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雨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老舍《貓城記》中的雙面鏡像
田思雨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有關老舍《貓城記》的研究,褒貶兩方相差懸殊,受政治傾向“錯誤”的限制,批判方對小說藝術技巧視而不見。通過分析小說中的人物,將小說中“我”的形象從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拉回現實的泥沼,打破以往將《貓城記》視為單面鏡像、冷嘲革命政黨的觀點,認為小說中的“我”不是一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而是痛苦掙扎的淪陷者。作品反映出老舍小說創作時愁腸百結的心境,包含了老舍對社會現實的深思和對國家的深愛。
老舍;《貓城記》;雙面鏡像;社會文化;知識權力
老舍被譽為人民藝術家,其作品影響深遠,在國外多個國家被翻譯出版。“在日本,中國現代作家中,除了魯迅,就是老舍最受重視,研究也最多。”[1]日本曾一度掀起“老舍熱”。老舍在語言方面也極有貢獻,他認為漢語要借鑒歐化語言的嚴密、細膩以補救白話文的粗略和簡單,強調口語的鮮活、靈動。他也注重語言的民族性,提倡“我們要多學習古典文學,通過學習,給文學的使用開辟一條新路,既得民族傳統的微妙,又有我們自己的創造”。[2]但近年老舍研究陷入了低谷,老舍作品的政治傾向、思想問題爭議不休,這些爭論限制了對老舍的研究,其中對《貓城記》這部作品的限制尤為明顯。
《貓城記》講述的是“我”因飛船毀壞,被迫降落到火星,被火星的貓國人利用看護迷林,借護送迷葉的機會進入了貓國,見證了貓國的滅亡。針對老舍的這部作品,中外爭議頗多,持批判評價的一方認為這部作品具有嚴重的政治錯誤。作品中提到“大家夫斯基”、“馬祖主義”,將政黨稱為“哄”、貨幣稱為“國魂”,用幽默的口吻諷刺當時社會局面、充斥無可救藥的決絕和厭棄等等,被列舉為老舍“政治傾向錯誤”的證據。老舍本人曾批評自己的這部作品,“貓城記是一本失敗的作品,原因有二:一是不幽默,這在先已說過。二是沒有積極的建議和主張,反對骯臟當然倡導清潔,抨擊內斗當然是主張一致對外等等”、“我故意的禁止幽默,于是《貓城記》就一無可取了”。[3]除了老舍自我批評之外,五十年代的新文學史家幾乎眾口一詞地稱《貓城記》是一本“失敗了的作品”,“有錯誤的作品”,內容“有害的”作品。[4]張慧珠所著的《老舍創作論》一書中,對《貓城記》持相當徹底的否定意見,認為《貓城記》這部失敗的作品,失敗的關鍵在于“作家思想感情方面有些不對頭的東西”。[5]愛華德·W·薩義德所著的《東方主義》一書中表示,老舍以西方的眼光來觀察中國的現實,雖然小說用漢語書寫,但其話語的指向和評判的標準卻是西方的,這樣,老舍就被西方的“東方主義”裹挾了,迷失了自我。[6]另一方面,持褒揚評價的一方認為這是一部“足可與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相媲美”[7]的作品,“是中國現代文學最好的諷刺作品之一”,“可以和世界上最好的諷刺文學相媲美”[8]。
認為《貓城記》具有政治傾向錯誤的一方的言辭大致可以概括為:第一,《貓城記》以戲謔的口吻、幽默的筆調書寫社會的黑暗,抨擊國民劣根性、“革命”得不徹底;第二,《貓城記》營造了一幅令人絕望的景象,讓人陷入無藥可醫、無路可走的絕境,“革命”得不積極;第三,《貓城記》中含有“影射”(或攻擊)革命政黨和革命者的言辭。其中第一點和第二點的言辭相矛盾,不攻自破。另外持“影射革命政黨和革命者”觀點的人,則主要是出于將《貓城記》看成一個簡單的單面鏡像,認為老舍站在一個高高在上、客觀冷漠的視角去看待他所厭棄的東西,對于革命政黨的態度是“冷嘲”的,小說中“我”是老舍看待筆下的貓城、看待當時中國社會的視角,充滿不近人情的“理性”。筆者認為這樣的觀點是對《貓城記》的誤解,也是對老舍的誤解,《貓城記》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單面鏡像的小說,小說中的“我”不是一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而是痛苦掙扎的淪陷者,《貓城記》中飽含了老舍對國家現狀的深思和對國家的沉痛的愛。剖析貓城記中的人物形象,可證明這一點。
