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瑩
(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學院分院 甘肅蘭州 730000)
漢語夫妻稱謂及其文化意義
石瑩
(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學院分院 甘肅蘭州 730000)
本文以漢語稱謂語中的夫妻稱謂為研究對象和切入點,從縱向的角度分析和描寫夫妻稱謂語的演變歷程和特點,并且由表及里,探究其中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意義。我們試圖以動態的眼光,得出稱謂語的演變與歷史文化之間的關系。首先,我們以時間為線索,從夫妻稱謂語的搜集歸納入手,從其色彩意義、詞匯意義、使用范圍及時代的變化等方面分析具有代表性的稱謂語。并且著重突出了18~19世紀的社會變革帶來的夫妻稱謂語上的劇烈變化。在此基礎上,我們分析其變化背后的社會文化背景,本文將夫妻稱謂語背后的文化信息歸納為:倫理觀念、婚姻制度、社會變革三個大的方面。同時,我們也發現夫妻稱謂語的變化并非單一的,而是呈現出多層次、復雜性的特點,基于此,本文專門著重論述了通俗化、口語化的夫妻稱謂語,以及其中所呈現出的市民文化背景。
夫妻稱謂;文化信息;詞義;變化;歷史背景
稱謂是人們因為婚姻和社會關系,以及由于身份、職業等等而建立起來的名稱。漢語中,親屬稱謂是十分常用的基本詞匯,也是維系家庭和社會生活的重要紐帶,它具有特殊的使用規律和發展軌跡,是一個敏感、開放的語匯系統。而在中國歷史中,“宗法”和“家庭”觀念濃重,因此親屬稱謂在漢語稱謂語系統中顯得十分重要,具有其獨特的復雜性和系統性。
近年來,學界對于親屬稱謂語的研究也逐漸呈現了多樣化的趨勢,研究所取得的成果甚多,同時,對于親屬關系中最為基礎的——夫妻稱謂有了比較集中的關注和深入的研究[1]。概括起來,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
語義研究:將親屬語義場作為“人”這一語義場下的子場,再用義素分析法對親屬詞的義位進行分析和歸納。將同義親屬詞歸納為一個義位,形成完整和系統的親屬譜系圖。再將同義的親屬稱謂進行分析,得出其在感情意義、色彩意義、使用語境方面的差異。羅常培先生就曾以父系、母系為界,整理出比較完整的親屬譜系圖,并且以此來考證婚姻制度。常敬宇先生則以血親、姻親為界,得出系統的親屬稱謂譜系,并且分析了同義的親屬稱謂的不同使用語境和色彩意義。對于親屬稱謂的語義研究近年來對于兩種語言的比較和準確翻譯有著重大的借鑒意義。
文化研究:對于親屬稱謂的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從夫妻稱謂中研究某一時代的社會制度、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戴昭銘先生曾指出:“稱謂是人際關系的文化符號”。他曾研究親屬稱謂,尤其是側重于夫妻稱謂,并由此得出其婚姻制度、禮儀習俗、文化觀念等背景信息,并且深入分析了稱謂語的變化和新式稱謂的產生問題。常敬宇先生則將夫妻稱謂中所體現的文化信息歸納為:官本位觀念、親屬觀念、方位觀念、正統排異觀念、男尊女卑觀念幾方面。
語法研究: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主張“禮”,主要表現在自謙和敬人,因此對于夫妻稱謂的語法研究中,學者們主要針對于謙稱、敬稱;面稱、背稱的研究。學者們的研究主要是從夫妻稱謂的詞性、詞義、構成來分析其中的特點。在夫妻關系中,往往有著明顯的男尊女卑現象,在許多專著和論文中都提及了夫妻稱謂中的不平衡性。
