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經典作家的經驗給我們的啟示
邢小利
李建軍的《并世雙星:湯顯祖與莎士比亞》(以下簡稱《并世雙星》),內容厚重、廣博,是對400年前中西方兩位經典作家、偉大作家比較研究的力作,也是一部交響樂,關于歷史,關于現實,關于文學、文化、文明的交響樂。書中對很多問題的闡述穩健而犀利,文采斐然,讀起來讓人有一種含英咀華的感覺。
對湯、莎進行比較研究,涉及東西方戲曲、戲劇、文學、思想、文化、時代背景、政治文明等很多方面,需要有“開闊的文化視野和成熟的人文精神”(梁實秋語)。《并世雙星》視野宏闊,同時又能站在當今學術前沿,對相關問題既有宏觀的總體把握,更能從細微處入手,進入藝術欣賞的境地。比如關于“活文學”與“死文學”之辯,關于“文學”與“純文學”之辯,關于湯、莎的作品及其藝術性,李建軍都能深入藝術的肌理分析,特別是像漢語之韻致這樣一些有時只能體味其妙,而難以分析的問題進行深入地分析。所以,無論是談思想還是分析藝術,這部著作都能深入其里并將其展開,沒有那種凌空蹈虛的空話,沒有不著邊際的昏話。
李建軍借漢詩《秋風辭》中的詩句“蘭有秀兮菊有芳”來概括和評價東西方這兩位巨擘,認為對他們強分軒輊沒有意義。比較研究的意義,在于對他們所處時代的政治和文化環境進行分析,進而聯系戲劇家個人的生存境遇和創作道路,比較他們在審美和倫理方面的異同,總結出他們藝術創作的偉大經驗和這種經驗資源對后世的啟示意義。書中有對湯顯祖和莎士比亞兩部愛情經典作品《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牡丹與玫瑰”的分析,也有對兩位戲劇家藝術世界總體性的研究,有對比較研究中引出的相關問題的梳理,有對兩位戲劇大師的接受史和研究史的再研究,進而理出一些有價值、有美學意義的命題,探討兩位戲劇大師所呈現出的美學與藝術倫理共同性的問題和意義,概括、總結出三個“偉大的共同性”:人格、人生哲學、再度創作。
經典作家的偉大經驗給我們有很多的啟示。《并世雙星》比較研究的是400年前東西方的兩位經典作家,該書在一個非常廣闊的時空中所發掘和討論的一些命題,對文學藝術來說,涉及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具有普遍性的意義。有些問題既具有歷史性,也能讓人感覺到深深的當下性、現實性以及未來性。比如時代對作家、對藝術的深刻影響,比如作家的人格、精神境界對文學藝術的作用,比如創新和如何創新等問題,我覺得都有非常強烈的現實意義,對未來的創作也有一定的規箴意義。
從時間上來說,湯、莎是同時代人,考察作家與時代的關系問題,就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問題,也是一個大問題、老問題。“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劉勰很早就論及時代、世情與文學的關系問題。從時代角度比較湯顯祖和莎士比亞,是《并世雙星》的一個重點。李建軍認為,他們的志趣有很多相似性,但生活的空間不同,亦即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文化環境、政治文明等條件不同,他們的命運、文運、心境以及美學選擇、敘事策略,當然也包括其藝術世界所呈現出來的風格也就不同;時代在他們的身上打下了非常鮮明的烙印,他們藝術上的很多選擇既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
