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紳商在清末立憲中的心態

朱 倩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0)

論紳商在清末立憲中的心態

朱 倩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0)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一系列社會變動下，中國社會出現了一些新變化：紳與商的合流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階層——紳商。紳商在歷史舞臺上的登場，不僅表明了傳統的士、農、工、商社會結構被打破，更意味著從只談金銀的商人轉化為新秩序的構建者。作為清末立憲的發起者和推動者之一，紳商在清末立憲中經歷了一系列復雜的心態變化，這些變化既表明了晚清立憲的曲折，歷程也從側面凸顯出晚清紳商群體的性格特征。

紳商；清末立憲；心態

在長達2000多年的中國封建社會中，由于長期實行抑商輕商的傳統，商人缺乏相應的參政意識，被摒棄于中國政治之外，不問政事，不參與政治，是大多數中國商人所信奉的準則。但進入近代以來，由于一系列空前的社會變動，紳與商逐漸合流，形成了一個新階層——紳商。他們亦官亦商，既擁有一定的地位和權利，又經營工商業，擁有一定的財富，與早期商人已有質的不同。 隨著紳商階層的崛起，他們憑借自身的地位和名望，希望從體制外走向體制內，要求參政議政，在政治舞臺發揮更大的作用來保障自己的利益。于是，他們便借助清末高漲的立憲情緒來積極推動清廷立憲進程。

一、清末立憲背景

1894～1895年的甲午戰爭把中國置于亡國滅種的危機中，以康、梁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欲借助西方的君主立憲變革中國政體，以此來挽救民族危機，于是掀起了維新變法運動。但由于觸動了封建頑固派的利益，變法以失敗告終，但是立憲的構想并沒有因此消失，它仍為一些進步知識分子所倡導。進入20世紀，中國社會在經歷了八國聯軍侵華等一系列變動后，已殘破不堪，負重難行。在此形勢下，一場改革勢在必行。1905年是中國社會發生變革契機的一年。發生在中國領土上的日俄戰爭，以立憲的小國日本打敗專制的大國沙俄結束。國人沸騰了，他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希望，“立憲方可救國”成為當時的論調。在社會輿論的逼迫下，清政府著手立憲事宜。

二、紳商在清末立憲中的心態

晚清紳商大多是由舊式紳士和舊式商人轉化而來，他們與清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造就了他們性格中的奴性。在這種奴性的支配下，他們對清政府始終處于一種維護的狀態。但當清政府的真實意圖與紳商的切實利益相沖突且不可調和時，在外力沖擊下，紳商群體發生了轉變。

(一) 為立憲搖旗吶喊，積極奔走

晚清立憲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經歷了一個長期的醞釀過程。以張謇、湯壽潛、張元濟等為首的紳商進行了大量的輿論動員工作。張孝若在為其父張謇寫的傳記中提到：“自從光緒二十九年我父東游回來，覺得立憲固然要政府先用感悟，主持實施。然而，人民也得要一齊發動起來，先用一般團結研究的功夫。所以這一年內，見到官員友人，遇到談論通訊，沒有不勸解磋摩各種立憲問題。”[1]在光緒三十年，張謇為張之洞、魏光燾擬《請立憲奏稿》。對于這份奏稿，張可謂是煞費苦心，修改了七次，經過了四五個人的審查，然后又把刻印《日本憲法》《日本憲法義解》《議會史》等小冊子送于朝廷重臣。不久，張謇又給20年不通音信的袁世凱寫信勸說實行立憲。

此外，同時期致力于立憲的還有張元濟、湯壽潛等人。在1900年，紳商張元濟就已明確表示，“君主立憲，政體最良者也。民主立憲政體，其施政之方略，變易太數；選舉總統時，競爭太烈，于國家幸福，未嘗不間有阻力。”[2]而后在1901年，張元濟在與時任南洋公學總理沈曾植談論清廷“變法之詔”時，對日本尤為贊賞，“變法不能無所師，求師莫若日本。”[2]可見，仿行“君主立憲”是其最佳政治理想。同樣，早在1901年，湯壽潛著《憲法古義》一書，積極宣揚君主立憲思想。隨著社會上立憲情緒的高漲，1904年9月，湯連續兩次寫信給軍機大臣翟鴻禨，勸說這位朝廷重臣“以去就爭之”，呼吁清廷立憲，還向翟鴻禨獻策，敦促朝廷派官員出洋考察憲政，藉此啟動立憲。

