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武
從天山之巔到秦嶺腳下
張同武
紅柯的長篇新著《少女薩吾爾登》,書名可能僅僅是個賣點。初看以為是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讀下去才知道,小說以現實與回憶相融的手法,站在對比的角度,對民族心理、地域文化、人物秉性進行了深度的剖析。原以為可以讀到輕松愉悅的愛情故事,不想卻是對沉重人性的解剖或展示——就如同想吃一道甜品,端上來的卻是兼具煎炒烹炸五味雜陳的一道大燴菜,要說是一鍋提神醒腦的滋補藥膳也未嘗不可。
作者以游歷天山又重回故土的思維,把對天山文化的體悟與秦嶺文化的感觸進行了深度對比與辨識,從而引發了對地域文化之于人性影響的思索。這樣的對比只有對兩地文化都有了深度認識才能做出。這樣的對比意義,并不是為了分清兩種文化的高低優劣,更多的可以在碰撞的火花里引發讀者對人之本性的挖掘與思索,可以更好地促進地域文化的融合,也可以讓我們更加重視地域因素對于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影響。
小說的故事并不復雜。從故鄉走出去的大學畢業生,在更廣闊的世界里撲騰了一小圈之后,又回到了故鄉。仿佛宿命一般,生于斯、長于斯,眼下又回歸于斯。故鄉好啊,故鄉可以近距離高密度地親近親人,可以得到親朋好友更多的幫襯。但故鄉亦有嚴酷的一面,它可以讓你裸露在眼皮子底下,有許多的傳統你必須遵守,有稠密的關系你必須應對,在充滿溫馨呵護的同時,它更有無可遁形的比對與平衡……故鄉啊故鄉,遠則思,近則怯。
主人公周健,在親屬的關照下,回到故鄉一個中等規模的建筑材料廠工作。作為一個大學畢業生,從事與自己專業相符的技術工作,待遇尚可,又不是很辛苦繁忙,而且身處一個“以德治廠”的環境——廠子里聘請專家,給工人們講述《弟子規》《朱子家訓》等。在這塊充滿厚重歷史感和道德感的土地上,周健應該是沐浴著陽光春風,健康愉悅幸福快樂的。但是,周健的人生在這里遇到了坎坷,而且這坎坷是包裹在平靜之中的——故鄉似乎是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他一進來就被籠罩其中了。
先是看似平淡卻蘊藏著復雜的工友關系。這里要說明的是,這里的工友關系實際上也是“鄉黨”關系,工友們都是鄉親,工廠只不過是把散布在鄉村的鄉里鄉親集中在了一起。這樣的工友關系就比單純的同事關系多了一層血脈——鄉村的砸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先說第一層關系,也即單純的工友關系。周健是修理工,在工廠里屬于技術工種,相對普通工人而言輕松、有地位,這是一道先天的鴻溝。能否和其它普通的工人搞好關系,是他融入這一集體的第一關。周健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盡職盡責完成本職工作之余,他竭力放下身段,和這些普通工人打成一片,從而獲得了他們的接納,建立起了良好的工作關系,也為自己營造了輕松的生活氛圍。而第二步就是要超越單純的同事關系,把剪不斷理還亂的鄉黨關系在這里穩固下來,從而獲得更深的認可和更有力的支持。在這方面,周健也是小心翼翼,頗費了一番心機。他通過相互走動,聯結家族關系,進而為自己打牢根基。這些僅是一個剛走上社會的普通年輕人經歷的初始功課,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沒那么容易。在一個重視關系的國度里,在一個維系關系十分復雜而敏感的地域里,這些是必須的,哪怕是一種負擔。
周健遇到了美好的愛情。他和自己的中學同學張海燕在家鄉相逢,情愫再續,感情加深。雖有門第之差,但單純善良美麗的姑娘張海燕,對周健矢志不渝;即便周健在工作中意外致殘,她也不離不棄、大義至真,譜寫了一段凄美的愛的故事。
如果僅僅是這些,那這本小說也就太平淡了,完全可能被湮沒在卷帙浩繁的眾多作品中。但《少女薩吾爾登》著意的不在于此,不是這些表面的東西,它要在如地火般的潛流中挖掘出凝結在人心深處的性情來,是要對這一片、這一方,也許是更大范圍的人類人性進行深度的解剖和分析,從淺了說是蕓蕓眾生相,往深里說是茫茫世間心。
周健、張海燕甚或還有他們的工友代表劉軍,不過是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他們本來是接受過教育的新一代,有一定的新思想、新秉性,但他們在故鄉的土地上,卻首先要尊崇故鄉的規矩,按照故鄉千百年來繁衍生息所積淀的“規則”生活,否則便無法立足甚至到處碰壁。故鄉的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可以熔鐵化石,可以主導風化,可以予生予死,任誰想以一己之力有所改變,必然會碰的頭破血流,不信你試試!
