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南[西南大學,重慶 400700]
淺析卞之琳《慰勞信集》詩歌獨特風格
⊙張星南[西南大學,重慶 400700]
卞之琳的《慰勞信集》發表的時間是1938年,也正是抗戰最風起云涌的初期。在時代的號召下,詩人們寫下了大量熱愛祖國、抗爭侵略的詩歌。但《慰勞信集》卻始終和大眾印象里的戰歌不同,有著迥然于戰歌的風格特點。本文擬以這一點對《慰勞信集》做出淺析,以求挖掘其中的獨特價值。
抗戰詩歌 卞之琳 《慰勞信集》 風格
如果說文學創作有規律可循的話,我認為至少有一點的確是如此的,那就是創作者的風格分類。風格就像人一般,總有外向的和內向的。面對同樣的事情,外向的作者容易激動,靠著奔涌的情緒即可一氣呵成;而內向的作者則容易陷入思考,盡管他也有情緒,但他總不愿意在作品中吶喊大叫,他要你一點點讀,一點點思量。中國的文人總是如此,而卞之琳無疑屬于靜的那一類。1937至1939年間,他的反映時代的嶄新詩集《慰勞信集》也恰恰體現了這一點,和同時期很多其他詩人的詩形成了迥異鮮明的對比。正如袁可嘉所說,這些詩是一種“新型的政治詩”,與“時代的喇叭手”有些不同。那這種“新型”的風格究竟新在哪里呢?下面筆者結合具體詩歌進行淺析。
抗戰之前的幾年時間里,卞之琳詩歌中蘊含的知性已經越來越明顯,《圓寶盒》《白螺殼》等無一不滲透著理智的思辨。他的詩歌總能通過一些小的生活現象來折射出富有哲思的思考。到了抗戰時期,廣大的詩人們紛紛響應時代的號召,迸發出噴薄的創作激情。最初也是最為有名的是田間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這是奴隸!’”田間的這首詩鏗鏘有力,以激昂奮進的姿態鼓舞著人們為祖國而戰。再如穆木天的:“今日我看見一片血腥,/我見血腥里邊藏著希望,/今日我雖看見人間牛馬的呻吟,/但我看見在呻吟里存著刀槍。”同樣作為一首戰歌,它呼喊著,激情地喚起我們心中奮勇殺敵、保衛國家的決心。
卞之琳盡管也不例外,同樣寫抗爭、寫人民,但不同的是,他的《慰勞信集》里并沒有忘掉沉思。相比于同時代許多“戰歌”式的鼓噪甚至是所謂“抗戰八股”的蒼白淺陋,卞之琳的思考更有層次感,更帶有宏觀性。例如《給實行空室清野的農民》,寫到農民們為了躲避日本軍隊的侵略,在組織下向遠處轉移。詩歌中有農民轉移的詩性描寫,但也通過農民的嘴和心理表達了對戰爭的宏觀思考。詩中有這么一節:“誰說忘記了一張小板凳?/也罷,讓累了的敵人坐坐罷,/空著肚子,干著嘴唇皮,/對著磚塊封了的門窗,/對著石頭堵住了的井口,/想想人,想想家,想想櫻花?!睅捉话峥盏拇遄邮鞘挆l的,甚至連門窗和井口都被封住。一般人想到的恐怕都是人們紛紛咒怨日本鬼子,但作者不這么想,他想到的是:也罷,讓累了的敵人歇歇,想想自己的家鄉。這就和流行的戰歌截然不同了。里面滲透的不是“殺殺殺”的口號與憤怒,而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的推心置腹。卞之琳本人也對此詩說過一些自己的想法。卞之琳曾說此詩有著“由全局和長遠觀點著想而產生的溫情”,單從這一點來看,卞的詩就有著和同時期其他抗戰詩歌所不同的思維。其他人都在鼓勵戰爭,奮起反抗侵略,但很少有人能從更大的層面上去思考戰爭究竟給人們帶來了什么?!澳銈儠烙职具^了一天,/不覺得歷史又翻過了一頁?!倍让肴缒甑某錆M血腥的戰爭,在茫茫的歷史長卷中只是小小的一頁。卞之琳的這個思考無疑給他的詩歌增添了一分更加博大的人文關懷式的沉思。
我們一般認為,卞之琳的詩歌詩味兒十足,富于理性思辨的他寫出的詩歌話語一定有些難懂晦澀。事實上我們通過《候鳥問題》《距離的組織》等的確可以發現卞詩的這一特征,其語言的跳躍性很大,若不通過一定的思考,很難摸索出作者創作的本意。但到了《慰勞信集》,卞的詩歌語言出現了轉變,或許是出于寫作主題的客觀性要求,反抗侵略、保家衛國等主題的確根本不需要晦澀模糊。不過按照上一節的論述我們知道,卞之琳的詩歌始終在努力地思考著什么,他的詩歌語言應該仍然存在著理性的跳轉。但令人訝異的是,卞之琳的《慰勞信集》明明還在思考,卻用了幾近通俗的口語來表現,而且通過他一向擅長的押韻和精練增加了詩歌的可讀性和輕松性,至少相對于“白骨露于野”的血腥場面要輕松得多,總體呈現了一種歌謠式的歌唱風格。我們可以看《放哨的兒童》中的一節:“把棍子在路口一叉,‘路條!’要不然,‘查!’/認真,你們就不兒戲,/客氣,來一個‘敬禮!’/再不然‘村公所問話!’/可是送了,/不妨在地上畫畫?!痹娭泻翢o難懂的字眼,反而都是最平常的話語,作者只是用剪輯將其格律化罷了。剪輯后的每一個字都不浪費,并通過音頓等方式實現了詩句的抑揚頓挫,音樂性十足,兩字一頓的方式將孩子認真的樣子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也正是這種日常化的表達方式,讓我們能鮮明地感受到一種濃厚的生活氣息。