大蝎是政客群體的代表,固執地遵守著滲入骨髓的舊體制、舊規章,每天沉醉在吸食迷葉后的迷幻世界中,但他年輕時也是個新青年,有前衛進步的想法,這一點在小說中借其兒子小蝎的話一筆帶過了:“父親是個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對吃迷葉,現在他承襲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權,現在他不許你進去,因為家中有婦女。”[9]323大蝎的形象便不僅代表政客群體,還代表著老去的上一代“新青年”,在利益沖天的物質社會的消磨下逐漸被同化成了現在這般被金錢利益驅使,奴役于皮肉物質的形象。
從大蝎一開始救下“我”這個外國人時,他便有所企圖,之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步步為盈”,他騙“我”吃迷葉,稱這樣可以去毒氣,實則是計劃用迷葉同化“我”,從而控制、奴役“我”;他騙大伙看“我”這個外國人洗澡,收取大家的國魂,趁機做起迷葉買賣。大蝎每次為己牟利時都要說上幾句體面話來粉飾自己。比如他壓榨“我”整夜看護迷林,不許“我”吃飯時,稱不吃飯可以提高警惕;害怕“我”強搶財產,便把“家中有婦女,不便招待男客”拿出來當盾牌。沉溺在物欲世界里,在外國人打進來的危急時刻,以大蝎為代表的貓國政客們卻只知在宴會上吃迷葉、玩妓女。
以物質為本的社會,“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于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于黯淡”[10]。貓城將迷葉作為國糧,貓人吸食迷葉以獲得一種虛幻漂浮的快感,迷葉需要貨幣購買,金錢的地位隨之上升,種種事物,都以物質衡量,精神逐漸流亡于社會邊界,人性冷漠,精神頹廢,以致文明倒退,國家岌岌可危,追其本源,還是人性中的貪欲,使浮于表層的奢華麻醉人的精神。
如大蝎這般,貓國的政客被統稱為“哄”,為什么叫“哄”?他們只會跟著外國的政策起哄,為了自己的利益起哄,嘴上喊著為國為民,實際卻是為了官職和皇帝發的幾個錢,本身沒有多少學識,只會嚷嚷著國外傳來的新字眼和新主義。大蝎作為政客群體的代表,除了盲從老一輩的規章、制度之外,為人更為陰險狡詐,一肚子的壞水。可偏是這樣的一個可惡的形象卻也活得可悲,作為老一輩的“進步”青年,年輕時再多的理想抱負,在社會洪流的沖刷下也消磨成如今這付老奸巨猾的模樣,這使得讀者不禁為現在這個時代的一批進步青年擔憂,這些貓國未來希望的火苗最終會不會也被社會大流淹沒?魯迅先生曾借狂人的嘴道出擔憂孩子們,他致力于通過寫作喚醒頑固守舊麻木不仁、漠不關心國事、處于“大中國”的君臣封建中的四億中國人,魯迅先生敏銳的觀察力使得他擔憂的多于常人、遠于常人,“擔憂”恰好是喚醒國民性的第一步,他便將這些擔憂的問題通過寫作反映在紙上。老舍在這《貓城記》中,給萬惡的政黨代表描畫一個隱約可見的年輕時進步的模樣,進一步加深了人物的豐滿度,同時也使得讀者憂慮現時現世的進步青年,進而反思自身所作所為。
小蝎是“我”在貓國的朋友之一,是大蝎的兒子,貓國的青年代表,留過洋,口吻里帶著外國味道,在小說中扮演為“我”解惑的一個角色。他知識廣闊、思想深遠,對貓國教育有二次犀利深刻的批評。一次發生在“我”詢問新派的女子是否都受過新教育時,小蝎回答說:“貓國除了學校里‘沒’教育,其余處處‘都是’教育!祖父的罵人,教育;父親的賣迷葉,教育;公使太太的監管八個活的死母貓,教育;大街上的臭溝,教育;兵丁在人頭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處處是教育……”小蝎的這番話中,幾乎囊括了“我”在貓城見到的各種烏煙瘴氣的現象,從個人、群體再到社會,整個貓城都充斥著“教育”,這種“教育”實際上更接近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化氛圍。我們所認知的社會中的“個人”,并非本質意義上獨立的個體,而是文化與歷史話語、權力建構下的特殊產物,簡而言之,人是由文化符號建構的,人與人之間因社會文化、生長環境經歷的不同而產生差異。回到《貓城記》中,無處不在的“教育”建構了一群外貌不同卻同樣冷漠、虛偽的貓人。
