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論近代教育的轉型與成就
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語境使近代哲學家對教育倍加關注,也將教育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促進了近代教育的轉型,也使近代教育取得了巨大成就。無論是近代教育的轉型還是取得的成就,都表明教育在近代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印證了近代教育的空前普及。
近代教育;近代哲學家;教育轉型
1840年的鴉片戰爭以及由此而來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也激發了中國人的愛國熱情和民族意識的覺醒。如果說近代哲學家堅持教育救國,將教育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話,那么,向西方尋找真理則推動了近代教育的空前變革。在他們的呼吁和努力下,教育在中國近代發揮了巨大作用。近代哲學家既譜寫了中國教育的新篇章,又留下了關于教育的諸多思考。
特殊的歷史背景、文化語境和現實需要賦予近代哲學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歷史使命,也使近代哲學家的教育思想帶有與生俱來的鮮明印記和特征,由此形成了中國近代教育的特殊性。中國近代的教育思想極具特色,帶有那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和時代內涵。無論是將教育與現實斗爭連為一體,提倡教育救國,還是將教育內容與思想啟蒙聯系起來,將教育改革納入到啟蒙運動之中,講授、傳播西學,引進西方的人才培養模式和教育機制,都是如此。中國近代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歷史背景、文化語境、政治斗爭和現實需要對教育提出了全新要求,促使近代哲學家對教育進行全面反思和重新定位。在這種背景下,他們大聲疾呼教育改革,致使中國近代的教育理念和實踐發生前所未有的轉型。可以看到,中國近代教育無論是宗旨、內容、方法、地位還是作用、功能皆面貌一新,與古代不可同日而語。
首先,近代哲學家熱衷于教育,具有多方面的原因。除了秉持教育救國的理念,將教育與救亡聯系在一起之外,還因為受西方學科分類理念的影響,使教育與宗教一樣成為一個學科。與學科建構息息相關,他們不僅關注教育實踐,而且對教育問題進行全盤思考。不僅如此,近代哲學家之所以對教育熱切關注,還由于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機。與明確的目的性和現實性互為表里,他們十分重視教育的宗旨問題,對明確宗旨、樹立宗旨津津樂道遂成為近代教育思想的一道風景。近代哲學家的教育理念不盡相同,具體的教育主張和教育方法更是迥異其趣。盡管如此,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彰顯教育宗旨,試圖借助宗旨的明確來達到教育救國的目的。
教育宗旨決定教育的目標、方法、內容和途徑。教育的目的是育人,教育的宗旨決定著將人培養成什么樣的人。中國近代救亡圖存、思想啟蒙的歷史背景,政治斗爭和現實需要注定了近代教育在宗旨和培養目標上與古代教育有霄壤之別,也促使近代哲學家對教育的宗旨格外關注。可以看到,他們不僅對教育的宗旨問題高度關注,而且提出了不同于古代的教育宗旨,并圍繞宗旨指定了新的教育目標。教育的宗旨是教育的核心問題,近代哲學家對這一問題的認識直接決定著對教育目標、教育方法、教育途徑和教育內容的認識。