在查閱和借鑒學界研究成果的過程中,諸多學者對于親屬稱謂的語義、文化以及語法方面有著深入的研究,這些研究中涉及到比較語言學、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等諸多方面。但是,從縱向角度而言,對于稱謂語的歷時變化以及與文化的嬗變之間的關系的研究并不充分,往往一筆帶過或是角度單一。
時代的變遷和價值觀念的更新都會引起稱謂語語義及其功能的變化。稱謂語不僅僅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的一種指稱工具,同時也是反映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的重要資料。本文試圖以夫妻稱謂作為切入點,在借鑒豐富的研究成果和理論的基礎上,選取一些比較重要并且有代表性的語料,以縱向的視野,分析漢語夫妻稱謂語的嬗變及其文化背景。希望對于夫妻稱謂及其背后的文化信息有一些更加全面和深入的認識。
本文的夫妻稱謂語來源主要以王火、王學元主編的《漢語稱謂詞典》中所收錄的夫妻稱謂語為主,從中選取比較有代表性的夫妻稱謂作為分析描寫的素材。撰文過程中所選取的相關語料主要來源于一些古代文學作品。本論文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有:文獻資料法、典型篩選法、比較法、歸納法、調查法核實法等。
語言在形成之后,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文化的進步在逐漸地變化。從縱向的視野來看,隨著中國歷史的發展,夫妻稱謂的變化往往也能反映出當時所處的社會形態和民族文化。中國的歷史大致經歷了原始社會——封建社會——新時期的轉變,而各個時期的夫妻稱謂也是具有不同的特點。在夫妻稱謂的歷時演變過程中,主要有兩個時間段值得注意,并且具有參考價值:封建社會、新時期。因此,本文以時間為主要線索,選取比較普遍并具有代表性的夫妻稱謂語,分析并描寫其詞義特征和演變歷程。
漢語中,對于丈夫的稱謂主要特點是帶有尊敬意味的尊稱和敬稱。而由于女性在社會交往中并不是主要角色,所以丈夫稱謂大多都是面稱,而背稱比較少。大體上,漢語中的稱謂主要分為以下三類。
2.1.1 尊稱和敬稱
丈夫的稱謂中使用最為廣泛的就是“夫”。《說文解字》中解釋:夫,丈夫也。從大,一以象簪也。周制以八寸爲尺,十尺爲丈。人長八尺,故曰丈夫。凡夫之屬皆從夫。夫字本身沒有色彩,一般在“夫”字前后加修飾詞,表示不同的色彩意義。但在與語料搜集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一般“夫”或“丈夫”單用,表示比較正式的稱呼,也可以在前后加上表現男性尊貴地位的修飾詞。
夫、丈夫:女子對配偶比較正式的稱謂。“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樂府詩集》);“古者丈夫不耕。”(《韓非子》)
夫主:舊時以丈夫為一家之主,因稱夫為主。“妾身是這潞州長子縣人士,自身姓李,嫁的夫主姓王。”(關漢卿《古今雜劇》)
夫君:妻稱夫。“夫君性極剛烈,待妾先回告之,大人隨后而來。”(《楊家將演義》)
夫子:妻稱夫。“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孟子·滕文公下》)
夫婿:“夫”“婿”本為同義,女子對丈夫的稱謂。“座中千余人,皆言夫婿殊。”(《玉臺新詠·日出東南隅行》)
婚姻生活和家庭關系并不是孤立的,它往往與人們的社會交往密切相關,隨著封建社會的鼎盛和社會交往的頻繁,社會稱謂和其他親屬稱謂也滲透到夫妻稱謂之中[2]。如“君”:尊也。從尹口。尹,治也。口,發號。多用于稱呼君王和官吏;“伯”:長也。凡為長者皆曰伯;“郎”:本義為魯國地名,后多為男子之稱及官名。本義皆與丈夫稱謂無關,但往往也會發生詞義的轉移,專門指代丈夫,從而體現夫妻關系中丈夫的特殊地位。
伯:古代妻稱丈夫。“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詩經·衛風·伯兮》)