小蝎對教育的第二次批評是在我參觀貓城學校之后。《貓城記》用一整章(第十八章)的篇幅羅列了小蝎對于教育制度、教學成果、教育經費、從教者、教學內容等等教育問題的辛辣剖析,從根本問題到外部原因,細致到每一個參與教育的人,剖析之深刻、視角之廣闊,非一般人能及。小蝎看問題理性且目光深遠,常言當局者迷,他卻連自身也能理智冷靜地剖析,“表面上我是我父親的代表,主辦文化事業,其實我只是個寄生蟲。壞事我不屑于做,好事我做不了,敷衍——這兩個寶貝字越用越油水”。這也是貓城大多官宦子弟的一個縮影。小蝎的理智在分析社會問題時銳利如刀,深入人心,但在感情世界的理智則顯得自私冷血。他妥協于貓國封建家長的包辦婚姻,十二歲時家里給他安排的妻子,他不曾碰過,揚言“只要迷”[9]343,對待迷這個女人,他似是有情有義,卻也反襯他對家里妻子的無情無義,既是不喜歡家長包辦的妻子,追求自由戀愛,大可反抗到底,但他依然默許這門婚姻的存在,不曾提出離婚,對待迷始終只是保持著情人的關系,生命中兩個跟隨小蝎的女人,一個有名無實、一個有實無名,這對兩個女人都是一種傷害。將自己的感情完全建立在理性層面,而沒有感性沖動的“愛情”,更像一筆精打細算的交易。在小說接近尾聲的部分,小蝎和迷一起相約自殺了,看上去小蝎終于為了愛的永恒沖動了一把,但這一舉動其實也是他在深思熟慮之后,作出的更合適的決策。在當時的情況下,被外國人抓到是死,被瘋癲到自相殘殺的貓兵找到也是死……思量到余下的所有道路都是通往死亡的小蝎,選擇了用“我”的手槍死亡,這是貓國進步青年的代表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為自己爭取的最后的權利,死亡的權利。
小蝎算得上是“我”在貓國唯一說得上話的朋友,但“我”卻不是特別喜歡小蝎這個人,小說里除了多次提到小蝎是個“悲觀者”,字里行間也充斥著對他的不屑,“我”不滿他揣著明白卻為了自保而歸順這個烏煙瘴氣的黑暗社會的態度。
公使太太的出場章節并不多,但卻將貓國女性的虛偽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在貓城看盡了吃迷葉帶來的壞處,決心找一個“不吃迷葉”的地方,在小蝎的建議下,“我”到公使家租房住下。公使早年死掉了,留下了公使太太和他的八個小妾,公使太太帶著這八個小妾一起生活。
公使太太在婚姻里飾演一個可悲的女人,丈夫活著時,為了體現正房的大度,將自己的丈夫讓給其他的女人、甚至是妓女;丈夫死后,為了“節烈可風”的牌匾,養著自己生前最厭惡的八個女人。但是公使太太卻無法引起讀者的同情,在她冬瓜一樣青白的臉下,藏著一顆陰狠毒辣的黑心:她殘酷地對待膽敢挑戰她正房地位的小妾,將她捆在房上,叫雨淋著她;公使死后,唯恐這八個小妾逃跑,將她們“監禁”起來,先是給她們講人生的大道理,后來索性日夜的管著她們。公使太太的可悲在于她從來都是與世浮沉,固守著男權社會給予女性的教條,比如謙柔卑下、守節等等,這些教條同時也成為了支撐公使太太遺留在社會的尊嚴,她小心翼翼、謹慎遵循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約束,扮演著男權社會下的“好太太”,以此得到心理補償和精神慰藉,來填補現實生活的痛苦和不堪。
公使太太的口頭禪便是“我們不吃迷葉”,這話她每天至少說上百十次,仿佛成為了語氣詞,相關無關的話后面都要帶上這句口頭禪,甚至罵人時都要先說“我們不吃迷葉……”。但筆者認為這句“我們不吃迷葉”只是停留在了公使太太的嘴上,目的是維護自己的形象,背地里她是吃迷葉的。小說中有一段描寫公使家房子,“房子呢,就是一層板,四面墻,也用不著搬桌弄椅的搗亂。只要我不無心中由窟窿掉下去,大概就算天下太平。板子上的泥至少有二寸多厚,泥里發出來的味道,一點也不像公使家里所應有的。”