對于教育的宗旨,嚴復如是說:“蓋教育者,將教之育之使成人,不但使成器也,將教之育之使為國民,不但使邀科第得美官而已,亦不但僅了衣食之謀而已。”[1]在他的視界中,教育的宗旨有二:一是成人,一是為國民。這一教育宗旨被嚴復貫徹到他所有的教育思想之中,體現在教育內容上便是將教育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之教育”,這是成人之教育;一類是“人為之教育”,這是為國民之教育。其中,“自然之教育”側重對作為自然人的教育,旨在使受教育者懂得生存競爭的法則;“人為之教育”側重對作為社會人的教育,旨在使國民明曉自己對于國家、族群的責任和義務。不難看出,無論哪種教育都是中國古代的教育所未曾關注的,這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中國近代教育有別于古代的教育轉型。梁啟超作《論教育當定宗旨》,文中詳細闡明了宗旨對于教育的至關重要,并在這個前提下進一步闡明了中國教育當以何為宗旨以及確立此宗旨的目的何在。
孫中山對于教育的宗旨十分重視,對教育家提出了如下要求:“在今日,教育家所宜用為引導國民者,果以何為最要乎?以何者為標準乎?以世界何事為最有力量之標準乎?吾以為凡足以助世界進化、改變人生觀者為最要;所當用力以赴之者,亦以此為最多。諸君乃教育家,須知教育者,乃引導人群進化者也。然能令人群進化最速者果何力乎?則政治的力量是也。政治是促人群進化之唯一工具,故教育家當為政治的教育家。”[2]562“教育家須記提倡政治,實行改良政治。使四萬萬國民同心協力改良政治,諸君當負責任!又須知國強不能預知,只實行做去便得;若必想知清楚然后做,天下斷無此理者。比如電燈照耀光明,人人享其利,然電學精微,人之知之者甚少,若必待人人均知電學而后用電燈,可乎?政治也猶是也!可信賴政治家做去,十年定有功效可睹。如欲知之,可讀《建國方略》,但無須此一級工夫。”[2]568孫中山直言,教育家提倡政治,目的在于政治改良。質言之,就是引導四萬萬中國人協力改造中國的政治和社會,行使自己的國民責任。“教育家當為政治的教育家”既對教育家提出了具體要求,又蘊含了孫中山對教育家的希望以及對教育宗旨的界定。具體地說,他認為教育的宗旨在于“引導人群進化”,而教育則是促進人群進化的唯一工具。
其次,正如近代哲學家重視教育,既是救亡圖存的需要,又是思想啟蒙的需要一樣,他們的教育主張既緊扣救亡圖存的立言宗旨,又呼應思想啟蒙的時代主題。近代哲學家對教育宗旨的明確既避免了教育的盲目性,又使教育圍繞著中國近代的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展開。由于緊扣救亡圖存的主題,近代教育不僅重視人格教育、國民教育,而且將人格教育、精神教育與中國的國性、國格連為一體。難能可貴的是,在借鑒西學、引進西方教育模式的同時,近代哲學家皆堅守中國文化的自主性,以此彰顯中國的國性。例如,康有為在參觀、考察西方各國的具體情況時,寫下了這樣的感言:“各國于其本國言語、文字、歷史、風俗、教宗,皆最寶愛之,敬重之,保存之,而后人性能自立,一國乃自立。故各國學堂、獄、醫必有其敬禮國教之室,不如是則殆比于野蠻人。況孔子之道,既兼含并包,又為吾國所產,尤為親切。”[3]康有為之所以對教育格外重視,緣于對中國在甲午海戰中失敗原因的探究。由于認定中國的戰敗在于教育的落后,他主張遠效德國、近采日本進行教育改革。盡管對借鑒西方教育經驗迫不及待,然而,康有為并沒有放棄對中國文化的堅守。他之所以極力提倡孔教,旨在以孔教與耶教分庭抗禮,以此提高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康有為的下面這段話印證了他以教治教的意圖:“講求既入,自能推孔子之大義,以治后之天下,生民所攸賴,更有在也。若誠如今日之破碎荒陋,則彼《新約》《舊約》之來,正恐無以拒之。諸賢雖激勵風節,粉身碎骨,上爭朝政之非,下拒異教之入,恐亦無濟也。若慮攻經之后,它日并今文而攻之。則今文即孔子之文也,是惟異教直攻孔子,不患攻今學也。遺文具在,考據至確,不能翻空出奇也。彼教《舊約》,去年彼教中人亦自攻之,只分真偽與否,不能如此黑白不分也。”[4]
同樣,作為中國近代西學第一人的嚴復翻譯西學并非對西學亦步亦趨,而是以西學光大中學——他稱之為“回照故林”。不僅如此,在翻譯西學、了解各國文化之后,嚴復深刻洞察到了文化的國性問題,并由此極力彰顯國格教育。為此,他由原來在德智體三育并重中凸顯智育轉變為以德育為重,目的在于以教育養成中國人的國性、國格。
