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琦+楊天
現在昆曲的觀眾具有“三高”的特點——高收入、高水平、高顏值
沉浸于中國最古老的劇種昆曲30年,上海戲曲藝術中心黨委書記兼總裁、上海昆劇團團長谷好好的心態卻很“潮”。3D、網紅、小劇場,這些時下最時髦的詞,在谷好好看來,都可以和昆曲掛上鉤。

有“百變刀馬”美譽的谷好好,師承名家,獲獎無數,卻也曾坐過冷板凳,經歷過“臺上演員比臺下觀眾多”的窘境,而這些,讓她在如今新一波昆曲復興的大潮中頭腦清醒、目標明確。
“酒香也怕巷子深”,這是谷好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近年來,她已鮮少在臺前露面,而是專心做起了幕后推手,帶領上海昆劇團走公益普及、培育市場、回饋票房、反哺創作和人才培養的良性發展道路。
排新劇、推新人、做講座、進校園……近幾年,在谷好好的帶領下,“不安分”的上海昆劇團(簡稱“上昆”)不僅重視昆曲的活態傳承和老劇目挖掘,也不斷嘗試新興的演出形式。
“我們必須借助現代手段,讓昆曲走出舞臺、走向社會,讓我們的傳統文化跟人們的生活發生聯系。”谷好好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說。
找回自信
《瞭望東方周刊》:2016年,湯顯祖逝世400周年之際,上海昆劇團帶來了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作為目前全國唯一能將《臨川四夢》一氣呵成搬上舞臺的藝術團體,上海昆劇團最初是否對市場的接受程度有預判?
谷好好:最初,我們曾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要不要將《臨川四夢》完整搬上舞臺。《臨川四夢》要一連演出4個晚上,人員多,成本也高,市場能否接受確實是個未知數。
結果,2016年《臨川四夢》的世界巡演共計48場,為上昆歷年同一項目商業演出的紀錄。6月份,廣州大劇院四場演出平均上座率超過90%,總票房收入近100萬元。在國家大劇院演出時,我都沒票,是站在墻邊看完全場的。
我們經歷過20世紀80年代昆曲沒落的階段,以前我們講昆曲的演員比觀眾還多。我們曾經非常寂寞,甚至會去懷疑自己的價值,是不是走錯了路,選錯了行。這與今天《臨川四夢》的一票難求形成了巨大反差。
《瞭望東方周刊》:《臨川四夢》的火爆是否說明昆曲市場已經好轉?
谷好好:很長時間以來,傳統文化給人的感覺是落后的,或是老土的、陳舊的。但是我覺得這兩年不僅是昆曲,整個戲曲界都在找回自己的尊嚴與自信。這種自信,一方面來自于國家政策的支持,另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觀眾的文化需求一直在上漲。
但是,不得不說,并不一定每部戲都能像《臨川四夢》一樣成功。《臨川四夢》恰逢湯顯祖逝世400周年,上昆交上了最切合時機的答卷。
《瞭望東方周刊》:未來上海會有專屬的戲曲劇場嗎?
谷好好:有兩個劇場。
位于黃河路的長江劇場未來將成為小劇場戲曲演出的專屬劇場。我們會用一些現代手段,比如設置LED屏,將數碼科技與戲曲相結合。希望創作者在這里駐場演出,打開思路,大膽實驗自己的創意。也許,將來這里就是大導演、大編劇或者大藝術家的誕生之地。
此外,重建的宛平劇場要打造成國內一流的專業戲曲劇場,這是上海的一個首創。這個劇場完全就是為戲曲院團量身訂制的。從化妝間、舞臺的尺寸到觀眾席的數量,都是根據戲曲的特點來設計的。
在這么好的地段、這么熱鬧的地方出現了戲曲的劇場,我覺得首先它的定位就很清晰了,這些都非常令人振奮。
傳承不離創新、創新不棄傳統
《瞭望東方周刊》:關于昆曲的發展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要原汁原味地繼承,還有一種認為要大膽創新,你的態度是怎樣的?
谷好好:昆曲的創新應是“傳承不離創新、創新不棄傳統”。
我一直在講上海昆劇團是個非常不安分的劇團,十多年前就已開始嘗試小劇場實驗昆劇。但是我們又是一個非常遵循藝術規律、講究傳統基因的劇團。
《瞭望東方周刊》:2015年,上昆推出了培養青年人才的“學館制”。這是出于什么考慮?具體有什么內容呢?
谷好好:“昆曲學館”首期培訓將通過三年的系統學習,實現傳承100出經典折子戲、6臺傳統大戲的教學目標。學館制最大的出發點在于傳承,保證這些傳統名段在年輕演員身上不走樣,這是學館制必須嚴格遵守的規則。
我們特意和各位傳授老師進行了一對一的簽約,明確了傳授的劇目和教學方法。為確保學習質量,劇目表演最后還要通過專家評審、打分驗收后才合格。
現在,全國昆曲院團有不少新鮮血液加入,對青年演員的藝術培養和道德教育亟待加強。以上昆為例,目前有幾十名20歲至40歲的演員,他們正值青春,是應該刻苦學習的大好時候。

來自上海昆劇團的演員在法國巴黎上海文化月上表演《牡丹亭·游園驚夢》
另外,中國昆曲界三分之二的國寶級藝術家在上昆,這就奠定了上昆在全國的一個特殊地位,這些老藝術家給予我們的養分是充足的,現在昆曲的傳承也主要依靠他們。
《瞭望東方周刊》:在你看來,大膽、先鋒的小劇場實驗昆曲,以及一些跨界融合嘗試,是否是昆曲適應現代社會的一種趨勢?
