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的詩意體驗與精神“鈣質”
——評顧漫《何以笙簫默》

文/張若玉

青春不是短暫的熱點，它是永恒的流行。一部僅有十一萬字的網絡青春言情小說，從2003年開始創作，歷時兩年付梓，在晉江的總積分共九百五十多萬，豆瓣評分高達8.0，時隔十載又在文娛全產業鏈開花，據之改編的電視劇、電影火爆熒屏，絕不是一句受眾對純愛青春的懷念能夠概括的。《何以笙簫默》之所以能夠被冠以網絡文學經典之名，躋身爆款IP行列，歸根結底，是詩意校園、都市生活、恪守初心的結果，更是年輕世代未竟的青春夢與網絡文學商業性訴求的雙重勝利。

故事的最初模型，原本就是一場大學戀愛，無論熱烈或是冷漠，輕盈或是鈍重，青春的故事似乎從來不可能步履如登、水銀瀉地。尤其是年少時的愛情，難免折騰、擰巴，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荷爾蒙，迷惘里還透出些混蛋的氣息。人們常說，“自以為是”和“不可理喻”，是青春的另一個名字。然而《何以笙簫默》不同，它仍以現實為敘述基礎，卻打破了初戀有憾的情節慣例，何以琛與趙默笙在大學相識、相戀，先是因他人之故橫生誤會，又遭逢趙默笙家庭變故遠渡重洋。隨后，長達七年的癡心等待和尋找，延宕出兩人的命運與離合，將學生戀愛的純真和至誠延展到成年戀愛與婚姻之中，溫熱與力量撲滿而來，分寸得當地把握住了讀者對青春的緬懷和對未來的期待。

作品以時空交疊的敘事時序和細膩詩意的語言表達，塑造了一對鮮活的戀人形象，借助大量青春懷舊符號和都市生活場景，使感性的生活細節貫穿敘事，奠定了一種與凜冽的現實手法劃分界限的浪漫基調，創造出更多想象性體驗和感性指向的讀者共鳴。詩化的青春與愛情，為年輕人舒緩焦慮的同時提供了真善美的價值向導和克服困難的精神“鈣質”，體現出作品卓越的文學美感和文化價值。

一

書寫青春談不上困難，不落窠臼則實屬不易，尤其是以青春男女為主角的愛情在網絡文學世界中，已然形成不少為人詬病的模式。比如，說愛就愛、說走就走的天雷地火；大同小異的車禍、劈腿和打胎；此外，要拆解愛情離合的殘局，必須借助外力，作為純潔校園的對應物，晦暗的社會長期背著黑鍋。類型化小說最怕乏善可陳，在大批“殘酷”青春與“腐朽”青春中，《何以笙簫默》對青春愛情的詩意書寫，使其脫穎而出。

其一，在行文結構上，采取時空交疊的敘事手法，回憶與現實交互，跳脫了線性敘事的套路。故事在不同的敘事時序之中穿梭，沉淀出充沛的情感和詩化的浪漫。

甫一落筆，便是重逢。在離開何以琛七年之后，趙默笙在歸國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心心念念的愛人和當初引發兩人誤會的何以玫。趙默笙如此深情為什么何以琛卻只是冷漠一瞥？七年前的他們是什么樣的境況？又是怎樣的誤會讓趙默笙離開與她深愛著的何以琛？自第一章起，這些疑問就推動著故事的發展，并成功地吸引了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興趣。隨后的章節中，作者巧妙地以兩人的視角分別回憶了七年前和七年之中發生的一切。大學時代的趙默笙對法學系大才子何以琛一見鐘情，開朗直率的她“死纏爛打”地倒追，與眾不同的方式吸引了何以琛的目光，一段純純的校園愛情悄悄發生。然而，何以琛寄養家庭的妹妹何以玫，鼓起勇氣向趙默笙宣戰。當趙默笙去找何以琛證實，沒想到竟然得到何以琛冷酷的回應。誤以為何以琛和何以玫在一起的趙默笙，落寞地服從父親的安排，前往美國深造。這些回憶的描述是符合讀者心理的，所有前提情節的鋪設，積蓄了重拾過往的欲望。同一人物在人生不同階段中出現的性格斷層也為故事的情緒升華提供了基礎。七年后，成為攝影師的趙默笙回來了，再次遇到那個無法忘卻的男人何以琛。這對分手七年的愛人，橫在他們中間的，有趙默笙為生活所迫在美國已結婚的事實，有癡情前夫應暉，更有多年前兩家父親的恩怨，但這些并沒有讓這對分手的戀人繼續錯過，反而在各種誤會及現實考驗中更加了解了這些年來彼此愛的心緒。真愛值得等待的詩意韻味就此延綿。