近代哲學家大都對紀年問題津津樂道,這固然有受西學沖擊的原因;盡管如此,值得進一步深思的是,西歷在明末就已經傳入中國,那時縱然有禮儀之爭卻無紀年之爭。紀年問題之所以在中國近代備受關注甚至成為焦點問題,是因為紀年與國家政治和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不僅關乎方便易行,而且關乎文化的認同和民族的信仰——后者在中國近代的特殊背景下尤為重要。誠如康有為所言:“大地各國,皆以教主紀年。一以省人記憶之力,便于考據;一以起人信仰之心,易于尊行。日本無教主,亦以開國二千五百年紀元,與其時王明治年號并行。”[5]他奏請中國以孔子紀年,就是為了以孔教重塑中國人的信仰,凝聚中華民族的精神。
經過近代哲學家對教育宗旨的詮釋,近代教育理念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對于近代教育來說,經典、讀書不是教育的重點,重點在于培養人格,使受教育者有責任有能力為國家、為自己負責。一言以蔽之,近代教育的最終目標是培養人足以堪此為國家救亡圖存、為個人追求快樂的責任。
在中國近代,教育被賦予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雙重歷史使命,由于被寄予諸多期待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這使教育的地位被抬到空前的高度,極大地促進了教育作用和功能的發揮。在這個背景下,近代教育發揮了巨大作用,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首先,近代教育的最大成就在于,廢除了沿用千余年的科舉制度。教育制度不僅與教育宗旨、教育方針和教育內容有關,而且決定教育機制和人才培養模式。從隋朝起,中國便實行科舉制度。這一制度在此后對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也成為決定無數中國士人命運的教育制度。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的失敗以及由此而來的割地賠款使近代哲學家認識到了中國的落后挨打與人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并由此開始了對中國教育模式的反思和質疑。1895年,嚴復撰文呼吁“廢八股”,發出了廢除八股取士的第一聲。從此,廢除八股、變革科舉成為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等人教育改革的重要內容,也成為近代教育改革的焦點問題。
值得提及的是,在“百日維新”期間,康有為向光緒帝上書奏請廢除科舉。1898年6月23日,光緒帝下詔廢除科舉,10月,慈禧發布詔書,恢復科舉。盡管“百日維新”以失敗告終,廢除的科舉制度得以恢復,然而,廢除科舉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廢除科舉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正是在近代哲學家的呼吁和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下,1905年(光緒三十一年)9月2日,袁世凱、張之洞奏請立停科舉,以便推廣學堂、咸趨實學。清政府詔準1906年鄉試和各省歲科考試即停,廢止科舉制。至此,在中國沿襲了一千三百多年,決定中國教育狀況和士人命運的科舉制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科舉制的廢除是社會各方勢力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思想引領而言,近代哲學家居功甚偉。
其次,在新的教育理念的引領下,各地涌現出大量的新式學堂。科舉制度與私塾教育密切相關,屬中式教育。培養有別于古代的新型人才是近代教育改革的目標,也使近代教育亟待新式學校和新的培養模式。于是,向國外派遣留學生、在國內建立新式學堂等教育舉措被提上議事日程。1872年,在閎容的多方呼吁下,30名中國幼童赴美國舊金山留學,拉開了近代公派留學運動的序幕。近代哲學家對派遣留學生倍加關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均將派遣留學生作為教育改革的重要舉措。