君:妻子對丈夫的尊稱。“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杜甫《新婚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子:妻稱夫。“君子如役,不知其期。”(《詩經·君子于役》)
郎:本義是青年男子。后演變成對丈夫或情人的稱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李白《長干行》)
郎君:妻子對丈夫的稱謂。感情色彩較為親昵,一般不用于正式場合。“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儀。”(《樂府詩集》)
郎伯:古代婦人對丈夫的稱呼。“郎伯殊方鎮,京華舊國移”(杜甫《元日寄韋氏妹》)
之后出現了一些直接以官吏稱謂指代丈夫的現象,更體現了官本位思想的盛行[3]。
官人:唐朝指當官的人。宋以后,對有一定地位的男子的敬稱。民間用于妻子稱呼丈夫。在早期白話作品中頻繁使用。“孩兒,沿路里耐辛苦,若見薄情郎傳示與,但道自從別來,官人萬福,一件件對他分付,教他受領,看是阻那不阻,臨了教讀這一封兒墮淚書。”(《西廂記諸宮調》)
相公:這是在“官人”基礎上又進了一步,已經不僅是“官”,而且是最高的官——“宰相”了。2.1.2謙稱和賤稱
在語料搜集中,我們發現帶有謙稱或賤稱色彩的稱謂數量幾乎為零,只發現了“拙夫”一詞。
拙夫:舊時對人稱自己丈夫的謙辭。“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作準備。’”(《古今小說》)
這類詞一般是妻子在外人面前對丈夫的賤稱和背稱,但是這種現象屬于極少數,一般只出現在通俗小說中,并且對人物身份和語境都有特殊要求。由于這類詞數量少、適用范圍窄,因此不做具體描寫論述。
相比于丈夫稱謂而言,我們發現,妻子稱謂的演變歷程更加有趣和獨特,也和歷史上女性地位的變化息息相關。我們將妻子稱謂歸納為三類:尊稱和敬稱、謙稱和賤稱、口語化和通俗化的稱謂。我們發現,在帶有尊重意味的稱謂和帶有貶低意味的稱謂兩類中,妻子稱謂顯示出數量上極大的不平衡性和時間上的繼承性。
2.2.1 尊稱和敬稱
在語料搜集過程中,我們發現,這類稱謂的數量比較小,而使用范圍也比較窄。一般而言,這類稱呼多用于一些正式場合,對妻子的背稱,或對對方妻子的尊稱。但大多數場合,男子對于妻子的背稱還是以謙稱和賤稱為主,對妻子的尊稱極少使用。
夫人:意為“夫之人”,即外子的人,也就是內子。漢代以后王公大臣之妻稱夫人。后多于正式場合用來尊稱已婚或年長的女性。
賢妻、賢內助:對妻子的尊稱和愛稱。賢閣:對對方妻子的尊稱。
2.2.2 賤稱和謙稱
相反,帶有貶低性的妻子稱謂,在我們搜集的語料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從詞義上來說,這類稱謂大多都表現出對妻子地位的貶低和輕視。從類型上來說,這類詞語里,不僅有丈夫對妻子的賤稱,如“房下、賤內”;也有妻子自己稱呼自己的謙稱,如“奴家、賤妾”。這說明,男尊女卑已經成為了社會觀念中的共識。從結構上而言,這類稱謂的構造方法十分的豐富:(表示貶義的)形容詞性語素+中心詞,如“賤妾、奴家、敝妾、內人、拙荊”;名詞性語素+名詞性語素,如“妾身、荊婦”;以名詞指代妻子身份,如“糟糠、房下”。
賤妾敝妾妾身:本指地位低下的姬妾,不包括嫡妻在內。之后逐漸演變為妻子的謙稱。“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左傳·宣公三年》)“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和垓下歌》)
奴家:這一稱謂在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中均有使用,是女子的謙稱,表現了女子的地位低下,甚至帶有了奴隸的色彩。“奴家是東京人士。”(《水滸傳》)