晚清紳商之所以醉心于立憲，除了目睹外來侵略，愛國主義情緒高漲之外，更是由于以張謇、湯壽潛、鄭孝胥為代表的一部分紳商害怕革命，企圖以立憲來撲滅革命。這時期，革命黨人的一系列活動使殘破不堪的晚清政府岌岌可危。鄭孝胥曾與人談論道：“非實行立憲，無以救危亡”“故為大局計，正宜利用多數希望立憲之心，以陰消革命之患氣。”[3]213-214此種論調，在張謇身上也有所體現。對五大臣出洋火車站爆炸事件，張謇說道，惟立憲方可安上安下，國猶可國。他們既為國家憂心，也為自己的前途忐忑，因此，兩全的辦法就是通過自上而下的改革來應付當前的危急局面。于是，立憲便成為他們手中的稻草，他們為此積極奔走，大聲疾呼。

(二)預備立憲上諭頒布后的歡欣鼓舞

在全國輿論壓力下和受其革命形勢所迫，1906年9月，清廷宣布預備立憲。上諭頒布后，全國大部分地區陷入到了立憲的狂歡中。上海總務商會首先響應，并致電農工商部，對預備立憲大加溢美之詞，又在9月5日通電蘇州、天津等地商務總會懸旗歡祝。天津商會在征得當地官方同意后，“懸旗結彩，歡歌遍市……各紳商學員往祝者，約在數百員，惟商界最多，足征一時之盛。”[4]2286-2287蘇州商務總會也在接電后，“即布告……商學兩界，并由學務公所敬撰頌詞，分致各處，廿一日城廂內外商家皆高張龍旗，懸結燈彩，慶祝立憲預備。”[5]除上述商會外，其它地方如杭州、福州、紹興等地也都沉浸在立憲的歡愉中。

除了商會的大肆慶祝外，各地紳商名流也紛紛發表言論，鼓吹朝廷此舉可謂是救國救民、造福百姓。如鄭孝胥說道：“從來各國要求立憲無如此易得者，此次仰賴朝廷獨斷實有救亡圖存之思想。”[3]171-172湯壽潛也贊道：“恭讀上諭預備立憲，上年四月十三日諭旨，又以飭厲官員共負責為言，是立憲之為國利、為民福。自特簡五大臣憲政歸來，皇太后、皇上久已開懷延納，明燭無遺。”[6]在此社會背景下，各地紳商迅速成立立憲團體，其中影響較大的是以張謇、鄭孝胥和湯壽潛為首的紳商在上海成立的預備立憲公會，參會人員大多是聲名顯赫的紳商，如沈同芳、周廷弼、劉垣、夏曾佑、張元濟等，全力輔助清廷立憲。

1907年10月，清政府頒發諭旨，要求各省督撫在省會速設咨議局，11月又通電各省，要求各省須盡快完成咨議局的設置。1909年下半年，各省咨議局紛紛成立。由于紳商的地方性質，他們利用自己的名望與地位，紛紛躋身于咨議局中，把其作為政治平臺，積極推動立憲的開展。以1909年成立的廣東咨議局為例，94名議員中至少24名是經營工商活動的紳商，如楊蔚彬、莫伯伊、區贊森等人。他們積極參與地方自治、謀劃地方發展，配合國會請愿運動，推動立憲發展。

從立憲上諭的頒布到各省咨議局的成立，紳商群體是一路高歌，士氣如虹，沉醉在立憲大國的美夢中。其實，一些較為開明的紳商在1908年《欽定憲法大綱》頒布后，就窺測出清廷的某些意圖，只是由于他們亦官亦商的身份，在自我利益面前，他們總是自我催眠，相信清政府，從側面也可以看出中國早期民族資產階級所具有的軟弱性和依賴性。