對于培養新式人才來說,派遣留學生是少數的、短期的行為,說到普及和長效的教育舉措則是建立新式學堂。在中國近代,各種新式學堂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這既是教育轉型的結果,也反過來促進了教育的普及和知識的更新。1865年9月20日,曾國藩、李鴻章在上海設立江南機器制造總局。這是洋務派開設的規模最大的近代軍事企業,又稱江南制造總局、江南制造局、上海機器局或上海制造局等。該局附設機械學校,專門培養技術人才。此后,福州船政學堂等一大批新式學堂在中國南北大地陸續涌現出來。這些不同于古代私塾的新式學堂聘用洋教習,以外語教學,學習科目以實用技術和理工科為主。因此,新式學堂采取的是與中國古代殊途的教育模式。近代哲學家大都有創辦新式學堂的經歷,有的則在新式學堂執教。作為教育家的康有為早年在萬木草堂等多個學堂講學,耄耋之年又創辦天游學院,培養了一大批變法維新的人才。嚴復先后在福州船政學堂、北洋水師任教,是北京大學(京師大學堂)的第一任校長。譚嗣同、梁啟超對湖南時務學堂影響甚巨,梁啟超曾經在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大學任教或講學,還是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著名國學導師。孫中山是名副其實的全民導師,他創立的黃埔軍校和講習所也都是新式學堂。
向海外派遣留學生和建立新式學堂培養出來的是新型人才。新式學堂在培養人才的同時,極大地促進了新思想的引進和知識的更新,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做了心理上、思想上和文化上的準備。
無論是人才培養方式的更新還是新式學堂的創立都帶動了教育內容的變革和更新,于是,開設、普及各種專門專業之學成為近代教育的成就之一。如上所述,近代教育秉持救亡圖存和思想啟蒙的立言宗旨,這一立言宗旨決定了近代教育在目標和內容上注重學以致用。從教育內容和開設科目來看,近代教育與古代的最大區別是注重專門之學,提倡各種專門專業之學是教育內容普及的具體表現,也是受教育者的必然要求。只有注重各種專門專業之學,才能實現人人有學、人人有才的教育目標。康有為在奏折中寫道:“泰西人民自童至冠,精力至充之時,皆教之圖算、古今萬國歷史、天文、地理及化、光、電、重、格致、法律、政治、公法之學;其農工、商賈,亦皆有專門之學。故人人有學,人人有才,即其兵亦皆由學出,識字、繪圖、測量、閱表略通,天文、地理、格致、醫學始能充當。而我自童時至壯年,困之以八股之文。”[6]
出身西式教育并且深諳西學的嚴復斷言:“教育之要,必使學子精神筋力常存朝氣,以為他日服勞干事之資。一言蔽之,不欲其僅成讀書人而已。”[7]205由于近代教育的目的不是像古代那樣專門培養讀書人,而是訓練“服勞干事”之本領,因此,教育必須將各種實際本領和技能納入到教學內容之中。有鑒于此,嚴復注重專業教育,他稱之為“實業教育”。對于嚴復來說,教育以智育為主,是為了追求學問;學問的目的則在于學以致用——從國家的角度說是為了服務于救亡圖存,從個人的角度說是為了謀生養生。沿著這個思路,他從功用的角度將學問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專門之用,一類是公家之用。這意味著嚴復試圖在中國古代七略或經史子集的劃分標準和模式之外,以用為標準對所有學科重新進行分類,背后隱藏著學以致用、學為了用的教育理念和價值旨趣。在這個視界中,“專門之用”又分為算學、三角、化學、電學和植物學五大學科,并且進一步衍生出農學、兵學、御舟(航海)、機器(機械制造)、醫藥和礦務諸學;“公家之用”又分為玄學(哲學,包括一名二質,從九章算術到微積分皆在其中)以及力學和磁學,此外還有天文學、地理學、生理學、心理學、政治、理財(經濟)、刑名(法律)和歷史組成的群學(社會科學)。與“專門之用”對應的是專門之學,這決定了新的教育方針和人才培養模式必須將專門專業人才作為一個新的培養方向納入其中,并且必須使之占據主導地位。