那個年代里的小戰士的形象躍然紙上,正經嚴肅卻又讓人忍俊不禁。這種獨特的設置使得卞詩給了我們一種光明的希望。其實不只是這首《放哨的兒童》,其他如《給一處煤窯的工人》《給一位刺車的姑娘》等,都體現了那個年代里勞苦大眾在苦難面前的堅定的信念和心態。這里的老百姓會笑,會依然叫著毛驢“小婊子”。參戰的、不參戰的,所有人都是鮮活的、可愛的生命個體。卞之琳向我們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戰時場景,這里雖然有殺敵,卻沒有殺戮。也正是這種濃厚的生活氣息,才會讓我們從更積極樂觀的角度去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
另外,卞之琳曾提到自己尤其鐘愛英國詩人奧登的一些詩。奧登提倡寫“輕”的詩,“他不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的語言會很直接并接近普遍的表達”,比如口語化的謠曲等,這一點相信讀過《戰地行紀》的人們并不陌生。而在《慰勞信集》中,詩歌的口語化就恰恰體現了這一點。
為了方便理解這個概念,筆者在這里引《慰勞信集》里《給遠方的神槍手》的部分詩句來做分析:
在你放射出一顆子彈以后,
你看得見的,如果你回過頭來,
胡子動起來,老人們笑了。
酒渦深起來,孩子們笑了。
牙齒亮起來,婦女們笑了。
這首詩是獻給在前方打仗的戰士的,表面上詩里描寫了四個主體——“你”“老人”“孩子”和“婦女”。戰士要去前線打仗,人們都在期盼著他能奮勇殺敵,取得勝利。但實際上,仔細閱讀我們就可以發現,在這些被描寫者的背后,隱藏著一個更深的觀察者,也就是作者自己,他本身也和這些老人、孩子、婦女站在一起,就像送行隊伍里的普通一員,他也在和這些人一樣笑著,看著,“癡心”著。所以,作者是早就和被描寫者融為一體了,他只是作為集體中的一員在描寫,抒發既是自己的又代表著集體的熾熱感情。
再如《給一切勞苦者》:“只偶爾想起了幾只手,/我就像拉起了一串長鏈?!憋@然,這時候盡管作者在歌頌他們,但他們和作者是手拉著手的,一切勞苦者,當然也包括了作者。到了詩歌的最后,“一切勞苦者。為你們的辛苦/我捧出意義連帶著感情”。卞之琳的這種個人表達實際上隱喻著對集體的贊頌。
“我”和被描寫者是一起的,與同時代很多著重于自己吶喊的戰歌有很大區別。盡管很多詩人的詩里也給予遭受苦難的人們感同身受般的理解和同情,但或在開頭,或在結尾,總是不忘抒發自己胸中的一腔激情。這就形成了一種模式,即“我看到——我想到——我要”的模式,雖然此模式有其合情合理性,但單從詩歌的藝術技巧和成果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是多多少少僵化了表現時代的方式。當時有人指出所謂的“抗戰八股”,其實就是被某種模式桎梏之后過于僵化的產物。這種模式下的詩歌蒼白無力,口號連篇,沒有一點真情實感的表達,仿佛在為了抗戰而抗戰,使得創作根本沒有和群眾聯系起來,顯然這是不可取的。而在卞之琳的《慰勞信集》中,作者和群眾實際上是一體的,因為真正深入了生活,所以在其詩中,我們很少看到與群眾分離的抒情自我,而是看到一位有文化又親和的長輩,操著一點方言,在向讀者娓娓道來屬于他們的艱辛苦難,以及對這些人的熱愛,而非站在一旁,吶喊著“我愛!”。顯然,卞的愛更加深厚樸實,其中也流淌著一股熱血,只不過詩人因為自己的個性和創作風格,不喜愛大聲喊叫罷了。
抗戰時期,尤其是初期,我們總能看到詩歌中的昂揚斗志,大家都像戰士一般在紙上的“前線”中奮筆疾書,宣揚著自己的激情。這種戰歌的出現鼓舞了人們的斗志,也為抗戰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然而,卞之琳的抗戰詩歌卻和當時主流的戰歌風格迥然不同。他的詩雖然內質仍然存在著一片熾熱的愛國心,反抗侵略的斗爭心,但他沒有放棄思考,反而用他敏感的心思將詩上升到對戰爭的審視,從而把他以小見大的特色變得更加宏大,讓我們在讀詩的過程中不只停留在熱血沖動的世界。卞詩里的一切都是出于對生命的熱愛,而不是為了宣傳鼓動營造出來的虛假贊美,給我們的是感動而不是激動。這種風格,雖然不同于當時,卻實實在在表現了作者作為一位真正愛國者的擔當。
[1]卞之琳.卞之琳文集[M].江弱水,青喬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陳丙瑩.卞之琳評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
作 者
:張星南,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編 輯
:趙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