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言解頤》詞語札記

黃雪嫚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北京 100083)

《鄉(xiāng)言解頤》詞語札記

黃雪嫚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北京 100083)

《鄉(xiāng)言解頤》主要記錄了京津地區(qū)的鄉(xiāng)言俗語，學(xué)者已經(jīng)做過了一些訓(xùn)釋工作，但仍有不少詞語不曾涉及或解釋不夠清晰。文章摘取其中不易理解或者缺乏考釋的四個系列詞語進行訓(xùn)釋，除了利用文獻(xiàn)辭書來進行考釋外，還注重從現(xiàn)代活方言和活民俗中尋求證據(jù)。文章對近代漢語方俗詞的研究、大型語文辭書的某些漏略、此書點校者的一些疏忽，以及幫助人們閱讀此書都有不同程度的裨益。

《鄉(xiāng)言解頤》；方言俗語；現(xiàn)代方言；訓(xùn)釋

《鄉(xiāng)言解頤》一書的作者是李光庭，字樸園，號翁齋老人，天津?qū)氎媪滞た谌耍谇迩×?1795)得中舉人，遂離開家鄉(xiāng)任內(nèi)閣中書，然后官任湖北黃州，后任內(nèi)閣典籍又久居北京。李光庭曾說：“農(nóng)諺、童謠、詩歌、輿誦，散見史傳者，頗能備天時、地理、人情、物態(tài)之蕃變，而音節(jié)之高下長短，亦出于天籟之自然”，并念“生于鄉(xiāng)而不知鄉(xiāng)之俗，昧矣。知鄉(xiāng)之俗而不聞鄉(xiāng)之言，聾矣”，于是歷經(jīng)數(shù)年，銖錙累積，古稀之年而“追憶七十年間故鄉(xiāng)之謠諺歌誦，耳熟能詳者……念之于口而筆之于書”，并“命慕、敬兩兒錄而校之”，又“部之以天、地、人、物，名曰鄉(xiāng)言解頤。”《鄉(xiāng)言解頤》5卷所記多為京津一帶的方言俗語，但所錄方言又不僅限“鄉(xiāng)言”，間或又有“山右”“山左”“河南”“京師”“中州”“黃州”“江漢”等其他地區(qū)的方言，或者“北地”這樣范圍更大的地區(qū)的方言俗語。而所記方言俗語的時間，根據(jù)《鄉(xiāng)言解頤序》“道光二十九年歲在己酉冬月，甕齋老人自識”以及“庚戌春杪，甕齋老人題句，時年七十有八”①之句，以及李光庭所生活的年代來說，大致為乾隆(1736-1795)、嘉慶(1796-1820)和道光(1821-1850)三朝。

本文擬就其中未見辭書和其他論著的，或已有論及但訓(xùn)釋不明或失當(dāng)?shù)乃膫€系列的詞語進行詮釋，由于“方言詞是地方諺語重要構(gòu)成要素”，“來源于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1]本文除了利用文獻(xiàn)辭書來進行考釋外，還注重從現(xiàn)代活方言和活民俗中尋找證據(jù)。試圖為近代漢語的研究提供一些材料，對補正現(xiàn)有辭書的某些疏漏，對人們的閱讀提供一些幫助。本文所依據(jù)的版本為石繼昌在北平隆福寺街寶會齋書鋪所得的道光三十年(1850)庚戌巾箱本，據(jù)以點校的本子，為中華書局1982年所出“清代歷史筆記叢刊”中的一種。

一、吾圖撒，荏頭，烏糜

《鄉(xiāng)言解頤·卷四·食物十事》：“禾有不成穗者，側(cè)生含苞，結(jié)小棒，大者寸許，小者數(shù)分，外白內(nèi)蒼，絕似羊毫禿筆。味甘，有土氣，其大者則坼裂如胡髯，不中食，兒童謂之吾圖撒，家鄉(xiāng)曰荏頭，京師則曰烏糜。方言音義，姑付闕如。”

