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與苦澀的

卡拉瓦喬的晚餐

沒有酒，沒有烤禽，沒有果籃

今天的晚餐，只有面包

石頭一樣的面包

只有幾張丑陋的臉

對著那石頭一樣丑陋的面包

倦容從陌生人的胡須往下落

空氣中充滿喪鐘的色澤

光明似乎已經屈服于黑暗

衣衫襤褸的門徒頹然坐下

傷心像細鹽覆蓋在他們的臉上

陌生人突然開始說話

光從他的額頭閃現

也照亮了那些窮人臉上的皺紋

他把硬面包掰開

揭示出那蓬頭垢面的真理

你用骨頭敲擊他的門

你用荊棘擦去他一身的傷

你喚醒了那閃電

那相認的閃電

你復活了人類最驚異的復活

在陌生人離去之后

你，這狂暴命運的狂暴逃犯

仍然停留在這里

與窮苦人和他們的窮苦在一起

直至大海與你一起離去

當貝殼還沒變干……

——寫給紅山，在他艱難的這些夜晚里

當貝殼還沒有變干

它是一只軟體動物，包裹在

美麗的外套膜中，棲息在

柔軟搖曳的柳珊瑚里

細小的觸須順著海流生長

海流上面是凜洌的星光

當愛情還沒有變干

含淚的目光久久凝視

表情和語音都飄忽而柔和

當一切在黑暗中靜默，可以聽到

彼此體內發出的濤聲

青草就生長在愛人周圍

當觀念還沒有變干

人們會相互傾聽，當問題還沒有變干

它會回到事實的海底

在細節的沙礫下尋覓

頑固的礁石長滿柔弱的藤壺

問題的礁石開出灰白色的花朵

當你所鐘愛的身體還沒有變干

保持住悲哀的濕度，保持住

幻覺的濕度，在黑暗中寫一首詩

寫一首濕潤的詩，寫一首柔軟的詩

保持，保持住你生命的輪廓線

在大海還沒有變干以前

被遮住的半張臉龐

第一次看到那被遮住了一半的臉龐

就入了迷

想去了解其中的秘密

從此迷了路

有時可以撩開頭發

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那目光時而善良時而銳利

而后又合上，像一本倔強的厚書

可是誰能抵抗住時間的一抓

于是，起了皺紋

然后是溝渠，是深谷

是低低的平原

近處，家的墻皮掉落

遠方，排成平行四邊行的大雁在飛翔

縫隙中出現了星星

美麗的邊緣

穿過縫隙的風，有時凄厲

有時美麗如琴聲

遮住那半張臉的不是頭發

而是遠方的云朵

風把頭發吹開

那目光明亮而堅定

這時，縫隙便如大陸一般遼闊

而我，而我

只是一只徒勞的蜘蛛

勉強站在只能承受自己的蛛絲之上

甜的重量

甜的重量

冰激淋在舌尖的重量

手風琴聲的重量

老歌在紅酒的泡沫里的重量

微笑的重量

單車投在小巷的陰影的重量

接吻的重量

在俯瞰城市的廣場相擁的重量

哦，光亮

光亮來自真實的太陽和月亮

生活搶在天使之前

拍動翅膀，徐徐落下

甜的重量

是生活的重量

科莫小鎮

當奶酪薄薄地涂在面包上

當細糖在攪拌的咖啡中融化

上帝降臨科莫小鎮

當黑夜逐漸遮住鵝卵石的斜坡

當湖水半張半閉它透明的眼皮

上帝降臨科莫小鎮

沒有一絲聲音

仿佛他沒來一樣

從一片樹葉長成一棵樹

——致潘城

當黑夜把疲倦滴落在星空下

你從棺材一樣的天空醒來

昨夜的一滴雨開始發芽

一片樹葉綠得讓人驚訝

一片樹葉孳生另一片樹葉

直到，一簇簇的葉片

長出粗糙的樹干

樹干上，一只綠狗被冰凍

潘城，你應該知道

瘋狂是一種顏色

從你的眼睛里冒出氣泡

瘋狂，它瘋狂地抵抗死亡的氣流