與此同時,嚴復重視專業教育。這既是培養專門人才的需要,又與他培養全人的教育理念一脈相承。對此,嚴復解釋說:“蓋吾國舊俗,本謂舍士無學。士者所以治人,養于人,勞其心而不勞其力者也。乃今實業教育,所栽培成就之人才,則能養人,有學問,而心力兼勞者也。”[7]206-207在他看來,古代教育所培養的士人專門從事治人工作,故而只能從事腦力勞動而不能從事體力勞動。近代教育實行的是“實業教育”,目的就是讓受教育者既能夠勞心,又能夠勞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實業教育”是嚴復“教育改良”的主要內容和舉措,并且與“鼓民力”、“開民智”和“新民德”的三民教育相契合。
進而言之,伴隨著天文學、地理學、生理學、心理學、政治學、法學、經濟學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名目繁多的專門專業之學的急驟增加,近代哲學家力圖對各門學科予以整合,以便在教學中循序漸進,滿足不同目的的需要。康有為將西學書目分為十五個門,并對這十五門排列如下:“生理門第一”“理學門第二”“宗教門第三”“圖史門第四”“政治門第五”“法律門第六”“農業門第七”“工業門第八”“商業門第九”“教育門第十”“文學門第十一”“文字語言門第十二”“美術門第十三”“小說門第十四”“兵書門第十五”。[8]譚嗣同在《仁學》中對各門學科的關系如是說:
二六、算學即不深,而不可不習幾何學,蓋論事辦事之條段在是矣。
二七、格致即不精,而不可不知天文、地輿、全體、心靈四學,蓋群學群教之門徑在是矣。[9]
嚴復對各門學科的關系以及先后次第概括如下:“是故欲為群學,必先有事于諸學焉。不為數學、名學,則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不為力學、質學,則不足以審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數力質四者之學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猶僅察于寡而或熒于紛,僅察于近而或迷于遠也,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蓋于名數知萬物之成法,于力質得化機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學,各合而觀之,而后有以見物化之成跡。名數虛,于天地征其實;力質分,于天地會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雜物之博大,與夫化物之藩變也。”[10]在此,無論數學、邏輯學的運用還是物理學、化學的加盟都表明自然科學是社會科學(“群學”)的基礎,對于社會科學至關重要,因此,只有先通諸學,才能研究社會科學。
由于與救亡圖存密切相關,救亡圖存需要全體中華兒女同心同德、同仇敵愾,近代教育是一場全民教育。對于培養愛國心來說,所有的中國人概莫能外。這極大地拓展了近代教育的對象,并且凸顯人格教育、國格教育。盡管如此,近代教育決不僅僅局限于此,救亡圖存既要有愛國觀念和民族意識,又要有振興中國的實際本領。有鑒于此,近代教育面向世界、面向社會,結合政治斗爭和現實需要而注重實學,將專門專業之學納入教育的科目之中。在教育內容上,近代教育除了古代注重的道德教育外,還包括各種專門專業之學。這使實學教育成為近代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近代哲學家講求實學,并由此將物質救國論、科學救國論與教育救國論連為一體。從教育改革來說,專門專業之學的引進推動了中國近代教育內容和學科設置的轉型。正是在專門專業之學的推動下,中國的教育有了文理科之分。與對專門專業之學的重視一脈相承,除了綜合性大學開設理工科外,還創建了各種理工科院校。
與空前的教育改革和關注人格教育密切相關,近代教育不僅向國民輸入了新思想、新觀念,而且引領、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人生目標和價值訴求。由此,務實、競爭等觀念逐漸深入人心,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和衣服飲食等等方面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衣服而言,以西服、裙裝和領帶為代表的洋裝進入中國人的生活,中國原有的服裝從樣式到顏色也發生了巨大改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山裝。綜觀古今中外教育史,中國近代教育對人的影響巨大深刻以致無孔不入,可謂是空前絕后的。近代中國人外在的改服易飾,內在的脫胎換骨,全與近代教育的轉型和普及有著某種內在關聯。近代教育對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影響深遠的除了廢科舉之外,就是廢除女子纏足。