賤內、內人:古代泛指妻妾,即屋內人。反映出婦女在社會生活參與度低。“今及其死也,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而內人皆行哭失聲。”(《禮記·檀弓下》)
糟糠:專指貧窮時共患難的妻子。《后漢書·宋弘傳》曰:“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后因以“糟糠”指代曾共患難的妻子。
房下:妻子。“這是房下送與小弟的。”(李漁《蜃中樓·述異》)
山荊、拙荊、荊婦:古人指自己的妻子,有自謙的意思。“荊”本為名詞,沒有感情色彩。但前面加上“山”、“拙”等語素,逐漸被固定為帶有謙虛意義的謙稱。也顯現出了女性在婚姻關系中的依附性和劣勢[4]。
如果說,從原始社會到封建社會,夫妻稱謂的演變都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態勢。那么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隨著中國迎來了最為劇烈的社會變革,夫妻稱謂也迎來了最為明顯和巨大的轉變。舊式稱謂的大量消失和新式稱謂的建設,都表示著,這是一個不同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的新式稱謂在詞義上消除了男尊女卑的意味,更顯示出了男女平等的觀念和對女性的尊重[5]。
在新時期,由于社會結構的變革,夫妻稱謂中出現了許多新的稱謂,這些稱謂往往在一些特殊群體中使用,鮮明地表現出了當時的社會形態和文化內涵。
先生太太:在社會轉型初期,用于社會地位相對比較高的家庭。之后運用范圍比較廣泛。
愛人:丈夫或妻子在第三者說話時,夫妻一方對另一方的稱呼。這一稱呼可謂是夫妻稱謂從封建社會走向新時期的分水嶺。“愛人”這一稱呼的使用,首先是成人了男女婚姻關系中,情愛的地位和重要性;同時,這一稱呼也顯示出男女之間已經趨于地位平等。
同志:上個世紀50年代末開始,夫妻之間往往以“同志”互稱。這種稱謂淡化了夫妻之間的情愛成分,而凸顯了紅色的革命情懷。
老伴:用于老年夫妻之間。可用于面稱或背稱。
老頭子老太婆:老年夫妻之間的愛稱。一般用于面稱。
在新式稱謂的建設中,有一大部分的稱謂語都是對舊稱謂的傳承。這類稱謂產生于封建社會,往往來源于方言和口語,但在舊時期,這類稱謂的使用局限于特定的社會階層或特定地域。新時期,這些稱謂的傳播和滲透更為廣泛,演變成了人們常用的夫妻稱謂,體現了新時期的特征。這些稱謂帶有通俗化和口語化的特征,一方面表現出了夫妻在家庭中的分工和身份,另一方面也能體現出婚姻生活中的感情因素。
當家的:來源于東北方言,后廣泛使用,北方多見。
屋里的、內當家:妻子。含有戲謔意味。
孩子他爹孩子他娘:多用于方言口語,北方多見。
婆娘、婆姨:西北方言。
老公老婆:“老公”“老婆”作為夫妻稱謂,最早出現在唐代。但是在封建社會時期,很少使用。在新時期,則演變成最為常用的夫妻稱謂之一。含有“相濡以沫、恩愛長久”的愿望,情感氣息更加濃厚。
在這一時期,夫妻稱謂中出現了一個現象——互相稱名,即男女雙方都以對方的姓名來稱呼彼此。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在此之前,女性一方在一般場合中很少稱呼自己丈夫的名字。而這一改變,恰恰說明了男女地位的平等性正在逐漸增強。
新時期,夫妻之間的交往,對于稱謂往往沒有嚴格的要求。夫妻之間的對話往往是零稱謂,直接表達對話內容。或者用語氣詞來引起對方注意,如“哎,我說……”。也常用昵稱稱呼對方。
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形成有兩個重要的基礎:一是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二是家國一體,即由家及國的宗法社會政治結構。在這個基礎上必然產生以倫理道德為核心的文化價值系統[6]。