(三)諷刺的對比：慶賀與絕望

自1906年9月清廷下詔宣布預備立憲后，關于立憲事宜就一味地敷衍與拖沓，引起不少人的不滿。為了促成立憲的快速展開，在一部分人士的組織下，社會上興起了大規模的國會請愿運動。在第二次請愿運動前夕，紳商群體分裂傾向就已表露。如天津商會紳商對是否參與國會請愿運動就態度不一，一部分人認為：“商會正宗原為保商而設，不應干預他事。然現在時局，所有商民均遭困難，皆由官府之壓力，由于國家之專制，非開國會不能將專制壓力挽回”，然而另一部分人卻認為，“商會應辦商務，他事不應辦，國會事重，商人不夠資格，更不能辦”，況且“本年以經費不足且須設法節省，不但不必辦國會，商界以外之事均可不辦，以符名義”。[4]2360-2361天津紳商意見的不同也是當時紳商群體內部對于國會請愿運動的態度，沒有積聚的傾向和一致的話語，紳商階層難以成為一支推動社會變革的強大力量。在第二次請愿運動失敗后，作為赴京請愿代表之一的上海紳商沈縵云感嘆道，“釜水將沸，游魚未知，天意難回，人事宜盡，請自此辭”。[7]他認為中國惟革命可救 ，不久便投入革命，加入同盟會。

由于第二次請愿運動未取得任何成效，于是第三次請愿運動便又開展起來。這次請愿迫使清廷作出一些讓步，宣布提前于1913年組織議院，并著手組織內閣。對于朝廷的這一舉措，群體內部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東方雜志》載文指出：“自此諭下，其以為不足者，則有東省之咨議局，直隸之紳民及湖北各團體，其以為滿意者，則有江蘇咨議局，蘇州各團體，浙江貴州咨議局。各有理由，不相一致”[8]。當時張謇為立憲奔走在滬，本還打算北上，聽聞宣統五年開國會，在其日記中寫道，北行就可免去矣。十五日，以張謇為首的江蘇咨議局致電蘇商總會，“蘇州劉家浜商務總會并速傳各團體：旨準宣統五年召集國會，速電資政院恭謝，竭力致歡忭為叩。”[5]從中不難看出，以張謇為首的江浙紳商對朝廷此舉很是滿意，認為請愿運動已取得成效。

當時的社會情景呈現兩極化，一方是歡樂喜慶，“北京商民提燈游行，以示慶賀”，“蘇州商民舉行盛大儀式，歡迎請愿代表返蘇。各商鋪高懸龍旗，張燈結彩，商會和各團體代表一齊涌向火車站迎接，軍樂前導列隊，在道路上圍觀的超過萬人。”[9]而另一方，東三省、直隸、湖北、四川等地再次進行國會請愿運動。在這次請愿中，聲勢已不如前，部分地區認為上次請愿已取得成效，無需再次發動請愿，因此也就未參與其中。對于這次請愿運動，清政府態度異乎堅決，強令請愿代表回原籍。《申報》上就曾載文說道：“(東三省請愿)政府不但不諒其苦衷，且待其公舉之代表如囚禁。行者則專人押送，留者則拘置警廳，若法庭之處置罪犯然”。[10]這次請愿運動的結果，傷透了直隸、東三省等請愿團體的心，擊碎了其立憲的美夢，對清廷絕望，轉投革命，紳商群體也已分裂。

(四)告別立憲

國會請愿運動后不久，“皇族內閣”出臺，輿論嘩然，清政府的意圖昭然若揭。緊接著，清廷頒布上諭，實行鐵路國有政策，宣布各省原已準交商辦的鐵路，收歸國有，準備以“國有”名義，出賣國家鐵路主權。這一舉動引起了人們的強烈不滿，社會上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革命黨人利用這次時機，策動武裝起義。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隨后便以烽火燎原之勢席卷全國。在革命洪流的沖擊下，紳商態度發生轉變。

以對立憲最為執著的張謇為例，在武昌起義爆發后，張謇曾一度仍以立憲為己任，先后為保憲積極奔走。但在迅猛發展的革命形勢下，張謇放棄了自己的一貫主張。在他11月7日寫給友人許鼎霖的信中，可以看出其態度的轉化，“現在時機緊迫，生靈涂炭，非速籌和平解決之計，必至于俱傷。欲和平解決，非共和無善策。此南中萬派一致之公論，非下走一人之私言。下走何力，豈能扼揚子之水使之逆流！”[11]22-2511月8日，張謇又致電袁世凱：舍共和無他法，然趨勢也。可見，他手中的旗子已從“立憲”轉化為了“共和”。這種轉變對于一個為立憲耗盡心血將要邁入花甲之年的人來說是艱難的，不論其是否真正放棄了立憲或是假面迎合，但這種行為表明在當時“共和”已成為不可抗拒的潮流。

