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唱陽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論我國涉外動產物權中的意思自治
孫唱陽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傳統涉外物權領域法律適用的基本規則是物之所在地法原則,但在涉外動產物權法律適用領域不加區分地單一適用物之所在地法原則忽視了物權和債權的內在緊密聯系而略顯乏力。我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將意思自治原則引入動產物權法律適用領域并作為基本原則,這一做法引發熱議。《法律適用法》中動產物權法律適用意思自治原則并非一無是處,意思自治能夠軟化沖突規范,提高《法律適用法》的靈活性與適應性;但仍存在完善的余地:應對意思自治進行限制,僅適用于涉及雙方當事人的動產物權變動,并且在涉及第三人利益時考慮第三人利益保護,同時,對當事人意思自治選擇的準據法應同時符合最密切聯系原則。
涉外動產物權;意思自治;法律適用
《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的施行,是我國有關沖突法規范立法歷史上的一個意義重大的轉折點。就涉外動產物權方面的沖突規范而言,《法律適用法》施行以前,我國有關規定寥寥可數,只能在《民法通則》《海商法》《航空法》等少數法律中尋見為數不多的有關特殊動產物權關系的沖突規范。《法律適用法》的頒布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這一窘境。具體而言,該法第三十七條肯定了普通動產物權關系中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首要地位,在沒有約定時以物之所在地法為補充方式;第三十八條對運輸中動產物權關系同樣以當事人意思自治為優先,以目的地法為補充;同時在第三十九條和第四十條分別規定了有價證券和權利質權法律適用。
上述法律規定并未對物權“一視同仁”地堅持物之所在地法,而是出乎意料地將意思自治擺在涉外動產物權的首要地位,這一做法在世界范圍內都是非常超前的。有學者認為,第三十七條關于意思自治的規定與我國物權法定主義不協調[1],對意思自治適用的限制沒有明確規定,忽視第三人利益的保護[2]。筆者將分析涉外動產物權中意思自治的合理性與有待完善之處。
與其他沖突法領域的基本規則相同,意思自治在所有法律適用領域的存在都需要表明它的合理之處,當它擴張到物權這一重要領域時,要求更甚。[3]本文主要以“大一統”的物之所在地法適用的局限性、意思自治的優勢,以及其與我國物權法定原則的協調三個方面為出發點來探究意思自治適用于動產物權法律適用領域的合理性。
(一)物之所在地法缺陷日益凸顯
從20世紀初到目下國際社會,涉外的各種物權關系一并適用物之所在地法,逐漸成為世界各國在立法規定和司法實踐中所堅持的主流做法。[4]但隨著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在沖突規范中對物權不加以區分動產、不動產而統一適用物之所在地法已經面臨著越來越多的挑戰,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物權客體種類日漸豐富,由有體物擴展至無體物和權利,出現虛擬財產、信譽、知識產權等與傳統觀念上的不動產、動產性質迥異的新類型客體,并且其中大部分無體物被界定為動產。此時若仍不加區分,僵硬地統一適用物之所在地法,不僅不能妥當地解決新類型動產法律適用問題,而且會帶來更多的新問題。因此,必須從注重實體正義的角度出發,對物之所在地法進行軟化,增強其靈活性,以適應時代發展。第二,動產的跨國流動日益頻繁,其物之所在地難以恰當地確定。比如運輸中的貨物,現代運輸技術發達,貨物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跨越數個國家,這些國家與貨物之間只存在偶然的、暫時的聯系。在發生物權爭議時,憑借這種單薄的聯系而引用物之所在地法指引途經國法作為物權準據法,不僅不符合當事人預期,而且有悖于保護交易安全的立法目的。
(二)意思自治原則的優勢