在對中國近代致弱之源的挖掘中,康有為將纏足之害與八股取士相提并論,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中國既有八股以愚士之心,又有裹足以弱民之體,身心俱困,而國從之。中國削弱之原,實由于此。”[11]379基于這一分析,康有為在提出廢除八股的同時,極力主張女子放足。具體地說,他對于廢除女子纏足的大聲疾呼從兩個不同方面展開:一是歷陳纏足之害,一是呼吁廢除女子纏足。
鑒于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康有為與其他近代哲學家一樣認識到中國必須強種強兵,故而對國民身體素質的羸弱憂心如焚。在他看來,女子裹足恰恰是導致中國人身體素質低下,種弱兵弱的罪魁禍首。對此,康有為分析說:“試觀歐美之人,體直氣壯,為其母不裹足,傳種易強也。回觀吾國之民,尪弱纖僂,為其母裹足,故傳種易弱也。今當舉國征兵之世,與萬國競,而留此弱種,尤可憂危矣。”[12]歐美人與中國人的體質相去甚遠,究其根源由其母傳種所致。質言之,歐美人身體強健,是由于女子不纏足,“傳種易強”;中國人“尪弱纖僂”,是因為女子纏足,“傳種易弱”。中西人種的體格之差從正反兩方面共同證明,女子纏足事關國民的身體素質,纏足之俗是導致中國種弱的禍根,而種弱則進一步導致中國的兵弱。
事實上,康有為所抨擊的纏足之害并不限于導致種弱兵弱,還包括其他方面的內容。例如,在《萬壽大慶乞復祖宗行恩惠寬婦女裹足折》中,他上奏曰:
國之大患,莫如貧與弱也。《大學》之論理財,在生眾食寡。今一男一子竭力經營于外,而婦女以裹足之故,拱手坐食于內。夫以一人而養母、妻、女數人,數口嗷嗷,常憂不給。……人心風俗之壞,盜竊亂賊之興,皆由此作。……此由婦女裹足,累及其夫其子,因而累及于國。大害一也。
夫國之所以者,一曰官,一曰士,一曰兵。三者所以任國家之事,必須精力強足,身體壯健,然后執戈、講學、立政、立事,沛然有余。……西人論我兵怯弱之故,由于種類之不強;而種類之不強,實由婦女裹足所致。束縛血氣,戕絕筋骨,經數十代輾轉流傳,故傳種日弱,致令弱其兵、弱其士、弱其官。大害二也。[11]378-379
況當諸國競爭之時,正宜保民自強之日。增二萬萬無用之民,與增二萬萬有用之民,孰得?強二萬萬將來之種,與弱二萬萬將來之種,孰是?事之重大,未有過此,不可以瑣屑而忽之也。[11]379
在這里,康有為將女子纏足之害歸結為兩大方面,并且都與國家之大患——貧與弱直接聯系起來。大致說來,其中的“大害一也”側重于貧,“大害二也”則側重于弱。就女子纏足導致中國種弱來說,他在肯定女子纏足導致中國兵弱的同時,加上了官弱和士弱。如果說兵弱關乎國家之強勝的話,那么,官弱、士弱則關乎國家的政治和學術。官、士和兵并提表明,康有為對纏足導致中國之弱的分析和認識更全面,也更深刻。就女子纏足導致中國之貧而言,他的論證從女子由于纏足無法出門謀生而只能坐食家中依靠男子養活入手,著重揭露纏足使女子喪失勞動機會和能力,不能像男子那樣創造財富。這不僅導致家中生計捉襟見肘,而且給國家財富帶來損失。盡管如此,康有為的論述并不限于此。在他看來,女子不勞而食增加了男子養家糊口的壓力和負擔,致使男子要養活家中的母親、妻子和女兒等數口之人,當自己無能為力之時,會鋌而走險。至此,女子纏足會助長偷竊搶劫行為的發生,進而導致人心風俗之壞。
康有為對女子纏足之害的剖析和揭露表明,女子纏足不僅危害女子本身,而且殃及男子;不僅給家庭帶來負擔,而且在造成社會財富損失的同時,給社會治安和風氣造成隱患——總之,貽害無窮。鑒于女子纏足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必須廢除。