于是,周健、張海燕之類,在現實中只能小心翼翼但仍難逃命運的窠臼,到底被送進了“攪拌機”,沒有粉身碎骨已是萬幸了。
再來看小說中的另一個主人公——周健的叔父周志杰的命運。少小離家老大回,周志杰少年時投親靠友去了新疆,在天山游歷了十幾載后,回歸故鄉。這就有了后來一系列的碰撞和坎坷。周志杰在新疆取得了一定的學術成績,因為岳父岳母的葉落歸根,他和妻子也要調回故鄉工作。原本聯系好了一家大學接收,系里領導在得知周志杰有一篇論文要發表在核心的權威期刊上,竟因為這樣的一則喜訊而妒火中燒,因為這所三流大學自建校以來還沒有一篇論文上過這么高檔次的權威刊物,從而把周志杰拒之門外。無奈周志杰去了一所中學教書,因為沒能幫外甥轉學而受到姐姐的羞辱,后來因學術成果頻出又被校領導斥之為不務正業等等。眼見當年翱翔在天山的雄鷹變成了麻雀,故鄉的人竟津津樂道地編排起這個當年令他們艷羨的大學生,變成落魄秀才的周志杰被故鄉的人當成了飯后的談資、笑料。禍不單行,落魄的才子從天山采摘回的雪蓮花——曾經恩愛的妻子也投入了別人的懷抱。故鄉,就這樣給這位回歸的游子當頭一棒抑或上了一課?
讓周志杰振作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有一只草原大雁飛到了他身邊:曾經的天山紅顏知己,草原的女兒金花,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周志杰身邊陪伴他。這朵金花,不惟絢爛了周志杰的人生,更重要的是,她帶來了草原清新的氣息,在故鄉厚重粘滯的空氣里,吹開了一片藍天。這一情節,才是小說的精彩之處。
草原文明和農耕文明絕無高低之分,但反映在對人的塑造、對生活的體悟以至表達愛的方式等等方面,應該說是有巨大差異的。作者有意無意間把這兩種文明進行了近距離的比較與融合,從而引發了一系列的碰撞,也留給文明深深的思索——金花是在新疆長大的蒙古族女性,敢愛敢恨,有自己的信仰和精神支柱,一組古老的舞蹈《薩吾爾登》是她的精神圖騰。她的到來,無疑給關中封建保守的女性們樹立了不亞于異類的標桿。她對生命的感悟、對愛人的體貼,特別是對于公婆的發自內心的孝敬,殊堪褒贊。而在作品中,她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也是另一種地域文明的具體載體或展示。
圍繞著這幾位人物展開的故事進行評析,是這本書的基本經絡。但作者的著力點顯然不僅于此。我以為作者是在以講故事的形式進行一種文化比對,將新疆和陜西的某些地域文化進行對比,或者說是對天山文化和關中文化的比較也未嘗不可。
作者對天山文化、草原文化的鐘愛甚或推崇是顯而易見的。作為一個游歷過天山十載的有一定文化浸染的陜西關中人,作者對那樣一種文化的感受深切而真切,既有感性的喜好,也有理性的剖析。值得一說的是,作者從天山而來,回歸生養自己的關中西府,這就為他進行文化比較提供了充分的背景和條件,所謂有比較才有鑒別。當然,更有對兩種地域文化的發自肺腑、觸及靈魂的尊重與摯愛,如此才愈發愛之深、析之深、責之切。
新疆、天山、草原文化的形成,有其歷史沿革、地理地貌、民族特質乃至飲食習慣等等成因,那種廣袤遼闊、熱情質樸、豪邁大氣等特征,使得在這片地域生活的人們豪爽、熱誠、單純、執著,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而對應的關中西部,則是歷史悠久、文化厚重、禮教嚴格,同時又有著一定的封建保守。這兩種文化有一定的差異,有些方面的落差巨大甚至說對立也不為過。作者比對這兩種文化的目的,可能更多的著力點是對關中西部文化的一種隱憂。這種隱憂帶來的焦慮感充斥在作品中貫穿始終、著墨甚多的那個“攪拌機”上。有沒有將這種古老而頑固的文化所形成的鐵幕般的氛圍比作是一臺巨大的攪拌機呢?這是一臺隨時可以吞噬生命的攪拌機,一不留心就會像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讓生活在這個氛圍之中的人們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這個攪拌機太強大了,漫說抗拒,就連一絲叛離的念頭也不容許存在。
作品中看似不經意地寫了幾個次要人物,如周健的母親,她謹小慎微、誠惶誠恐,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孩子謹慎做人,唯恐孩子不諳世事而再受傷害;劉軍的母親,病殘之軀,悟出了周圍的文化是“恨生不恨死”,于是在孤兒寡母的艱難歲月里,不惜斷藥自殘而博取鄉鄰真切的同情、寬容和幫助,不但避免了遭受嘲笑和爭斗,也成全了孩子們;劉軍的“八婆”(在書中是一個地域文化符號式的代表性人物,一個九旬老人,擁子嗣而倚老自威,為維護家族利益而冷酷般堅定,使得眾人尊敬簇擁而絲毫不敢冒犯——老人的權威來自哪里呢?盤根錯節、枝蔓纏繞又根深葉茂的家族乃至血緣關系形成的巨大的網啊!
至于作者在作品中大篇幅評析的“被窩貓”現象,則是一種見慣不怪的存在,無非是嫉賢妒能、排擠打壓的那一種。這種情況也算是一種普遍現象吧,稠密的人口、緊缺的資源,大家為生存,采取不大陽光的競爭手段罷了。這種現象倒和作品中展示的地域文化沒有必然的聯系或因果關系,不算是一方特產,不過其描寫倒也細膩真切,蠻有趣味。當然,這其中被“被窩貓”所侵擾的周志杰能搏殺出來,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草原女兒金花的智慧和助力,這也算是一種文化的對比、碰撞甚至博弈吧!
浪漫與寫實的完美結合,是紅柯一貫的寫作風格。從《少女薩吾爾登》的背后,讀到的不僅是一個有些沉重的故事,更讓人觸摸到故事中隱含的文化,進而引發共鳴、思考,恐怕這才是作者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