針對這些問題,世界上已有一些國家在立法上嘗試引入意思自治進行調和,其中最早、也最具代表性的是瑞士1987年通過的《關于國際私法的聯邦法》的第一百○四條。*具體內容為:一、對于動產物權的取得與喪失,當事人可以選擇適用發送地國法律、目的地國法律或者支配致使物權取得與喪失的法律行為的法律。二、此項法律選擇不得用以對抗第三人。意思自治最早活躍于合同領域,將意思自治引入動產物權法律適用主要是因為其有以下長處:第一,能夠有效地避免動產特別是運輸中的動產因物之所在地變動頻繁而導致物之所在地法不確定的情形。動產的流動性使得其物之所在地的確定要考慮很多因素,但是意思自治則完全免于這種苦惱。第二,增強了當事人對動產物權的準據法的合理預期。物權的準據法一旦被雙方當事人協議確定,那么在之后的交易過程中,此準據法將一直對該物權關系存在支配效力,這就保證了當事人對準據法的預期。第三,使得動產物權的準據法與合同準據法能夠在意思自治下協調一致,避免發生沖突。物權和債權有著天生的緊密關聯,買賣合同等債權合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物權在當事人之間的變動,并成為物權變動法律上的原因,這種關系在動產物權方面尤為突出。而物之所在地法原則上往往割裂這種聯系,使動產物權關系準據法與債權合同準據法不一致。
(三)意思自治與我國物權法定的協調
《法律適用法》施行以來,有一部分學者認為,第三十七條規定的意思自治原則是不合理甚至是錯誤的,因為其違背了我國物權法定原則。眾所周知,我國堅持物權法定原則,即物權的種類和內容由法律規定。這一規定屬于強制性規范,當事人不得隨意創設。從這一層面上看,似乎在物權法中毫無意思自治立錐之地;并且物權具有對世性,可以對抗一切人,包括第三人。因此,第三十七條所規定的“當事人”就無法具體確定。[5]
對于這些質疑,通過透徹地剖析物權法定原則及物權性質的本質后不難察覺,將意思自治原則擴張適用于涉外動產物權法律適用中的這一做法,并非一定就矛盾于物權法定原則及物權性質的要求。[2]物權法雖然屬于強制性法律規范,但根本上仍然是私法的一個重要部分,那么它也必然體現著私法自治的性質。[1]私法自治在物權法中有很多體現,如物權法并不約束在動產物權變動途徑上的選擇自由的權利,甚至直接規定法律讓步于當事人的約定。并且物權往往與合同有非常深的聯系,物權變更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合同。由此可見,物權法定與私法自治并不抵觸,二者可以并列共存。因為沖突法中的當事人協議選擇法律的意思自治的理論來源就是“私法自治”理論,那么意思自治實質上在物權法定體系下有扎根的土壤。
對于因物權具有對世性而不能確定具體的相對人,進而無法協議選擇法律的問題,我們必須認識到當前我國物權法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地,即物權法不單支配靜態視角下的物權關系(比如物權的種類、內容和保護),而且支配部分動態視角下的物權關系,特別是基于合同關系(比如買賣合同)而發生的物權變動,肯定會有雙方以上的當事人,因而無法協議選擇法律便不成問題了。
前文分析了我國涉外動產物權引入意思自治的合理性,但這并不代表意思自治在適用中不存在缺陷。在現實中,由于我國《法律適用法》中的規定原則性過強,因而在具體規定上仍存在完善的空間。
(一)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限制
我國《法律適用法》對當事人協議選擇法律的權利沒有規定任何條件,這一點在比較法上十分出乎意料,與國際經驗大相徑庭。[6]即使是瑞士、俄羅斯等在國際范圍內較早有相關實踐的國家,在允許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立法上同時也都有許多限制性的規定。如瑞士《關于國際私法的聯邦法》第一百○四條第一款對當事人行使意思自治的限制非常具體、明確。第一,僅允許當事人在關于動產物權的取得和喪失兩個方面進行意思自治。第二,對當事人可協議選擇的法律的范圍做了限定:僅限于發送地國、目的地國或者作為物權變動原因的法律行為應適用的法律。反觀我國《法律適用法》第三十七條,僅僅表明當事人可以協議選擇法律,而未做任何其他的限制性規定。
(二)善意第三人利益保護
善意第三人利益保護是物權機制的基本范疇之一,涉外物權關系的法律適用理所應當注重對善意第三人利益的保護,而《法律適用法》對善意第三人利益保護只字未提。在動產物權領域中,當事人的約定通常只能在該約定的雙方當事人之間發生效力,而不能以之對抗善意第三人。原因在于,不同于不動產的登記制度,普通動產變動欠缺一種效力較強的公示公信的手段,善意第三人在交易時僅能通過動產的占有狀態來做出推斷。同樣的問題在涉外動產物權的意思自治中也存在,當事人之間協議選擇某一國家法律作為涉外物權準據法,必定是出于其維護自身利益的考慮,并不顧及善意第三人的利益;而且這種選擇往往不為外人所知,對善意第三人來說是不可預見的。因此,不能要求善意第三人調查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選擇的結果并用來評價動產的權利狀態,否則信息調查成本和交易成本將會提高,對善意第三人來說是十分不公平的;就算善意第三人不惜成本盡到注意義務,也會嚴重影響交易的效率。[2]