按：“吾圖撒合里，耶律楚材的蒙古名字，意思是‘長髯人’。”[2]又《中國通史·中古時期·元時期(下)》：“后來，成吉思汗甚至不稱呼楚材的名字，而用蒙古語稱作‘吾圖撒合里’(urtu sahal)，意即‘長髯人’。”[3]“長髯”即“大胡子”之意，“吾圖撒”是“吾圖撒合里”的短稱，各辭書均未收錄。

莊洪江《唐山方言俗語》：“荏頭：高粱、玉米、小麥等生黑斑病的部分。例：困難時期，連莊稼上長的荏頭也都當(dāng)飯吃了。”[4]即王寶紅《清代筆記小說俗語詞研究》所謂：“玉米或高粱上結(jié)的病態(tài)的子實。本應(yīng)整齊排列的子實外膜下包著的是質(zhì)地柔軟的黑色物質(zhì)。”[5]《論語·陽貨》：“色厲而內(nèi)荏。”何晏集解：“孔曰：荏，柔也，為外自矜厲而內(nèi)柔佞。”因此“荏”為“柔軟”，“荏頭”為“柔軟的頂端”。

而有關(guān)“糜”，《廣雅·釋器》：“糜，糏也。”王念孫疏證云：“糏，通作屑。糏之言屑屑也。《玉篇》：‘糏，碎米也。’《廣韻》云：‘米麥破也。’”“烏”是“黑色”，“烏糜”就是“黑色的碎糧食”，該詞諸辭書均失收。

二、龍溝，馬頭，狗牙相攙，兔不屙屎

《鄉(xiāng)言解頤·卷二·地》：“謂受水之地為龍溝，謂卸貨之地為馬頭，謂交叉之地為狗牙相攙，謂堿薄之地為兔不屙屎，則又以物類擬之矣。”

《中國古代名物大典》中有關(guān)“龍溝”釋義為“為防止堤岸頂部淤水而修之排水溝。”[6]麟慶《河工四汛詩·伏汛》：“黃綻野花沿馬路，綠紛細(xì)草襯龍溝。”原注：“堤上放水處曰龍溝。例用淤上種巴根草襯底，以防汕刷。”所釋與此處“受水之地”的“龍溝”不同，這里的“受水之地”的龍溝指的應(yīng)是分布在鄉(xiāng)間田地里的用來澆灌田地的水溝，其縱橫交錯，形似盤曲的龍，所以叫做“龍溝”。《鄉(xiāng)言解頤·卷二·圃》有“立冬、小雪之間，以柳條大斗兩邊系繩，二人對立于龍溝之兩旁，戽水澆之”的敘述，即為其用。如今豫北鄉(xiāng)村稱呼田間用于澆灌使用的溝為“水龍”，其意同此。

“船只停泊處，即碼頭。”[7](P17586)《資治通鑒·唐穆宗長慶二年》：“又于黎陽筑馬頭，為度(渡)河之勢。”胡三省注：“附河岸筑土，植木夾之至水次，以便兵馬入船，謂之馬頭。”另有《蟲鳴漫錄》卷一：“相傳官船停泊處，俗稱大馬頭。”前面出現(xiàn)的“馬頭”都是水陸交通的交界處，貨物、商人的集散地。《鄉(xiāng)言解頤》中則言“卸貨之地為馬頭”，據(jù)此推知，李光庭的認(rèn)為無論是否“船只停泊處”，只要是“卸貨之地”都可以叫做“馬頭”。

據(jù)《漢語大詞典》的解釋，“犬牙相錯”則“謂地界相接如犬牙交錯”，[6](P6456)這個成語早就存在，《漢書·中山靖王劉勝傳》中就有：“諸侯王自以骨肉至親，先帝所以廣封連城，犬牙相錯者，為磐石宗也。”顏師古注：“錯，雜也。言其地相交雜。”另外一個與之相近的成語為“犬牙交錯”，意思是“謂地界交錯，如同狗牙”。[6](P6456)而“狗牙相攙”表示“交叉之地”也是當(dāng)?shù)仄胀ɡ习傩盏男蜗蠼蟹ā?/p>