面對康有為的議論,人們不禁疑竇叢生:女子纏足在中國由來已久而非始于近代,康有為所講的這些危害也一直存在。既然如此,女子纏足為何不廢?回答是:在中國近代,為了救亡圖存,必須富國強兵;為了備強兵之需,必須先強種,而這一切都指向廢除女子纏足。面對這樣的答案,人們不禁要問:一旦救亡成功,女子是否恢復纏足?此外,康有為主張廢除女子纏足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女子由于纏足不能自謀生計而增加了男子的養家負擔和社會的經濟壓力,并由此滋生盜搶之事和人心敗壞。面對這種說法,人們同樣不禁要問:對于衣食無憂乃至鐘鼎之食的富貴之家,女子纏足可能不會導致的這些后果產生,那么,女子是否仍然纏足?女子纏足是否會像明末上層社會婦女閉居一樣,在衣食無憂的人家保留?
對于康有為來說,纏足之俗之所以不得不廢,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必要性、緊迫性和功利性之外,還涉及到正當性、公平性等問題。換言之,亡國滅種的危機加劇了廢除女子纏足的緊迫性和必要性,并非是廢除女子纏足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根本原因。即使拋開國家的兵弱種弱和家庭的經濟負擔不談,僅從天理、人權、文明和公理來看,廢除女子纏足也勢在必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于女子纏足緣何必廢,他給出了如下理由:“夫肉刑之罪,中國久廢;裹足之事,等于古之刖刑。女子何罪而加刖之?童幼髫年,血氣未足,月令之經,方當助天慈養,而乃束帶纏擾,逼令纖小;不為婦德、婦學之教,而惟冶容纖趾之求。嚴刑酷毒,有若治盜。刀鉗繩杖之交加,號哭悲呼之日作;道路見之,慘不能視。而乃以慈母為酷吏,以家庭為地獄。……此誠亙古未有之酷毒,而全地球所笑之蠻俗也。”[11]379在康有為的視界中,即使拋開種種現實和功利的理由不談,僅就殘酷背理而論,女子纏足亦不可不廢:第一,纏足是對女子施加肉刑,與中國古代的刖刑無異。中國早已經廢除了肉刑,卻要求女子纏足。這等于在女子無罪的情況下對她們施以肉刑,極不公平。第二,女子纏足從童髫之年開始,身體尚未長成,是對女子身體的戕害。女子纏足妨礙身體發育,成年后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更不能與男子一樣出門游歷。如此對待女子,有若防盜,是對女子權利和尊嚴的侵犯。第三,女孩纏足時痛苦萬狀,日夜哀號,即使路人也不忍目睹。這樣的慘劇卻在家中上演,是對親情人倫的踐踏。這等于使慈母異化為酷吏,使家庭異化為監獄。第四,觀諸萬國,女子纏足之俗可謂絕無僅有。中國強迫女子纏足是野蠻的表征,徒增文明之諷。分析至此,他對女子纏足之俗給出了如下鑒定:“考之經義則無之,觀之萬國則非之,原于天理則悖之,施之民生則害之,驗于國勢則弱之,質之祖訓則違之。”[11]379有了這一結論,便堅定了康有為廢除女子纏足的信心和決心。他專門為此事上書皇帝,請求下詔書立即廢除女子纏足也就順理成章了。
無論由思想引領到實踐操作還是直接上奏皇上都體現了康有為呼吁廢除女子纏足具有嚴復無可比擬的意義和作用。早在1895年,嚴復在提出“鼓民力”之時就將女子纏足與吸食鴉片一起說成是造成中國“民力已苶”的根源,進而大聲疾呼廢除女子纏足和禁止吸食鴉片。康有為與嚴復一樣將女子纏足之害與吸食鴉片相提并論,認定二者對于中國近代的亡國滅種難辭其咎。所不同的是,康有為對女子纏足危害的揭露側重造成身體之尪弱,吸食鴉片側重造成精神之萎靡。就反對女子纏足而言,康有為在其他場合——如《大同書》等論作中有過多次呼吁,《萬壽大慶乞復祖宗行恩惠寬婦女裹足折》和《請禁婦女裹足折》均作于“百日維新”時期,比嚴復晚了三年。問題的關鍵是,此時的康有為直接上書光緒帝請求廢除女子纏足,這已經不再限于思想、認識,而是側重具體的實施和操作了。鑒于廢除女子纏足之事勢在必行,康有為在上書光緒帝的奏折上直言建議:“自光緒二十年以后所生之女,不準纏足;如有違犯,不得給予封典。”[11]379“光緒二十年”即1894年,這一年出生的女孩至康有為上書時適值纏足年齡*《萬壽大慶乞復祖宗行恩惠寬婦女裹足折》作于1898年8月18日。。
值得注意的是,最早公開宣揚“戒纏足”的,既非嚴復,又非康有為,從時間上看,也并非在甲午戰爭之后,而是遠遠早于此。美國傳教士林樂知(Allen,Young John)主編的《萬國公報》率先反對纏足。1877年,廈門一牧師在教民中創立“戒纏足會”,這是中國第一個公開倡導不纏足的組織。1895年,英國商人的妻子——立德夫人(Little,Archibald)聯合在華的西方婦女在上海設立“天足會”。“天足會”鼓勵中國婦女參加,在成立之初就明確表示,待中國風氣開化后,西方人將退出而由中國人辦理。