除張謇外，大部分紳商也都是在武昌首義后，告別立憲，走向共和。如上海的光復，就是以李平書為代表的上海紳商群體與陳其美等革命黨人通力合作取得的成功。由于上海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海駐軍中沒有新軍，上海革命黨人也沒有一支強有力的武裝力量，于是上海商團成為他們的最佳選擇。在革命黨人的思想動員下，以李平書為代表的上海紳商決定與陳其美等革命黨人合作，雙方密謀發動武裝起義。于是，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11月4日，上海光復。8日，中華民國軍政府滬軍都督府正式成立，以李平書、沈縵云、王一亭、虞洽卿、李英石等為代表的紳商在其中擔任要職。上海的光復也促使了蘇州、杭州等東南地區的光復，其中紳商在各地的光復中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20世紀初，隨著各省相繼宣告獨立，天下大勢為之一變，立憲落幕，共和開啟。

客觀上來說，晚清紳商的集體轉向一方面是受當時迅猛發展的革命形勢的影響，另一方面是由于對清政府的徹底絕望。如武昌起義爆發后，熊希齡曾到北京探聽消息，目睹了王公貴族離京逃亡的場面， 對清政府極端失望，“北京王公貴人，一聞警耗，紛紛取現銀換金磅，為逃走計，無恥已極，無怪政府之失敗。”[12]張謇也曾在《致鐵良函》中說道：“自先帝下立憲之詔，三年以來，政府之專已自逞，違拂民心，摧抑士論，其事乃屢見而不一見。于是人民希望之路絕，激烈之說得而乘之，而人人離叛矣。”[11]18清政府的所作所為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深淵，即使在后來拋出《重大信條十九條》來表立憲之心時，也因為時已晚，只能在眾叛親離中退出歷史舞臺。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儀退位，清朝統治結束，立憲之路終結。

三、結語

清末立憲是晚清政府在輿論逼迫和革命形勢下進行的被動的近代化改革，本就不真誠，而紳商群體是用真誠熱切的態度來推動其開展的。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下開展的立憲活動必然會有所矛盾與沖突，紳商在立憲中的心態變化正是這種矛盾與沖突的一個側面表現。在新舊兩種社會身份下，紳商群體的行為不免帶有封建性和保守性，但是在內外因影響下，他們發生了轉變。這種轉變并非一蹴而就，是曲折而又艱難的，但它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社會的進步。

[1] 高放.清末立憲史[M].北京:華文出版社,2012:80.

[2] 承載.張元濟和清末立憲運動[C]//張國華.出版大家張元濟 張元濟研究論文集.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374-375.

[3] 徐臨江.鄭孝胥前半生評傳[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3.

[4] 天津市檔案館,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津市工商業聯合會.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03～1911)(下)[G].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

[5] 華中師范大學歷史研究所,蘇州市檔案館.蘇州商會檔案叢編(第一輯)(1905～1911)[G].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1275-1277.

[6] 政協浙江省蕭山市委員會文史工作委員會.湯壽潛史料專輯[G].1993:489.

[7] 丁日初.辛亥革命前上海資本家的政治活動[J].近代史研究,1982(2).

[8] 中國時事匯錄:國會請愿之近狀[N].東方雜志,1910-10-28(2).

[9] 馬敏.官商之間:社會劇變中的近代紳商[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353.

[10] 張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圖書館.張謇全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660.

[11] 楊立強.張謇存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2] 周秋光.熊希齡傳[M].北京:華文出版社，2014:276.

責任編輯：張彩云

OnTheMentalityofGentry-merchantsinTheConstitutionalMovementintheLateQingDynasty

ZHU Qian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early 20th, under a series of social changes, there are some new changes of Chinese society: the union of gentlemen and businessmen forms a new social class gentry-merchant. Their debut on the stage of history, not only shows that traditional social structure of scholar, farmer, artisan and merchant is broken, but also means that they become builders of the new order from the merchant talking only about gold and silver. As one of the sponsors and promoters of the constitutional movement, they experience a series of complex psychological changes in the constitutional movemen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se changes not only indicate the twists and turns of the constitutional movement, but also highligh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gentry-merchan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gentry-merchants; constitutional movemen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mentality

2017-06-06

朱倩(1992—)，女，河南平頂山人，中國近現代史專業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

K252

：A

：1671-8275(2017)05-01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