其二，在場景設置上，大量運用青春懷舊符號，精雕細琢的感性細節貫穿敘事，奠定了一種與凜冽的現實手法劃分界限的浪漫基調，創作出更多想象力和感性指向的浪漫場景與畫面。

這主要體現在校園青春的部分。活力蔥郁的校園、揮灑汗水的操場、明亮寬敞的教室、親密熱鬧的學生宿舍等青春校園的場景符號，都見證了何以琛和趙默笙的相遇、相識、相戀的純美愛情；而勤工儉學的好朋友林少梅、學生社團里的師兄師姐、大學食堂的招牌菜和暗黑料理的小細節，似乎在每個人的大學日常里存在著，使得文本更具真實感而富有生活氣息。尤其突出的是對愛情發生情節的描寫，陽光里穿白襯衣膚色干凈的何以琛倚靠在樹下讀書，就這樣不經意間闖入了趙默笙的鏡頭里，愛情就在這一眼發生了,接著上演了一個“女追男”的橋段，何以琛發現被偷拍、生氣離開，趙默笙緊緊追隨、急于辯解，最終成功要到男主角的聯系方式，生動地表現了男主角的羞澀謹慎與女主角的活潑開朗的性格。此外，引發懷舊的另一敘事元素，則是具備濃郁校園印記的人物外形符號——齊耳短發、白襯衫、校服和貫穿影片始終的道具——借書證的證件照；意境之美的留白運用也突出了其青春風格，如趙默笙名字來自徐志摩的詩句“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等。

其三，在語言風格上，清新細膩的遣詞造句，塑造了文本的詩化氣質。全文僅十一萬字，敘事緊湊，語言凝練，省卻了大段的冗余和灌水章節，文本句式簡短，行文十分流暢，對故事進行了一種娓娓道來的詩化講述。

作者顧漫，曾榮膺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節最佳作者獎，因為寫作速度很慢常被讀者昵稱“烏龜漫”，另一位有名的網絡寫手明曉溪在為《何以笙簫默》作序時曾說：“能寫文寫得這么慢，沒有幾分天才還是很難做到的，尤其是在她居然每天都寫的情況下。她寫得慢，也是因為她對文的要求太嚴格了。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過渡，她都反復地修改斟酌，用心體會不同表達方式的細微差別。”這一評價，是恰切的。發端于親身經歷的現實生活，顧漫的描寫看似拉家常的信筆，校園里學生的模樣、社會里人情與禮數、情境與名物，延宕開來頗有溫潤之感。對話描寫與心理刻畫也稱得上傳神細膩，比如向恒與老袁（何以琛的合伙人）的對話，“你覺得以琛是個什么樣的人？”向恒不答反問。“冷靜、理智、客觀。”老袁中肯的評價。“那么這個人就是他的不冷靜、不理智、不客觀。”就在反映何以琛人物性格的同時，巧妙地體現了何以琛對趙默笙的在意之深，更不用說全文寫就了不少這樣輕松詼諧地對話，增添了閱讀的趣味。此外，文本金句頻出，最火熱的時候，社交媒體上遍是“何以體”（即網民對小說中經典語句的戲仿和二次創作），比如“既然我找不到你，只好站在顯眼的地方讓你找到了。”“你以后會明白，如果世界上曾經有那個人出現過，其他人都會變成將就，我不愿意將就。”等等。

讀起這本十余萬言的《何以笙簫默》內心是溫暖的。這部經歷了一見傾心、七年遠別、人海重逢、矛盾升級、解決問題然后獲得圓滿結局的愛情悲喜劇，在現實與回憶時空的交織間呈現了故事的文學性，在“尋找丟了的愛情”和“不將就”的主題中高揚著真愛的可貴和青春的澎湃詩意。