1882年,北上趕考的康有為路過上海購買大量“西學”書報,《萬國公報》上刊登的有關纏足的文章使他深受啟發,回鄉后便展開戒纏足活動。1896年,維新運動正在興起,國人開始對新學產生濃厚興趣,成立了一批研習新學的社團,其中就包括廣東、四川等地的戒纏足會。1897年春,譚嗣同、梁啟超等人發起成立上海不纏足會,宣布以上海為全國的總會,號召各地成立分會。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也刊登戒纏足的文章。從此,不纏足運動迅速向南方各省擴展,短短時間各地成立了幾十個戒纏足的團體。“百日維新”期間,一直宣傳不纏足、早在家鄉創辦不纏足會并令女兒不纏足的康有為給光緒皇帝上了許多奏折,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請禁婦女裹足折》。光緒皇帝同意此奏,令各督撫推行。從上述梳理可以看出,維新派大聲疾呼廢除纏足成為戊戌啟蒙教育思想的重要內容,對于推動廢除女子纏足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 嚴復.教授新法[M]//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65.
[2] 孫中山.在廣東省第五次教育大會閉幕式的演說[M]//孫中山全集:第五卷.北京:中華書局,2006.
[3] 康有為.意大利游記[M]//康有為全集:第七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374.
[4] 康有為.與朱一新論學書牘[M]//康有為全集:第一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315.
[5] 康有為.請尊孔圣為國教立教部教會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祀折[M]//康有為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98.
[6] 康有為.請廢八股以育人才折[M]//康有為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95.
[7] 嚴復.實業教育[M]//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康有為.日本書目志總目[M]//康有為全集:第三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64-265.
[9] 譚嗣同.仁學[M]//譚嗣同全集(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8:293.
[10] 嚴復.原強修訂稿[M]//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17.
[11] 康有為.萬壽大慶乞復祖宗行恩惠寬婦女裹足折[M]//康有為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12] 康有為.請禁婦女裹足折[M]//康有為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381.
(責任編輯:張曉軍)
2017-04-25
魏義霞(1965- ),女,安徽濉溪人,黑龍江大學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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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7)04-005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