郝長留在《常用俗語詞典》[8]中對“兔子不拉屎”解釋為“形容土地貧瘠、窮困荒涼的地方。”另，“吾瓦，維吾爾語意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9]而“吾瓦”這個地方正是鹽堿化極其嚴(yán)重的地區(qū)，“前蘇聯(lián)專家魯克夫曾經(jīng)斷言：在吾瓦這片土地上，要想長出莊稼，每畝需要施100斤硫磺和1噸石膏，才能把鹽堿壓下去”。[8](P74)“堿薄之地”指的是“鹽堿地、瘠薄地”，“兔不屙屎”意同“兔子不拉屎”。

三、開臺，歇臺，夜八出，單出子，驟子

《鄉(xiāng)言解頤·卷二·寺觀》：“開戲謂開臺，收謂歇臺。一日之內(nèi)，大約巳初開，未初歇，申初開，酉正歇。點燈時開，二鼓歇，謂之夜八出。出字或系齣字之訛。小齣謂之單出子，長者則謂之驟子。”

按：“開臺”指“戲曲開演”在各種方言中使用比較普遍，一般都是這樣稱呼，因此《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開臺”作為普通話詞匯。“歇臺”的情況卻不是這樣，作為“戲曲結(jié)束”這一意思無論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還是《漢語大詞典》等辭書都沒有收錄，但它作為“戲曲結(jié)束”的含義講卻是早在明代就有用例，如《三續(xù)金瓶梅》第三十八回：“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賞。歇臺的空兒，是申二姐、郁大姐說書。”另外還有年代早于《鄉(xiāng)言解頤》的《第一奇女》第四十二回：“看著女子說：‘姑娘燒了香怎么還不看戲去？這是整本的《繡鞋記》，熱鬧的很哪!’女子說：‘車上怪熱的，這里還涼快些兒。’老者說：‘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時可就要歇臺了。’”

“齣”按《字匯補·齒部》云：“傳奇中一回為一齣。”[6](P5107)今字“出”為“齣”的簡化字。“夜八出”根據(jù)李光庭自己說是“幾人尚在，一部僅存。慨息京班，追思里曲。則有市廟酬神，秋田報賽。戲一般寫來四日，足用燒鹽；夜八出約以二更，消磨油燭。村里迓鼓，無甚行頭；臺上吹簫，亦有唱手。”[10]據(jù)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刊印的潘蓉陛的《帝京歲時紀(jì)勝》記載：“帝京園館居樓，演戲最勝……霜降節(jié)后則設(shè)夜座。晝間城內(nèi)游人散后，掌燈則皆城南貿(mào)易歸人，入園飲酌。俗謂聽‘夜八出’。酒闌更盡乃歸。”[11]當(dāng)時茶園酒館是主要的演出場所，每夜八出，已成慣例。現(xiàn)在遼寧省朝陽市朝陽縣西五家子鄉(xiāng)石片子溝村每年元宵夜仍有“夜八出”的節(jié)目，[12]《鄉(xiāng)言解頤》的作者李光庭是河北寶坻縣人，②而遼寧省石片子溝村的村民大多是乾隆時期從河北遷移而來的，概石片子溝村的“夜八出”來源于李光庭所記載的“夜八出”。

“單出子”顧名思義就是“單個折子”，王義鈞主編的《灤南縣志》中就有相關(guān)的記載：“‘中場’是幾個出子扭舞。‘小場’是扭單出子，如《跑驢》、《拉旱船》、《鋸缸》等。”[13]與李光庭所說的“小齣謂之單出子”相符。

清代有著名的“四大徽班”，在當(dāng)時有“三慶的軸子，四喜的曲子，春臺的孩子，和春的把子”的說法。而三慶班所擅長的“軸子”，“其實指的是大軸子戲，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連臺本戲”。[14]據(jù)說，梨園唱戲，一般是午后十二點即開場，到下午五點左右散場，一下午的戲碼分為早軸子、中軸子、大軸子，其中中軸子的最后一出戲就是一天當(dāng)中最為令人期待的壓軸戲，壓軸戲完了之后，大軸戲才開始上演。《鄉(xiāng)言解頤》中所謂“驟子”疑為“軸子”的訛誤，諸辭書均未收錄。

四、三順一丁，開條磚，穿道袍

《鄉(xiāng)言解頤·卷四·造室十事》：“家鄉(xiāng)墻用整磚，三順一丁。京中用開條磚，整散間用，尚可。竟有全用碎磚，以灰抹之，謂之穿道袍，危如壘卵，雖東窯磚好，奈不整何。”