李建軍認為,文運取決于時代,而莎士比亞之為莎士比亞,是他幸逢其時。李建軍分析說:“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人都是自己時代的產物;而他的寫作,則是其時代的精神鏡像。”寫作需要最低限度的自由——安全地思考、想象和表達的自由。在一個極端野蠻的時代,只有少數勇敢的人,才敢于在積極的意義上寫作,而大多數人,或選擇沉默,或滿足于虛假的或不關痛癢的寫作;即使是那些勇敢的寫作者,也不得不選擇一種隱蔽的寫作方式,例如隱喻和象征。湯顯祖象征化的“夢境敘事”,就是一種不自由環境下的美學選擇;而莎士比亞的全部創作所體現出來的極大的自由感和明朗感,則彰顯著寫作者與寫作環境之間積極而健康的關系。
李建軍說,從物理時間上看,湯顯祖與莎士比亞“確乎是同時代人;但是,從文明程度看,他們則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時代——湯顯祖的時代落后莎士比亞的時代,何止四百年!”在李建軍看來,就想象力和才華而論,湯、莎兩人“在伯仲間”,但境遇和命運,卻全然兩樣。莎士比亞生活在伊麗莎白女王時代,“沒有伊麗莎白時代的偉大精神,就沒有莎士比亞的輝煌成就”。故此,莎士比亞的寫作,“在題材取舍、主題開掘、風格選擇、修辭態度等幾乎所有方面,都表現出一種自由而積極的狀態”;即使涉及政治和權力的主題,也不用左顧右盼,不怕“觸犯時忌”。而湯顯祖生活在一個落后而野蠻的前現代社會,恐怖氛圍里的靜止與和諧,是這個社會的突出特點。他懷抱利器,無由伸展,處處碰壁,一生偃蹇。就是在這種“無可奈何”的寫作環境里,他努力不懈,這才創造出“臨川四夢”的不朽成就。
李建軍關于時代對作家及其文學影響的闡述,不僅在于作家的個人命運以及人格精神這些大的方面,讓人印象深刻,感受真切的,還在于他關于這種影響達于文學修辭方面的闡述。
關于湯顯祖的創作,李建軍認為,“從文學精神來看,湯顯祖無疑屬于現實主義作家。但是,從寫作方法來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除了《紫釵記》大體上是用寫實的方法創作出來的,其他三部全都是象征主義性質的作品,就此而言,可以說,他是用象征主義方法來寫作的現實主義作家”。他認為,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之“夢境”,是作家在“被動的境遇”中所選擇的一種“積極的策略”:“湯顯祖的象征主義寫作既是被動的,也是自覺的。”“在技巧的背后,人們可以看見強大的皇權專制,可以看見意識形態詭異的面影”。
李建軍指出:“在任何專制主義的寫作環境里,現實主義都是一種被敵視和壓制的寫作方法。”元代的專制統治也很黑暗和嚴重,知識分子的地位也很低,但因為少有“文字獄”,作家和藝人的自由空間也就相對大了一些。而與元代相比,明代社會的思想天空就要黑暗得多,文化生態環境也要惡劣得多。因此,作為一種安全而積極的敘事策略,湯顯祖喜歡寫夢境,寫夢境中有奇人異事,“夢境中事,子虛烏有,容易打馬虎眼”。“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以夢寫人之至性至情,特別是《牡丹亭》,人可以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這是對人性至真、至純、至美的肯定和贊頌;《邯鄲記》《南柯記》則借夢境對現實生活和虛妄的人生追求進行諷刺和批判。無論是肯定和贊頌,還是諷刺與批判,以夢境來表現,都是一種“安全而積極的敘事策略”,這讓我們對時代與文學關系的認識,似乎更為內在。展開來看,中國古代文學以詩詞和文章為主流,這顯然與古代作家的身份構成有關。古代作家基本上是文人士大夫,他們文化高,修養深,且大多居于社會的上層,而詩詞文章需要一定程度的文化和修養,才能創作和欣賞,所以,一般而言,詩詞文章是文人士大夫的文學,某種意義上說是“貴族的文學”,而不是平民的文學。現代以來,時代強調文學的社會改造功能,白話文就大行其道,后來提倡“為工農兵寫”甚至“工農兵寫”,更強調人民群眾的語言特別是口語化,文學中“文”的色彩就有些淡化,而“野”的味道就濃了一些。受這種時代思潮和文化風氣的影響,現在的文學,對詩詞和文章明顯地不太重視,甚至完全忽視,人們一提文學,似乎只是指小說。作家身份的構成,從古至今,由文人士大夫而平民而工農兵(此時作家的主體,就是工農兵或工農兵出身者),這種時代對文學的要求和對作家的選擇,歷史脈絡非常鮮明。而20世紀七八十年代所謂“朦朧詩”的興起,顯然也與那個時代的社會氛圍特別是政治狀況有關,是時代造就了詩歌“朦朧”的修辭方式和敘事策略。