二

畢業季，是分手季？還是最難就業季？無論是否經歷了癡情難續和現實逼仄，校園生活和社會生活間確乎存在著斷崖式的鴻溝。在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艱難地轉變與執著地堅持，合力給年輕人帶來心理上的劇烈震蕩。《何以笙簫默》就取材于從大學校園生活到初涉職場三至五年的社會生活，具有濃重的“緬懷青春又期待未來”的印痕。這個年齡階段的讀者，閱讀著以自身正在經歷的現實生活為基調的文本內容，既帶著對已經或即將逝去的校園青春的追憶，又有對不確定的將來的惶惑迷惘與美好期待，《何以笙簫默》這部倡導真善美的作品就帶來了特別的慰藉感，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正確的價值引領作用。

首先，作品以難得的分寸感，對人物命運沉重的百轉千回進行了克制化表達，以保持希望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內在驅動力，將何以琛和趙默笙的結局，設置得溫情而可觀。為讀者提供了克服困難的精神“鈣質”。

作為被屢屢模仿的網絡言情小說經典，《何以笙簫默》的體驗生產力驚人。其間有金玉聲，往好里說，主角視線營造出獨特的空間身份位置，代入感使讀者對愛情的甜蜜與悲辛感同身受。可另一方面，由于主觀意愿過于強烈，普遍的故事，多少顯出殊異，也容易失準。確鑿的是，顧漫筆下的場景、人物，無論高尚、平凡、溫柔、熱烈，都是鮮活的，延宕出溫暖的、唯美的情感體驗。為挫折后的脆弱精神提供屬性為堅強的“鈣質”，一定程度上舒緩了年輕人的焦慮。

在這個故事里沒有單向的人物和人生。如果用心體味，會發現在每一個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節點上，都設計了伏筆和互文，也稱得上千回百轉。比如默笙的父親早年間接導致以琛的父母意外去世，使其成為孤兒，而默笙也無依無靠在國外漂泊七年，在時間的縱軸上給男女主人公造就重合的經歷，以解釋重逢后兩人更投契的內心世界和更深沉的感情。

精英律師何以琛，沒有父輩的財產可繼承，靠著自己的知識和努力，零起步一點一滴地積累他的財富的。不諳世事的趙默笙，從市長千金一夜變成囚徒之女，還被入獄前的父親遠送異國他鄉。即便是作為兩人感情阻隔的默笙前夫應暉和曾造成兩人誤會的何以玫，也有自己的坎坷與曲折。對命運的沉重，作者盡可能輕拿輕放。輕的背后，是緊繃的勁頭。這勁頭，便是故事里的人物，都有著自己的希望。得益于希望，人生的千回百轉，才不至于跨不過去。

另一方面，在進行人物塑造時，溫情而體貼。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堅韌脫俗，作為阻礙因素的情敵應暉與何以玫，也沒有戴上惡毒的臉譜，而是在放棄與反省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內心的通拓，對讀者有很好的示范意義。

純美的青春愛情小說，容易塑造出偶像。何以琛成為不少讀者心中的理想對象或標桿。拋開帥氣的外形不談，這個人物可圈可點的是其精神內核。比如對待養父母，他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從小就懂事，經常做家務；在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更是沒有忘記養父養母的收養之恩,準備給他們換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在婚后一有空就帶老婆回家見養父母,陪養父母住幾天。讓人更為動容的是，趙默笙的父親是直接導致何以琛父母死亡的兇手。然而,何以琛在面對自己的岳母時卻絲毫沒有失于禮數,雖然他神色嚴肅,但他并沒有表示出敵意,仍表示出尊敬。他并沒有把仇恨擴大化,而是自己默默承受那些失去父母的傷痛。一句“他們給我十年，我要默笙一輩子。我屈從于現實的溫暖。”惹下不少讀者的淚水。