一道閃電，一道閃電

它激活了這棵樹的根脈

從此，你也有了自己的根

因為瘋狂，因為瘋狂

本是根的顏色

一根大火柴

一根大火柴

那已經瞎了眼的火柴

它曾經鮮紅，沾染了旭日的血氣

如今卻黯然神傷

一根大火柴

沒有把自己燃盡

甚至還沒有開始燃燒

卻已經熄滅

一根大火柴

那閃亮的小火光

多么像黎明時候鳥兒的眼睛

多么像一碰就會消失的露珠

一根大火柴

火焰像一個美人在輕輕地蹙眉

哀愁著，在自己的嘆息中燃燒

聽任時間弄皺憧憬的鏡子

一根大火柴

如今有著一塊冰的好奇

任野草分開大路

那里凝結著從未有過的黎明

一根大火柴，它燃燒過嗎？

黑色的雪飄落，飄落

潮濕的靈魂在四處游蕩

失血的生活把自己投影在它的上面

我猜你也曾有過一根大火柴

放在生命的鏡奩里

假如，它被點燃，假如它被點燃

也許青春的紅暈會重來

一根充滿紅暈的大火柴

來到受驚的空氣中

可是，命運的骰子，命運的骰子

讓目光和道路同時熄滅

窗內，窗外

窗內，我是一個沉默的男孩

窗內，我是全班最后掛上紅領巾的孩子

窗外，是永恒的自然

窗外，盛開著我的少年時代

窗外，是比蟬聲更高大的夏天

窗外，是比蟋蟀的彈琴更低矮的秋天

窗內，是慘白又昏暗的日光燈

窗內，是粉筆灰中的諄諄教導

窗內，好孩子們正在發言

窗內，雄壯激昂的音樂響起

窗外，一只麻雀不知怎么飛不起來了

窗外，嚴冬讓雪那么潔白

我記得一些人……

我記得一些人

他們來到我記憶的光線下

可是難免有些模糊和變形

像老照片中發了黃的人物

這一個，向我走來

她是多么高傲而神氣啊

像小鹿一樣洋溢著只屬于她的活力

這一個，長著圓臉

從向陽院的小屋來到三月的陽光下

腳下的橡皮筋和頭上的羊角辮一起顫動

這一個，留著平頭短發、雙眼發亮

她莊重地騎在一輛半舊的自行車上

額前的劉海在輕輕蕩漾

還有你，大眼睛的男孩

當你在課堂上念到“愛情”一詞時

竟然語調劇變，面色蒼白，全身酥麻

還有那些一起玩彈子的伙伴

還有那些一起玩斗蟋蟀的伙伴

一起撿麻果的伙伴

一起在冬天為學校的大白兔拔草的伙伴

我記得你們凍得通紅的小手

我記得所有那些

因為耽誤了什么而一起挨批評的伙伴

那些迸涌出口腔的口號記不得了

那些攥緊在拳頭里的誓言記不得了

今天，課本比會飛的云斑天牛離我更遠

今天，我只記得一些細碎的影子

影子中，他們還是孩子

影子中，他們幾乎是快樂的

甜蜜的與苦澀的

甜蜜的是地中海的藍色

苦澀的是它的海水

甜蜜的是天空中帶刺的星星

苦澀的是洞穿黑夜的冷風

甜蜜的是鷹隼突然的俯沖

苦澀的是殉難在沙灘上的貝殼

甜蜜的、甜蜜的是舌尖上的冰淇淋

苦澀的、苦澀的是欲望涌出的許愿泉

甜蜜的是教堂的鐘聲

苦澀的是教堂門廊昏沉的老乞丐

甜蜜的是古羅馬廣場雕塑上的微笑

苦澀的是失業者和流浪漢臉上的諂媚

甜蜜的是那些臺階

苦澀的是愛情

甜蜜的、甜蜜的是回憶中的金黃和寧靜

苦澀的、苦澀的是歐洲迷惘的心

詩人簡介：劉翔，詩人、詩評家。祖籍江蘇無錫，1966年生于浙江杭州。現供職于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有詩歌研究專著《那些日子的顏色》等。參與創建民間詩歌團體“北回歸線”，并參編《中國先鋒詩歌檔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