李建軍在論及湯、莎兩位作家創作的偉大經驗時,其中有兩點概括:“創作的時代性”和“集體性共創”,我覺得對當前的文學創作特別富有啟示性。
創作的時代性就是當代性。作品的思想、精神和問題首先立足于當代,針對的是當代,即使是歷史題材的寫作,所指涉的也首先是當代。有了當代性即時代性,然后才有可能上升到超時代的普遍性。李建軍認為,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首先是屬于自己時代的作家,他們的“再度創作”,給后世的作家提供的有價值的經驗資源,其中首要一個就是時代性。“任何自覺的寫作,都是首先針對自己時代的寫作。它必須首先立足于當代性,然后再由此上升到超時代的普遍性。”而“一部毫無時代性指涉的作品,不可能成為超越時代的偉大作品;一部不能感動自己時代讀者的作品,也很難感動后來時代的讀者。”這就要求,“無論多么古遠的題材”,“都要將它轉化為關乎時代生活的敘事內容,都要將自己時代的情緒、問題和經驗灌注進去”。這些論述和分析中的點睛之筆,讀之豁人耳目。這種經典作家的偉大經驗,對那種有意無意回避時代重大問題和普通情緒、忽視時代對文學創作的要求,特別是對現實題材的創作,具有警醒和啟示作用。也可以說,李建軍在這里的研究和論述,也有他的“時代性”。
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給人以啟示的經驗資源,還有一個是“集體性共創”。李建軍說:“集體性共創是我整合出來的一個概念,其基本內涵是:一切成熟意義上的文學創作,都是以前人或同代人文學經驗為基礎,是對多種經驗吸納和整合的結果,因而,本質上集體性的,而非個人性的;是由知名或不知名的人‘共同’參與和創作的,而不是由一個人師心自用獨自創作出來的。它涉及了對獨創、生活和內心封閉性等問題的理解和闡釋。”這個“集體性共創”觀點,說清了創作中的一個根本性問題。“創作”固然是一種個人的“創造”或是某種程度、某種意義上的“獨創”,但也確實是“以前人或同代人文學經驗為基礎,是對多種經驗吸納和整合的結果”。認識到這一點,對創作非常重要的一點啟示,我認為就是我們要充分尊重和學習前人或同代人的文學經驗,要 “會通”古今中外的文學經驗。這樣,也許可以少一些那種“無源之水”和“無根之木”的所謂“獨創”,少一些那種不能與時代、與他人“對視”和“對話”的“自言自語”。
李建軍在這里的理論分析也有其“時代性”。針對當下一些關于“獨創性”的言論,他說:“對文學來講,很多時候,‘獨創性’是一個充滿陷阱的概念。文學上的完全的‘獨創’或‘創新’,是不可能的。因為,新的經驗產生于舊的經驗;只有在舊經驗的基礎上,才最終形成了一種有意味的‘亦新亦舊’的經驗。在文學上,完全與舊經驗沒有關系的‘新經驗’是不存在的。”這些論述,對當前文學創作中長期流行的關于“獨創”和“創新”的一些錯謬觀點,如所謂的文學和美學、后人與前人“斷裂”一類甚囂塵上的說法,確實有補偏救弊之用。
《并世雙星》是一部扎實的學術著作。書中所有立論,許多很有見地的觀點,都有極扎實的論據做支撐,論證嚴密,以理服人。同時,又以飽滿的感情以及華彩篇章打動人,很有感染力。這是一部思與詩并美的學術著作。李建軍對東西方兩位偉大作家創作經驗的發掘和提煉,無疑是當今創作以及未來創作不可忽視的一個經驗資源。這是《并世雙星》紀念兩位戲劇大師應有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