“三順一丁”是一種古建筑墻體的砌筑方式，又稱為“三七縫”，“是清代建筑具有代表性的砌磚方式，也是明代‘一順一丁’做法的發(fā)展。”[15](P248)具體做法是每層磚由三個順面和一個丁面結(jié)合放置。其中丁面的磚處于中間位置，山墻面有專門的丁磚定中，這塊磚稱為“座山丁”；另外“三順一丁”分“順起式”和“丁起式”兩種主要的砌筑方式。由于這樣設(shè)計的墻面整體性較強，拉結(jié)性能也高于一順一丁(梅花丁)，因此應(yīng)用十分普遍。

“開條磚”為眾多古建筑磚石構(gòu)件中的一種，“中間有一條細(xì)長的淺溝，易于改制條頭。主要有大開條磚和小開條磚兩種規(guī)格。使用的年代較晚”。[16](P894)“大開條磚”和“小開條磚”都是清式建筑常見的磚石材料，主要“用于大式建筑的淌白墻、磚檐用料以及雜料等，同屬于清代官窯生產(chǎn)的開條磚類”。[14](P237)這兩種開條磚至今都仍在繼續(xù)使用中，其中現(xiàn)行“大開條磚”的尺寸是：長28.8厘米、寬16厘米、厚8.3厘米，跟清代官窯所生產(chǎn)的規(guī)格相同；現(xiàn)行“小開條磚”的尺寸多為：長24.3厘米、寬11.2厘米、厚3.8厘米。

“穿道袍”據(jù)張彥《北京磚雕》中的記載：“百姓住宅的檻墻多是碎磚墻，北京是古都京城，城區(qū)建筑年年施工，蓋了拆，拆了蓋，到處都有碎磚頭，又因當(dāng)時運來京城的建筑磚料成本昂貴，所以北京一般四合院建筑的內(nèi)墻都是由碎磚頭量材壘砌，即外整里碎(外面用整磚，墻里用碎磚頭)。有一些則先用整磚砌好磚垛子，中間用碎磚，外面用叉灰泥找平，最外層抹一層白灰膏，從外面看也非常美觀，這種方法美其名曰：‘棋盤心，四角硬。’生活稍富裕的還要找個能寫會畫的畫匠，題個字，畫上彩畫。還有的在白灰膏表面先刷上三道青灰漿，待青灰漿干后，再畫出假磚縫來，泥瓦匠管這辦法叫‘穿道袍’。”[17](P55)由此段記載可知，“穿道袍”是京城人們砌墻時的獨特現(xiàn)象，因此該處點校有誤，“竟有全用碎磚”前“句號”應(yīng)改為“逗號”，無論是“整散間用(外整里碎)”還是“穿道袍”敘述的都是當(dāng)時京城獨有的情況。

注釋：

①庚戌年為1850年，其自題七十有八，則其生年應(yīng)為1772年，與《畿輔通志》的記載不符；但又據(jù)《畿輔通志》記載，其于咸豐七年(1857)作“八十自壽詩”，若據(jù)此記載則其生年應(yīng)為1778年，也與記載不符，因此其生年有待商榷。

②現(xiàn)為天津市寶坻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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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張彥.北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叢書：北京磚雕[M].北京：北京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15.

LexicalStudieson“TheDialects”

HUANG Xue-man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83，China)

Li Guangting’s “The Dialects” mainly recorded dialects and colloquialisms of Beijing and Tianjin，on which many scholars had done some work on the meaning of the words. However，there are still many problems on lack of clear interpretation. Four series of words are selected to work on. There are not only papers and dictionaries employed for research but also authentic dialect data. The problems and shortcomings in literature dictionaries are pointed out to help the readers to gain better understanding.

“The Dialects”；dialects and colloquialisms；contemporary dialects；exegesis

2017-01-04

2016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項目編號：16ZDA20；北京語言大學(xué)2017年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7YCX005。

黃雪嫚(1994-)，女，河南新鄉(xiāng)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

1004—5856(2017)12—0105—04

H034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12.025

魏樂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