針對前文分析的我國涉外動產物權意思自治問題,結合學界理論、其他國家立法規定和司法實踐的經驗,筆者對我國現行《法律適用法》對涉外動產物權意思自治提出以下幾點完善建議:
(一)對意思自治進行限制
結合前述國家的實踐經驗,我們將來可以通過出臺司法解釋的方式對第三十七條進行如下限制解釋:第一,第三十七條所規定的“當事人”應當只限于有合同關系的雙方當事人。具體而言,僅限制為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等涉及動產物權取得與喪失的合同的當事人。從前述瑞士《關于國際私法的聯邦法》第一百○四條把意思自治的范圍限制為“發送地國法律、目的地國法律或者支配致使物權取得與喪失的法律行為的法律”可以看出,其目的是為了把物權和合同置于同一國法律支配之下,從而解決國際貨物買賣中物權準據法和合同準據法的不協調。第二,當事人僅可以就動產物權的取得和喪失協議選擇法律,而不能就物權的種類、內容和保護意思自治,因為這是物權法定原則的基本內容,絕對排除意思自治。否則就會直接與我國《物權法》第五條規定的物權法定原則相矛盾,出現與物權法律體系不協調的現象。
(二)最密切聯系原則
最密切聯系原則雖然誕生時間很晚,但是其在沖突規范的軟化處理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最密切聯系原則同樣也是《法律適用法》明文規定的基本原則之一,但是并沒有在涉外動產物權中得到充分體現,僅規定在第三十九條有價證券這一特殊類型動產的法律適用中。涉外動產物權目前存在的部分矛盾非常需要最密切聯系原則來解決。第一,根據第三十七條、第三十八條當事人協議選擇法律時,運用最密切聯系原則進行限制,以防止當事人濫用意思自治。第二,根據第三十七條,在當事人沒有進行協議選擇而適用物之所在地法作為補充時,遇到動產流動頻繁難以確定物之所在地的情況時,便可以用最密切聯系原則,從眾多有聯系的地點中選出一個作為此動產物權的準據法,降低因動產的流動性導致的法律適用不確定性,避免僵硬地適用物之所在地法而造成的麻煩。
(三)注重對善意第三人利益的保護
將意思自治原則引入動產物權法律適用的同時,還應當考慮物權變動的公示公信原則。此原則實際上是對交易中善意第三人利益的保護。具體到涉外動產物權法律關系中,物權的客觀狀態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為善意第三人所預見。因此,相較于當事人意思自治,適用物之所在地法作為涉外動產物權的準據法是考慮善意第三人利益保護最為充分的做法。
然而在意思自治下,當事人在法律許可的范圍之內,可以協議選擇某一國的物權法作為涉外動產物權的準據法,就可能出現該國物權法與善意第三人預見的物之所在地的物權法所規定的內容存在差別的情況。對于意思自治的雙方當事人而言,出于合理預期,他們一般會熟知該國物權法的相關規定,但該國物權法對于善意第三人而言,往往是不可預料的。如果要求善意第三人知曉并掌握當事人選擇的準據法,則不僅加重了善意第三人的負擔,增加了善意第三人交易成本,也違背了物權法的公示與公信原則。因此,當事人所選擇的法律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
《法律適用法》在制定的過程中吸取、借鑒了國際上的先進經驗,將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適用范圍從合同領域向其他領域擴展,并積極地在動產物權領域適用,這不可否認是我國沖突規范立法上的巨大成就。同時我們也應當認識到其中的不足之處:《法律適用法》只是籠統地規定了在動產物權法律適用領域遵照意思自治的原則性的框架,而忽略了細節上的問題。針對具體使用過程中存在的方方面面的問題,相關主體應當及時在立法修訂中予以完善或司法實務中予以解釋,才能逐漸完善涉外動產物權法律適用方面的規定,從而更好地發揮其在涉外民事關系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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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6
孫唱陽(1991-),女,河南禹州人,西南政法大學2014級國際經濟法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國際經濟法。
D923.2
A
1674-3318(2017)02-00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