[9]328這段描寫,直白地將公使家的臟、臭呈現了出來,而公使太太居然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結合小說中另一段描寫“我”吃完迷葉后的感受,“饑餓全不覺得了;身上無須洗了,泥,汗,血,都舒舒服服的貼在肉上,一輩子不洗也是舒服的。”[9]280將兩段放在一起來看,首先吃過迷葉后身上的穢物都不嫌臟,反而覺得泥土、汗水、血水貼合在身上都是舒服的,那么家里地板上的臟就更可以忍受了;除此之外,公使家里某個小妾有吃迷葉的舊習,不僅自己吃,她還引誘周圍的人吃,但因為公使訪問國外必須具備“不吃迷葉”的屬性,所以公使太太白天監管著這位小妾,不叫她偷吃迷葉,可如今公使死掉了之后,公使家沒有人需要去國外了,在這個小妾的引誘下,公使家會有多少人中招呢?
貓國的女人都是愛擦粉的,總覺得天生下來的臉不好,而必擦些白粉,顧住臉面,維持住面子上的純潔、干凈,公使太太也是貓國千萬女人中的一個,為著面子上的好看,為著皇帝賜給自己一塊牌匾的夢想,給自己設立一個“不吃迷葉”的對外形象,倒不是因為她的思想進步能憑借堅定的意志力抵制迷葉,而是源于她特別好面子罷了,私下里褪下厚重的白粉后又是怎樣的,因為她態度強硬地禁止“我”窺探,也就無法得到“眼見為實”的證據,隨著一場大雨沖塌了公使家的房子,壓死了公使的小妾,一直支撐公使太太活在社會上的“好太太”形象也無從維持,在情緒爆發后她精神崩潰而亡,因此她是否背地里吃迷葉這件事,老舍也終是沒留下確鑿的筆墨。
“我”因飛船毀壞,被迫降落到火星,被火星的貓國人利用看護迷林,借護送迷葉的機會進入了貓國,見證了貓國的滅亡。關于“我”的形象,有人認為“顯示了一種新的生長空間:來自異域,有著新鮮的血液”。[11]有人認為“我”的塑造是不成功的,因為“開始‘我’是以旁觀者冷靜而又異樣的眼光來觀察貓國的,對貓國的情感態度也較為冷淡;之后的‘我’,已不是以旁觀者的理性態度來看待貓國,而是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感情投入到貓人身上。”[12]前者將“我”孤立于貓國之外,顯然是沒有看到“我”隨著在貓城的遭遇而產生的性格變化;后者雖然看到了這種性格變化,卻錯誤理解了這種變化,認為這種變化破壞了文本完整性。
小說中的“我”一開始是理性的旁觀者,但這種潔身自好卻沒能終始如一,在觀察貓國的過程中,看盡了貓國的腐朽,也在不自覺中深陷貓城這片泥潭之中。
“我”的形象相比前文提到的大蝎、小蝎和公使太太而言,還要復雜混沌得多。“我”既是故事的敘述人,又是故事中的人物之一,把握故事的全局發展,又受制于人物角色的固定視角之中。剛出場的“我”是冷漠的,對于飛船炸毀、飛船上朋友的逝世表現得非常平靜,反而去關注灰色的天空,關注灰色的空氣、陽光和風沙。到一個新的地方,首先去觀察周圍環境,是冷靜、理性的判斷,但放任著朋友的尸骨不管,以埋葬朋友也就要埋葬飛機,可飛機太大非“我”能做到為由,呆立在朋友的尸骨邊無所作為,未免有些太冷血。隨后,仗著隨身攜帶的小手槍和外國人的身份,“我”在厭惡大蝎的同時,幫襯大蝎看護迷林,為虎作倀;在得知大蝎利用自己賺錢后,跑去勒索了大蝎五百國魂;幫大蝎護送迷林途中遇到其他外國人,順勢和外國人聯合又敲詐了大蝎六包迷葉。如果說大蝎是明面上的壞蛋,“我”就是暗中推動這個壞的齒輪進入輪回的黑手。對待吃迷葉,“我”一開始是被迫吃下的,中途是被哄騙吃下的,最后變成自愿吃下的。“我”常常把不吃迷葉掛在嘴邊,卻又因為各種借口吃下迷葉。維持著明面上的一個理性、進步、不同于貓人的外國人形象,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自我麻醉的偽君子。對待貓國,“我”一早便預見了這個國家的滅亡,在遇見貓國迷茫冷血的青年、貪婪腐敗的政黨、虛偽的女人之后,“我”更篤信了自己的預言,“看文明的滅亡是不易得的機會”,這成為“我”留在貓國的原因。所以縱使“我”會因為貓國的人或事而感到憤怒,也不會真正替他們設想解脫的方法,因為“我”一早就認定了故事的悲劇收尾。
小說里展現的“我”身上的性格,無論是冷血、陰險、利己、虛偽還是悲觀……都能在貓城里遇到的那些貓人身上找到蹤跡,“我”一個人幾乎涵蓋了整個貓國人的缺陷,“我”不是一個站在亂世之外,一塵不染的局外人,在“我”作為敘述者的視角觀察貓國人的陋習和劣跡的同時,貓城中的人物也反射出“我”的形象,這就好似一面雙面鏡兩頭的人,互相交換著視角的落腳點,很難割裂看待,分不清文本投射的是“我”還是貓人。
