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蒙 田
域外名篇
行動的哲學
[法]蒙 田
罪惡、死亡、貧窮、疾病是一些重大而又會使人陷入痛苦的主題。我們必須具有既知道如何承受和戰勝這些苦難,又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堅守信仰的心靈才能夠面對它們,還必須常常啟迪和鍛煉我們的心靈去研究它們,但對一個普通的人來說,則只能夠輕松而又有節制地去思考這些問題,如果過分地緊張,那么心靈就會變得驚慌失措。
在我年輕的時候常常需要別人的提醒和激勵才能夠安心地工作,據說年輕人活潑的性情和充滿活力的身體不適合進行公務上嚴肅而富有哲理的思考。然而現在我卻是處于另一種心態下。人到了暮年,身體的條件給我提出了太多的警告和勸誡,使我越來越清醒和理智。我從過分的活潑墮入了過分的莊重,而后者其實比前者更加有害。因此眼下我想要讓自己稍稍地放縱一些,有時會任由精神像年輕人的頑皮思想那樣游逛,使大腦和身體都得到休息。從今以后,我將會變得沉著、穩重、成熟。
時間每天都在教訓我要冷靜、要節制。這年老的身軀對于任何越軌的行為都是躲避且唯恐不及的。現在又輪到軀體來改造精神、統治精神了,而且所采取的方式將會更加粗暴、更加專橫。不管我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它無時無刻不讓我想到教訓、死亡、忍耐、懺悔。現在我避免自己只是一味地節制,就像過去避免自己一味地追求快意一樣。因為節制總是在拖我的后腿,簡直讓我到了遲鈍麻木的地步。而我,從各個意義上來講,都要做自我的主人。明智也會過分,而且也會像狂熱一樣需要調整。為了不讓自己逐漸干涸,也不讓自己越來越謹小慎微,不讓肉體的病痛纏繞著精神,我常常會在病痛留給我的間隙中,緩緩地把目光從我面前那濃云密布、孕育著暴風雨的天空中移開;我注視著這片天空時絲毫沒有驚恐,但是卻并非是毫不費力的。我興致盎然地徜徉在對逝去青春的回憶中。
童年時應該朝前看,而老年時則應該朝后看,這不就是雅尼斯那兩張面孔的含意嗎?歲月可以把我帶走,但是我卻要讓它倒著流!只要我的眼睛還能夠辨認出那逝去的美好花季,我就會不時地把目光轉向那段時光。雖然青春已經從我的血液和血管中逃遁了,但是至少我還不愿意把它的形象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柏拉圖要求老人們去觀看年輕人的操練、舞蹈和游戲,以便能夠從別人的身上再一次享受到自己的肢體已經失去的靈活和健美,并且在溫馨的回憶中重溫那燦爛年華的瀟灑韻致和歡聲笑語。他還要求老人們把勝利的榮譽頒發給最能夠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得到愉快和歡樂的人。過去我把那些沉重的、陰晦的日子作為不平常的日子都記了下來,但是它們很快就會成為我的平常日子;而那些美好的、晴朗的日子倒成了不平常的日子。如果哪一天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我感到悲傷,那么我便會像得到了一次恩惠似的受寵若驚。我可以在幻想和夢境中愉悅自己,想辦法來轉移暮年境遇所帶來的憂煩。但是,我還應該尋求夢幻以外的良藥,即便那是對抗自然規律的一種人為的無力斗爭。延長老年時的種種不適或者是讓其提早到來,其實是一種最愚笨的行為,可惜的是幾乎每個人都在這樣做。我愿意推遲走向老年的時間,而且不愿意未老先衰。即使是遇到最微不足道的娛樂機會,我都會把它緊緊地抓住。……我并不是要求那些娛樂方式要如何的崇高、豪華、盛大,其實我更喜歡那些溫馨、簡便、唾手可得的娛樂方式。我們遠離大自然而投身到人群之中,但是人群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的向導。
我的哲學就是行動的哲學,是一種遵從自然習慣和現實習慣的哲學,而不是幻想的哲學。快意是一種容易得到滿足的美好感覺,它本身就已經夠豐富的了,沒有必要再加上名聲的光彩。它倒是更喜歡默默無聞。
(摘自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做生命的旁觀者:蒙田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