在這個文化價值系統之中,最為典型的兩個特點就是重“禮”和重“綱常”。“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記·冠義》)自從中國進入封建社會以來,重“禮”的傳統就一直延續下來。到春秋戰國時期,儒家思想更是將“禮”放在了一個重要地位。之后建立的封建王朝不僅將“禮”作為君主統治的重要準則,同樣也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內容。新時期,雖然社會生活產生巨大轉變,民族文化也趨向融合,但中國文化中仍然重視“禮”,它仍在我們的民族文化中占有著重要并且核心的地位。而“禮”之中就包含了“自謙”和“敬人”之德。傳統文化中所謂“三綱五常”則體現了,倫理綱常是神圣的,社會的等級也是永恒不可變的。在封建倫理觀念之中,強調尊卑有別、貴賤有差、長幼有序。這種觀念不僅僅存在于封建社會統治者的觀念中,更加漸漸地植根于文化精神之中。
稱謂語是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反映了該民族的思維方式以及民族精神,并在特定的文化群體中生根發芽。稱謂語除了具有交際稱呼的基本作用之外,還能夠體現出交際的背景和人物的關系,以及被稱呼人所具有的義務和地位。而重“禮”和重“綱常”的傳統在漢語稱謂語中具有集中和明顯的體現,人們對自己的謙稱和對他人的敬稱,往往體現了中華民族重“禮”的文化精神。同時,在內容豐富和體系嚴謹的親屬稱謂和社會稱謂系統中也體現著人際關系中的階級性,比如尊卑有序、男尊女卑、重等級、重親疏等封建倫理觀念。
封建倫理關系中,夫妻之間的傳宗接代角色遠遠高于伴侶角色。費孝通曾將夫、妻、子看做社會結構中的基本三角,親子關系是夫妻關系中重要部分。因此,夫妻間也常常以“孩子他爹”、“孩子他娘”互稱。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夫妻關系是不僅是家庭關系中最為主要的部分,也是社會關系的基礎。作為家庭的主導關系,夫妻關系是人際關系的一種基本類型,更是男女關系的主要形式之一。夫妻關系不僅具有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合作關系的性質,而且具有更為深刻和持久的性愛關系和親情關系的內容[2]。從社會角度來看,夫妻稱謂是一個社會用來定位、規約夫妻間的身份、地位和角色,并進行維護社會秩序的基本手段之一。社會結構的不同,夫妻雙方在其中所具的地位、所處的身份不同,稱謂上也相應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女子在婚姻關系中,不僅在經濟上依附于男性,而且在倫理上也依附于男性。
親屬稱謂是一定的婚姻制度中所產生的文化符號,也往往是婚姻制度最直接的反映。在原始社會中,婚姻制度并不完善,文化也不發達,而男女在婚姻中的地位只是源于男耕女織分工不同,他們之間的合作更多地是為了物質生活的滿足。此時的夫妻稱謂并不完善和豐富,由于血緣婚,夫妻稱謂往往和其他親屬稱謂有重合。因此,在原始社會時期,由于人們的認知能力和范圍的限制,夫妻稱謂并不多,也不具有代表性。
之后,人們認識到血緣婚的弊端,并且在社會生產和生活中擴大了交往。春秋戰國時期,由于文明進步和交往擴大,人們的生存訴求就不再滿足于物質,而是有了更高的文化建設和制度建設的追求,同時婚姻制度就更加完備和嚴謹。封建社會是中國歷史上漫長而具有代表性的時期,在這期間,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族內涵也不斷凝聚和形成。整體而言,封建社會時期的夫妻稱謂比較豐富,并且其中顯現出時代精神和文化內涵。
