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人
深圳城中村鏡像:那城那村那人“來了就是農民工,買房才是深圳人”
■粵人
2016年8月26日,是深圳建立經濟特區的第36周年。過去三十多年,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曾聚集此地,用青春、智慧、勇氣和汗水締造了“深圳速度”和“財富神話”。距離深圳“世界之窗”——一個知名的微縮景區不過一兩公里,城中村白石洲是另一個世界。密密麻麻的巷子里是密密麻麻的樓。不少樓間距只夠一個人通過,從樓里伸出的電線和網線在樓外纏繞交錯,糾結成半空中的一片蜘蛛網。這里有深圳規模最大的“農民房”。
根據2015年的調研數據,白石洲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擠下了2527棟出租房,有約14萬人在此生活居住,其中外來流動人口為12萬人。如今,深圳的高房價令外來工頭疼,這座曾以“包容”著稱的城市,是否仍向他們敞開大門?
“大量和集中建房就是90年代末和2000年左右,五湖四海的人來了,外地人口增容有住房需求嘛。農民也沒有地了,要依靠出租來生活。”吳子儀說。
吳子儀是本地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白石洲。如今,他在白石洲村擁有一個小庭院,里面四棟樓,幾十家租戶,他每月房租收起來有六位數。
1997年,土地出讓、轉讓市場化和住房商品化同時進入加速軌道。白石洲仿佛城市中的一個島嶼。商業綜合體、高層寫字樓、高爾夫球場、花園小區公寓……城市在擴張中擠壓了村民的生存空間,卻也讓他們看到了致富的新出路——建房。
1999年, 深圳 啟動了大規模違法建筑拆除活動,白石洲“搶建農民房”的高潮期到來了。“大家都覺得只要建了都能租出去。家家戶戶都在搶建,實際上是不好管。”吳子儀說。他形容當時的情景“也是很艱難,像打游擊一樣”:總有人來查,但管了東邊管不到西邊。停水停電的舉措也常有,還是擋不住大家先把新樓地基打起來的熱情 。新建的樓大多在七層以上。為節省土地,建筑間距被犧牲,“握手樓”因此形成。平面設計上,兩室或三室的房型也不再適用,單戶或一室一廳更多,一層可分好幾間單獨出租。
深圳市規土委資料顯示,白石洲自2014年就已列入城中村舊城改造范圍。從實地情況來看,已有兩個工業區被拆除,但大部分的民居還未動工。
吳子儀是贊成白石洲改造的,覺得這里臟亂差、沒有規劃。他說:“租戶沒有這種條件就去別的城市啊。”
其實他的“正職”是網約車司機。每天早晨7點起床后,他送孩子上學,然后就去跑車,一直忙到晚上9點。柳慶在白石洲住了近二十年。這里樓挨著樓,室內光線昏暗,加上室外密如蛛網的電線網線,顯得加倍壓抑。
柳慶1998年搬到白石洲,兩年內從石棉瓦房住進了“握手樓”,起初因為沒有暫住證,總要東躲西藏,開的舊貨買賣鋪也總被警察查。“收容所我進去過三次。”他說。
在來到深圳后的第19年,柳慶憑借計算機高級職稱申請到本地戶口,他希望接下來申請到屬于他們一家三口的一套保障性住房:“來了就是農民工,買房才是深圳人”。但是,他很犯愁:“我有個朋友,申請了三次保障性住房,都沒申請到,系統里怎么個算法也不知道。他都交了十多年的社保,我社保才交了六七年,希望不大吧!”
“這些年,最開心的就是認識了很多朋友。最難過的就是還窩在這兒,也沒混出多少出息。”回顧來深圳的二十多年,柳慶感嘆道。他的老家在湖北農村,1994年經老鄉介紹,來到深圳打工:“老鄉們經常說嘛,都說深圳特別好。”
楊善慶來自安徽,是一名房產中介,已經在深圳買了房。2005年,他一頭扎進了房產中介行業。2009年,他在距深圳90多公里的惠州買了一套房,每平米兩三千元;2011年他又在深圳買了一套,時價一萬出頭。如今兩套房價格都已翻了四五倍,“跟我一樣做房地產的,誰身上都有兩套房”,他說起來卻是云淡風輕。
楊善慶以6500元每月的價格出租在南山區的房子。他自己則帶著妻子和兩歲的兒子在白石洲租了套兩房一廳的小區房,月租4000元。差額剛好用來還貸。
其實他已經年薪百萬。近兩年深圳房價暴漲,他手上去年賣出近40套房,傭金就賺了好幾十萬。
楊善慶初來深圳的那幾年,房價還沒有漲起來,生活成本也不算太高。而現在他覺得深圳房價快到頂了:“一套房子就憑你那工資……一句話,絕對買不起!從零幾年到現在,從幾千到幾萬,翻了十幾倍了。”

早上九點之前,李阿姨就要完成科技園寫字樓里的清潔工作。
六年前,李阿姨經老鄉介紹從四川老家來到這里,除了清潔工作,還負責為附近一家美發店做午飯和晚飯,順帶洗毛巾。兩份工作加起來,每個月有四千元左右收入。她很滿足。
比起十年前在家里務農,她說如今的工作還算輕松,每天下午和晚飯后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
前幾年,她和丈夫靠打工賺的錢在老家蓋了房,每年春節都回家過年。她挺喜歡深圳,但落戶、買房這些事她從不敢想,那是“城里人擔心的事兒”:她說: “打工最后還是要回去的。怎么可能不回去呢?”
早晨八點半,209路公交車緩緩駛入白石洲站。等待的人騷動起來,距離遠的以百米速度賽跑,車門一開,人群蜂擁而入。傅俊舉起手機默默拍了一張照,附上評論:“又沒擠上去。”
在傅俊看來,白石洲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他和兩個朋友合租兩室一廳的農民房,分攤2800元的月租金。他現在拿五六千的月薪,打算等薪水再高一點,就搬去環境好一點的小區房。
兩年內傅俊換了三份工作,青黃不接的時候,他一度全身上下只剩兩百塊錢。偏巧遇上發高燒,醫生說要打吊針,醫藥費要256元。傅俊問醫生∶“我先付一針的錢,打一針行不行?”一針140元,當天高燒退下去了,他就沒去打第二針。
即便是這樣,他也沒后悔來深圳,更沒想過要回去:“如果我沒有來,混好混壞就那樣得了。但是我來了,混不出個樣子我不會回去。”傅俊說,他接觸了不少相對年長和有本事的人:“要是還在老家,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他的計劃是,月薪達到三萬的時候,就在深圳買房;但如果35歲之前還買不起,大概就只能回老家。他認為,擁有一段青春奮斗的日子,總是值得。
每個周六的早晨,傅俊都會去樓下的腸粉店叫一份五塊錢的肉蛋腸粉。老板是一對潮汕小夫妻,見他來,熟絡地打個招呼,端一份上桌。“湯不夠,太少啦。”傅俊理直氣壯地抱怨。老板不聲不響地抄起勺子,多澆滿滿一勺。
“你可真不客氣。”
“熟嘛。我都可以在這邊賒賬吃一周。”傅俊笑笑,有點小得意。
此時,餐廳夜宵生意結束后的小白可能剛睡下不久;周末不用去寫字樓打掃衛生的李阿姨也可以睡個懶覺;吳子儀多半在和妻子女兒以及好不容易周末回家的兒子共進早餐;曾峰正匆匆趕往公司和老板開周末高層會議;楊善慶大約已走在帶人看房的路上。
許許多多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又開始了新的一天。他們沐浴著晨曦,期望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