擁有著種種劣性的貓人,最終因自相殘殺滅亡了,那“我”這個同樣有著劣根性的外國人,“我”所代表的文明、文化,最終會走向怎樣一個結局?老舍在《貓城記》里設置了這樣一個值得我們反思的深刻問題,小說運用結構性反諷的方式,即在對比中形成反諷,這種對比的構成因素處于動態之中,諷刺主體和諷刺對象不斷地交換身份。《貓城記》在諷刺“我”所見的貓人同時,也在諷刺“我”自己,面對絕望的世界,人無法做到明哲保身,因是這世界的一份子,在掙扎的過程中,難免沾染彼此的惡習,“我們以為我們對世界知道些什么——我們用以思考世界的概念框架——行使著巨大的權力。”[13]這種權力滲透在各個角落,社會文化由它構成,甚至每個獨立“個人”也是知識權力構建的特殊產物,它就象是一個蹺蹺板,兩端分別是反抗和壓迫,你無法對權力進行全盤反抗,因為在反抗的過程中,勢必會造成權力另一端的壓迫。但若是像《貓城記·序》里寫到的二姨一樣,抱著“這只是貓國,不是中國”的僥幸,[9]259而漠視這般的絕境,又未免太自欺欺人。讀《貓城記》可以感受到老舍在創造小說時那種愁腸百結的心境,他難以平復所見所聞所產生的焦慮,因深陷這令人憂愁的社會,被環境左右,就像人掉入泥潭,掙扎著起身卻更加陷身泥潭,成為另一個無差別的“泥人”,淪入無望。小說包含了老舍對國家沉重又哀痛的深愛,若是把小說看成簡單的單面鏡像,誤解老舍的用意,給這部小說扣上政治傾向“錯誤”,而漠視這部作品文學藝術層面上的成就,那就是對老舍最淺薄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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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le Mirrors in Lao She’sCat Country
TIAN Si-Yu
(School of Liberal Arts,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Henan,464000)
There are two markedly differences in the study of Lao she’sCat country.The critics restricted by the“error”of political orientation turn a blind eye to the art of fiction.By analyzing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to bring the image of“I”in the novel back to the reality from a specta?tor.Different from the previous views thatCat Countryis single side mirror and taunt the revolution?ary party,the“I”is not a spectator but a sink man struggling in the world.The novel reflects Lao She’s great agonies of the mind in the process of his writing,his deep thinking of social reality,and his deep love for the country.
Lao She;Cat Country;double mirror;social culture;knowledge power
I 206.6
A
1007-6883(2017)04-0085-05
2016-10-09
田思雨(1993-),女,湖北武漢人,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2015級碩士生。
責任編輯 溫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