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并不能概括為“一夫多妻制”,而應該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一個男子可以有多個婚姻伴侶,但是這些伴侶中,只有一個能被社會制度賦予“妻子”的身份,而其他伴侶則歸于“妾”的范圍。即“夫為日,妻為月,妾為小星,妾見星而往,見星而返。”(鄭玄《詩經·召南·小星》注)這種婚姻制度中顯示出的不平等性,主要是由于隨著社會生產的進步,男性在生產中的優勢逐漸顯現出來,就不得不使女性在生產和經濟方面依附于男性。正所謂“男正乎位外,女正乎位內,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易經》)。起初,這只是一種分工模式,但在等級制度森嚴的時代,一旦這種男外女內的模式固定化,而不能更改移位時。即成為一種性別歧視的象征[7]。而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封建思想的萌芽,將婚姻關系中“女性從屬于男性”這一觀念定型定性。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社會在發展的進程中呈現出了多面性:在封建論理思想日益占據主導地位,并且日趨嚴格的時候,南北文化交流增多,市民文化興起,文學作品的流行,都使得夫妻稱謂中也產生出了情趣別致,直白熱烈的稱謂語,尤其是在民間。而事實證明,這些稱謂語的地位十分重要,它們的生命力更強,傳播力更大,被后世不斷沿用,甚至在今天,我們仍然在經常使用。
社會是在不斷發展演變的,即使是在同一時期,社會文化也會產生出多種形態。雖然宋代理學盛行,在主流的倫理思想中尊夫賤妻。但是,在這一時期,社會顯現出了多樣的發展態勢,出現了一些新的動向。商品經濟在此時萌芽,市民階層力量興起,帶動了民間文化的繁榮。帶有親昵意味的“老公”“老婆”“娘子”之類的稱呼的出現,顯現出了人們的主體意識,這類稱謂就是民間文化和男女情感的合力打造。
由于民間文化的繁榮和市民文化的興起,這些稱呼變成了夫妻之間表現親昵,表達情感的稱謂,并且逐漸傳播,沿用至今。“老公”“老婆”至今仍是使用廣泛的夫妻稱謂。對新婚夫妻的稱謂:“新郎官”、“新娘子”也起源于這一時期。
在封建的夫妻關系中,當情感與倫理周旋時,人們往往采用語言的變異形式——反語昵稱。封建的倫理觀念往往限制了人們的情感表達,但是在夫妻關系這一特殊的社會關系中,男女情愛因素占有很大比重,因此當男女之間想要表達熾熱情感而又受到阻礙時,往往會采用其他的方式。比如,“冤家今夜獨醉,醉則由他醉,還勝獨睡時。”(《西廂記》)中的“冤家”就是反語昵稱的典型例子,它顛覆了“冤家”本身具有貶義的意義,而是通過反語,表現了男女之間的微妙感情和別致的情趣。
封建社會在中國歷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封建思想觀念最為成熟和影響力最大的時期,應該是宋代前后。宋代理學興盛,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因此這一時期,夫妻關系最為明顯的特點有兩點:首先,妻子對丈夫的從屬地位被強調,并且夫妻間的地位產生了強大的差異性,夫貴妻賤;其次,夫妻關系中的社會倫理性已經超過了婚姻中的感情和性愛因素。因此,這一時期,對于妻子的稱呼往往帶有貶低性,總是帶有一些“賤、拙”等形容詞,或是以“糟糠、拙荊”等指代。可見此時的社會,女性的地位低下。同時,丈夫的稱謂產生了一些新的變化,“官人”“相公”這樣的稱呼,以官名作為對丈夫的稱呼。其字面意思并不能體現出夫妻關系,而是帶有尊卑含義。反映了在這一時期的社會文化中,官本位思想嚴重的現象。