再來看女主角趙默笙，乍一看故事情節，趙默笙不過是一個傻白甜。但慢慢地，默笙的單純和善良彰顯出她的高貴氣質。正是這份高貴支撐起一個男人長達七年的等待。校園中，她勇敢追求真愛，她為了維護何以琛的自尊隱瞞了自己優越的家境；在國外，她天真地以為捐出父親的錢就可以救父親的命，在她孤苦伶仃衣食無著之際還在幫助報紙上求助的陌生留學生和隔壁鄰居家的小男孩兒；七年后重逢時，她默默地忍受以琛的“報復”、周圍人的非議；她對生活和工作的積極與熱情、對朋友的寬厚與諒解處處洋溢著人格魅力。這樣的女孩兒沒有人不喜歡的。守住本真，誠摯待人之后，可期待的是自由與安定的內心。

此外，七年等待的時段設計可圈可點。作為世俗愛情崩壞符號的“七年之癢”，被巧妙置換為七年癡情，實現了作品對真愛“不將就”這個愛情觀的表達。它所言的是真正的愛情值得等待和尋找；它所言的是即便沒有坦蕩的通衢，只要堅持自己想要的，不迷失終究有善果。令讀者動容的同時，傳遞著誠摯的愛情觀。

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七年”這個概念，勾連起所有關乎愛情的美好期待，比如真誠、等待、唯一。我想七年的時間并非隨意確定，而是對愛情和婚姻有著特殊的指涉，在現實生活中，“七年之癢”常被看作是婚姻與愛情逃不過的考驗，邁不過去的坎兒。可何以琛卻在以為趙默笙背叛他的情況下，等待了她七年，趙默笙亦然，跨國公司的老總應暉不是不夠體貼和照顧她，可她總在應暉開發的搜索引擎里搜索“何以琛”的名字。顧漫對時間的設計，正是對“七年之癢”的宣戰。

不僅僅是對戀愛的溫馨過程進行一一展示，在小說的后半部和番外篇里，有大量的篇幅，描繪他們和諧的婚后生活。何以琛的暖男形象深入人心，早晨在妻子未睡醒時,他就己經忙碌著煮早餐了；即使自己的公司與老婆的公司不同路,也每天接送老婆上下班。而趙默笙的獨立與溫柔也很好地展現出來，婚后仍堅持自己的愛好與事業，體貼工作辛苦的何以琛，盡管有小失誤，但全心全意幫助以琛翻譯卷宗等等。這是一份持守了七年的等待，七年“不癢”，真摯的愛情，值得持守與經營。

常有人說“當一個人開始懷舊，證明他已經老了。”如果說大部分青春懷舊網絡小說的基調，都是失去了什么，那么《何以笙簫默》無疑是在和讀者分享值得堅持的是什么。顧漫在小說有限的篇幅里，精心勾勒出一個溫情又可觀的故事。這個乍看簡單的重逢里，有克制、有隱忍、有體諒、有希望，最重要的是還有一份對美好的堅持。在這個普遍把時代回憶當作私人體驗來進行文本創作的網絡時代，這種植根于自己的成長歲月、萌芽的自我意識、身份與位置，以及個人身心靈安放的心路歷程的個人體驗，在最極致處與某個群體最普遍的集體境遇和生活狀態相溝通的關照、關切與關懷，是引發共鳴的作品，更是具備精神“鈣質”的作品。

三

平心而論，《何以笙簫默》確是近年來網絡文學的佳作，敘事流暢、情感真摯，贏得大量“自來水”。但以目前的讀者評價來看，恐怕也略有言過其實的成分。十二個章節的骨架，撐起的是稍許單薄的內容。主題與命意雖然鮮明有價值，卻不夠豐富。之所以口碑極好，想必也是書迷們目睹類型化小說陷入簡單的自我重復之后的同質化與佳作斷檔，有支持和鼓勵的意思在。

并非苛責《何以笙簫默》，恰恰相反，小說走俏的背后，有更深的意蘊。2015年開始的網絡文學IP熱潮持續至今，《何以笙簫默》是近乎火藥引線式的存在。盡管與傳統文學相比，網絡文學在文學性與敘事技巧上尚顯稚嫩，但已經具備出佳作的能力，也尚有大量的挖掘空間和可能性。網絡文學的快速發展，不僅僅應該在數量上大幅增長，更應該在藝術價值和精神內涵上著力。除了懷舊與傷感之外，還可以有感悟、鼓勵、鞭策等多種情感的表達，應朝著多元化的方向去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