辭難工,不及憂愁作。
納蘭溫和善良的本性,使得他不適合官場爾虞我詐的生活。“他的詞把原屬個人的哀怨融為帶有普遍性的人性抒發,具有獨特的個性和強烈的感染力。”[1]2之所以人人爭唱飲水詞,是因為納蘭的愁緒寫的不全是自己情感的紛擾,而是普遍性的人文關懷。“愁”,有生命力,有感染力。“愁”無深與淺的分別,唯有產生共鳴才是真正值得誦讀、研究、銘記、流傳的好作品。納蘭的《飲水詞》即具有這種偉大的魅力。清代眾多詞人中,也唯有納蘭不忘初心,堅持了“詞”作為抒情的獨特文體所承載的歷史價值。納蘭堅持了從花間詞派到李煜自然之詞人、再到柳永、李清照的婉約詞風。詞作為一種情感的載體,在清代依然散發出持續的魅力。在小說已經興盛并達到頂峰的時期,納蘭詞依然不掩其光芒。納蘭離世之后的三百年來,尤其是近年來,納蘭詞逐漸成為研究的熱點,納蘭性德成為清代最有名的詞作家。
綜上分析,納蘭的處境似“頭白鴛鴦失伴飛”,任憑他又續弦娶了其他女子,卻依然無法從結發妻子的離世中解脫出來。盡管納蘭的詞作內容狹窄,多是寫個人感情之作,甚至還有些沉溺于“兒女情長”之中,但納蘭詞卻有其藝術魅力。與同時代詞人相比,納蘭詞真摯自然,不假雕飾,抒發了其獨特的生命體驗。與歷代詞人相比,納蘭繼承了詞中婉約的風格,并將其內化為自己的風格,成為清詞中的佳作。不論是從他的滿族身份入手,還是從他哀感頑艷的詞風研究入手,納蘭詞真摯感人的特點,已成為他詞作生命長久不衰的原因。
[1] 納蘭性德.納蘭詞校箋[M].趙秀亭,馮統一,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5.
[2]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3] 熊若沁.我是人間惆悵客:納蘭性德詞中的情感探析[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2):141.
[4] 李思園.論納蘭詞中的燈燭意象[J].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6(3):19.
[5] 杜甫.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466.
[6] 李商隱.玉溪生詩集箋注[M].馮浩,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99.
[7] 韓愈.韓昌黎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24.
責任編輯:張彩云
2016-06-20
李貝貝(1993—),女,河南焦作人,中國古代文學專業201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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