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雨果·默西爾和法國認知科學家丹·斯帕伯在《理性之謎》一書中說,理性跟直立行走一樣,是一種進化出來的特性。它出現于非洲的大草原,要把理性放在這一背景下來理解它?!都~約客》記者伊麗莎白·科爾伯特對他們的論證做了一個概括:跟其他物種相比,人類最大的優勢是我們的合作能力。合作很難建立起來,也很難持續。對許多人來說,不勞而獲總是最佳選擇。人類進化出理性不是為了使我們能夠解決抽象的、邏輯性的問題,甚至也不是為了幫助我們從不常見的數據中得出結論,它的用途是解決生活于合作性群體中產生的問題?!袄硇允菫榱诉m應人類發展出的高度社會性的生活環境?!币恍┧伎剂晳T從理智主義者的角度看顯得很奇怪、很愚蠢,但從互動主義者的角度來看它們非常精明。
比如人類的確認偏見:人們傾向于接受那些支持他們的觀點的信息、拒斥跟他們的觀點相矛盾的信息。如果理性的作用是產生明智的判斷,那確認偏見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設計缺陷。如果一只老鼠堅持確定它周圍沒有貓的信念,它很快就會被貓吃掉。確認偏見會導致人們不理會新的或者未得到正確評價的威脅,這種特點在進化過程中應該被丟棄才對。而這種特點以及人類都幸存了下來,這證明它肯定有某種幫助我們適應環境的功能,而這一功能跟我們的高度社會性有關。
默西爾和斯帕伯更喜歡把確認偏見稱為己方偏見。他們指出,人類不是隨便輕信的。在面對他人的論證時,我們能很熟練地看出其中的缺陷。但我們幾乎總是對自己的立場存在的問題視而不見。這是因為我們進化出理性是為了防止自己被群體中的其他人欺騙。我們的祖先生活在一群打獵、采集者中,他們關心的主要是他們的社會地位,確保自己不要在其他人在山洞里閑逛時自己卻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打獵。清晰的推理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優勢。他們無需掛慮死刑的威懾作用、消防員的理想品質等問題;他們也無需應對偽造的研究、虛假新聞等問題。今天理性經常讓我們失望一點也不奇怪,它只是環境變化太快,自然選擇跟不上的例證之一。
布朗大學教授史蒂文·斯洛曼和科羅拉多大學教授菲利普·菲恩巴赫也都是認知科學家,他們合著了一本書,名為《知識錯覺:為什么我們從不獨自思考》。他們以馬桶為例,說明人們的知識錯覺。幾乎每一個美國人,以及所有發達國家的人,對馬桶都很熟悉。一般沖水馬桶有一個水箱,按下把手或按鈕后,水就會連同里面的東西一起被吸入水管、進入下水道。但它的運作原理究竟是怎樣的?耶魯大學的學者做過一個研究,讓研究生排列他們對日常設施的認識,包括馬桶、打火機、門鎖等。接著讓這些學生詳細地、一步一步地解釋這些東西是如何運作的,然后再次排列他們對這些東西的認識。這次學生們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他們的自我評估都降低了。
抽象思維會導致我們以為自己很好地理解了某些事物,事實上未必,這種現象被稱為解釋性深度錯覺。斯洛曼和菲恩巴赫認為,這種錯覺非常普遍,人們以為自己知道的多于他們實際所知的。他們說,我們之所以堅持以為自己知道很多是因為他人的存在。比如關于馬桶,有人設計了它,因此我可以很容易地操作它。這是人類擅長做的事情。自從想出了該如何一起打獵起,我們就一直相互依賴他人的專業知識,這也許是人類進化史上一個很關鍵的進展。我們合作得非常好,以致我們分辨不出我們的認知終結、他人的認知開始的地方。他們寫道:“我們的認知分工造成一個結果,就是一個人的觀念和知識跟群體中其他成員的觀念和知識沒有明確的界限。”這種無界或者混亂對進步來說非常重要。當人們發明了新工具時,他們同時創造了一個新的無知領域;如果所有人在使用刀子之前都要掌握金屬加工的原理,那銅器時代就不會取得什么成就。關于新技術,不完整的認知能讓人變得很強大。
知識上的分工在政治領域會帶來麻煩。我們不知道馬桶的原理,照樣可以使用它,但對于一項社會政策不了解就去贊成或反對就不一樣了。2014年,在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之后,在一項調查中,研究者問被調查對象美國該如何反應,以及他們能否在地圖上找出烏克蘭。結果發現,他們在地理上錯得越遠,就越有可能支持軍事干預。他們對烏克蘭位置的估計一般跟真實情況相差1800英里,相當于基輔到馬德里的距離。
科爾伯特寫道:“我們對他人頭腦的依賴讓問題變得更為嚴重。如果你對某一個法案的立場是毫無根據的,我又依賴于你的看法,我的看法也就是毫無根據的。當我跟第三個人聊天時,他覺得贊同我的看法,他的意見也是沒有根據的,但現在我們三個人觀點一致,我們對自己的觀點就變得更加自鳴得意了?!?/p>
對人類理性的懷疑也有著悠久的歷史。1729年,英國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撰寫了《一個溫和的建議》一文,他的目標是觸動那些冷漠的公眾,讓他們意識到愛爾蘭人的極端貧困和痛苦,取笑那些政治算術家,他們把苦難當作一個可以用成本和收益計算來解決的問題。英國哲學家約翰·格雷說,斯威夫特這篇文章一直被視為一篇諷刺性的文章,這類文章用諷刺、戲仿等文學技巧取笑自己所處社會的習俗。深入解讀后會發現,斯威夫特這個溫和的建議最讓人感到震驚的地方在于,提出建議的人能夠用最符合邏輯的論證為食人行為做出辯護,對理性的貫徹能夠超出人性和明智的界限。
約翰·格雷指出,斯威夫特對人類的厭惡不是因為他的性情,而是他用人類宣稱他們擁有的理性標準對人類加以判斷的結果。他的作品展示了理性主義的反諷。大部分理性主義者用理性去維護他們傳統的偏見和意見,斯威夫特則用理性來評判人類世界。休謨說理性是、也只應該是激情的奴隸。他提出理性應該為人生服務,而不是控制人生。但在斯威夫特看來,理性本身就是一種激情,人被它奴役著。《格列佛游記》中有許多事例說明,人類的大小和力量標準都是相對的。但他無法像沉著的休謨那樣,認為理性在面對自然、傳統和人類事件中的扭曲時是無力的。
斯威夫特在寫給他的朋友蒲柏的信中說,他寫《格列佛游記》的目的是激怒世人,而不是娛樂世人。他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證明人是理性的動物這一定義是錯的,他要證明人類擁有理性的能力,但沒有使用這一能力。在約翰·格雷看來,這是斯威夫特的非理性之處:“他有什么理由相信他能夠激起他的讀者變得理性?或者認為誠實的人會認識到他們是多么不理性?實際上,他寫的書跟其他書一樣娛樂了讀者,變成了一部經典的兒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