谷好好:一路走來,我們也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市場培育是文藝院團在傳承、創作和人才培養之外的重中之重。如今互聯網發展速度飛快,我們必須借助現代手段,讓昆曲走出舞臺、走向社會,讓我們的傳統文化與人們的生活發生聯系。
引發社會話題就需要造出很多浪花。不管是把《景陽鐘》拍成3D電影,還是參加小劇場戲曲節,我覺得都是促進傳統文化傳承和創新,讓其活在當下,更具有時代感的方式。
上海小劇場戲曲節已舉辦兩屆,從最初的6臺戲到現在的12臺戲,參與的劇種多達八種,包括昆曲、越劇、川劇、梨園劇等,參與度越大,引發的全國性話題也就越多,可以刺激一撥有想法的年輕人加入到戲曲創作的隊伍中來。
小劇場戲曲節演出地點在安福路,安福路看話劇的人群比較龐大,小劇場戲曲提升了把年輕的話劇觀眾發展成戲曲觀眾的可能性,能讓他們走進劇場來看戲曲。
《瞭望東方周刊》:十多年前,上昆就開始嘗試編排實驗昆曲《傷逝》,當時是否有顧慮?
谷好好:我們十多年前就邁出這一步,這說明我們不甘心,在折騰,希望引起關注,引起重視。
當時很困難,我們必須抓住話題,引發人們的關注,哪怕失敗了也不要緊。我們不怕被批評,也不怕被大家誤會是不是顛覆傳統。
這么多年過來了,我們的經典依然在,不僅是《臨川四夢》,《長生殿》《西廂記》《桃花扇》等經典劇目都在繼續傳承下去。
《瞭望東方周刊》:此次《傷逝》是在第二屆上海小劇場戲曲節中打頭陣演出,為什么重新把它拿出來?
谷好好:我們想看看十多年前的劇目是否依舊經得起市場檢驗。實踐證明,還是一片叫好聲,票子早就搶光了。
大家看到了演員的成長,我們并非是簡單地顛覆傳統,實際上通過排《傷逝》,能讓演員和創作團隊更加珍惜傳統。
十多年前剛開始創作《傷逝》時,演員很痛苦,不知道現代戲手腳應該怎么擺。戲中有圍巾,圍巾不就是水袖嗎?水袖里面的基本功就完全可以運用起來了。一回頭,演員覺得傳統太珍貴了。把傳統的基礎打牢后,你才會運用傳統進行升華。
只有賣票才會被尊重
《瞭望東方周刊》:這幾年國家一直在鼓勵、支持傳統戲曲傳承。你認為目前在昆曲的發展上還應該去作哪些努力?
谷好好:我們一直在講“以戲推人以戲育人”。昆曲的發展需要對劇種、作品、人才、市場進行四位一體地考慮。編排一部戲時,首先要有清晰的定位,是主打市場的,還是主打人才培養的,或是主打話題的。如果是走市場的,那么市場關注什么,什么樣的戲會受歡迎,應該讓誰演,都要有研究。
《臨川四夢》的演員從20歲到75歲,囊括了上昆老中青5班3代人。重新創作的《南柯記》由“昆五班”學員主演。這么做既是為了紀念湯顯祖,傳承經典,也是這幾年昆曲人才扶持的一個成功展示,告訴大家昆曲是繁榮的。一個劇種旺盛與否就是看有沒有人才,有沒有觀眾,有沒有作品。
作品是表現的載體,演員是作品中的關鍵,觀眾是作品的支持者,每個環節都需要考慮清楚。
《瞭望東方周刊》:劇種、作品、人才、市場四個方面如今是否存在短板?
谷好好:其實它們是相輔相成的。相對來說,觀眾是最緊缺的。讓大眾去接受這個劇種,讓昆曲成為你的一種生活方式,成為你的話題,在你的身邊無所不在,那才真正叫繁榮。
《瞭望東方周刊》:在你看來,應該如何培育觀眾,哪些人群比較容易接受并喜愛昆曲?
谷好好:我覺得市場的培育不是一朝一夕的。從1994年起,我們就開始辦昆曲進校園、走近青年的活動,向年輕人普及昆曲的基本知識,比如昆曲是什么、昆曲怎么演。現在昆曲的觀眾具有“三高”的特點——高收入、高水平、高顏值,這和我們多年來堅持進校園是分不開的。
十年前,上昆開設“跟我學昆曲”培訓班時,只有一個班,四五個人。現在培訓班的名額需要“秒殺”,200個名額不到兩個小時就被搶光,甚至有人要“開后門”。 可以說,現在是昆曲最美好的時光。
我們培育市場十多年了,才有今天。另外,我們是堅持賣票的,因為只有賣票你才會被尊重,我們的自信起來了,那么我想狀態也會積極起來。我們以前一年的票房只有幾十萬元,現在達到八九百萬元,特別是近兩年,發展之快是驚人的。
《瞭望東方周刊》:昆曲在2001年即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幾年也一直有“昆曲走出去”的聲音與嘗試,對此你怎么看?
谷好好:我們不能只是扎根在上海,要走向全國,走向世界。昆曲很適合代表中國傳統文化走出去,它精致、唯美。這次我們到美國、德國、法國演出都引起了轟動。外國人非常奇怪,“你們的表演藝術怎么能那么美?”
在布拉格演出時,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三個月前就一票難求了,他們都沒有買到票。在廣州演出結束后,我們還沒離開劇場,劇場經理就來跟我們簽明年的演出合同。對于商業演出,我們非常在乎,因為我們想試水市場,就是要看看“走出去”的時候是不是受大家的歡迎。
此外,策劃很重要,我們手上的產品很多,但是在什么地方演什么戲、由誰來演,像這些細節,需要我們遵照市場規律細細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