經過宋代前后的變革,封建社會的夫妻稱謂基本定型。總體而言,在婚姻關系中,女性地位處于絕對劣勢,而社會倫理角色遠遠高于情感角色。因此,常見的夫妻稱謂往往顯示出了不平衡性:在數量上,男性多于女性;在倫理上,女性依附男性;在用途上,男性稱呼女性,主要是背稱,而女性稱呼男性則是面稱。在色彩上,男性稱謂多為敬稱、尊稱、美稱,而女性多為謙稱、侮稱。語言本身沒有歧視傾向,是文化因素導致了對女性稱謂的歧視。性別差異中隱藏著男權意識形態的運作軌跡。一方面,社會分工使男性在社會經濟中獲得了支配權,凸顯其優勢地位——男性經濟社會上的絕度優勢和女性社會地位的低下。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迎來了最為劇烈的社會變革,由于社會的封閉狀態被打破,思想解放,社會的觀念發生了變革。在婚姻關系中,宣揚男女平等的呼聲越來越高,可以說,這是一種男女關系的變革,這是中國女性的突圍。在這一時期,新的夫妻稱謂在語言上將男女地位逐漸平衡。在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新的稱謂,如,先生、太太、愛人。
當然,社會的變革不是突變,而是漸變。相應地,稱謂語的變化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實際上,在這個變化過程中,是一個新舊矛盾的時期。一方面,植根于農業宗法社會的舊的倫理體系不會隨著一種社會制度的結束而全面撤退。在延續的過程中,它實際上已經內化為我們民族心理的一部分,還繼續在一定程度上復制著人們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模式。在此基礎上重新構建的倫理體系,不可能是重新構造的,對舊體系的傳承和沿革甚至會占相當的比例。另一方面,新的倫理體系由于產生的新的社會基礎還遠遠不夠強大,其更多內容還僅僅處于人們的思考和實踐過程之中。處在這樣一種舊的體系被打破,新的體系尚未完全成型的交錯地帶,情感與倫理的焦灼依然會在夫妻稱謂的嬗變中得到進一步的詮釋和表達[4]。因此,我們現在使用的夫妻稱謂往往呈現出“新舊交替”的狀態。除了上述新出現的稱謂之外,現在仍有人背稱妻子為“屋里的”,老年婦女仍有背稱丈夫為“掌柜的”、“當家的”,但這些稱謂已經沒有那么濃重的封建倫理色彩[8]。而“丈夫”和“妻子”這兩個詞更多是具有濃重的法律名詞的味道,在比較正式的場合也作為夫妻之間的背稱。
羅常培先生說:“一個時代的客觀社會生活,決定了那個時代的語言內容。社會的現象,由經濟生活到全部的社會意識,都沉淀在語言里面[9]。”通過分析語言的演變過程,我們就可以看到歷史的變遷和文化的形成過程。
漢語的詞匯系統是一個開放、敏感、動態的系統,而稱謂語則與社會結構和人際關系息息相關。夫妻稱謂這一獨特的稱謂系統,往往受社會文化的影響,并能反映出社會文化的變革。我們通過分析夫妻稱謂語的結構、色彩、詞義的特征,可以清晰地看出其背后所體現的文化信息。
可以說,封建社會是夫妻稱謂形成的重要時期,而新的時期帶來的則是夫妻稱謂的巨變和新的建設方向。在稱謂語變革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倫理觀念、婚姻制度以及社會變革所帶來的影響。從多樣化的夫妻稱謂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歷史的變革中,社會所顯現出的多層次和復雜性。在夫妻稱謂的色彩以及數量的不平衡性中,我們可以看出夫妻關系的依附性和等級性[10]。這些稱謂在語言歷史上占有著重要的地位,具有文化代表性和研究價值。
漢語夫妻稱謂和社會文化是相互依附,相互促進的。一方面,社會文化和觀念產生了夫妻稱謂;另一方面,夫妻稱謂又將文化精神凝固和傳承。從縱向的角度來看漢語稱謂的嬗變,我們可以看出,語言和文化都是隨著時間進程不斷更新的,但這種更新是一種交錯的過程。因此,在當今社會,我們所接觸和使用的夫妻稱謂語,雖然能夠體現出文化交流的影響和新思想的產生。但同時,它們也帶有傳統文化精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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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110(2017)02(b)-00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