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作為每個個體在進入人類社會后遇到的第一個團體,法律上不特別正視是不行的。
傳統中國最重視“家”。從某種意義上講,“家”先于國,重于國??鬃又v,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們其實都是在強調這一核心價值,因為“民”是以“家”的方式營生的。
但我們很多人,經過全盤反傳統的影響,對家產生了一種根本不信任感,認為家是封建主義的最后藏污納垢之所?,F在民法承認的民事主體,只有公民、法人。在法人中,“家”的形態,除了個體工商戶和農村承包戶,此外所有以親屬血緣關系聯結在一起的社會組織,我們都是不承認的。這其實是與國情民俗很不洽的。
其實,“家”作為每個個體在進入人類社會后遇到的第一個團體,法律上不特別正視是不行的。除了“兩戶”之外,家在其他場合能不能待如法人?再進一步,在傳統中國扮演重要角色的宗親組織、信眾組織、鄉約組織、慈善合會、融資合會等在今天的變相形態,能不能賦予它一個法律上的擬制人格或民事主體資格?
很多人說民法典編纂要吸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我想是否重視“家”和民間自發組織的民法定位就是一個檢驗。有學者提議在民法典總則的民事主體中直接將“自然人”“家”“法人”三者并立,是有一定道理的。或者可以用一個“準法人”或“類法人”概念,將家戶、宗親組織、私人合會、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法人分支機構等統統包括在內。
家有家長,每個朝代的法律里都有家長,今天的日本、韓國、臺灣等地區的民法也有家長。傳統法的“家長”概念非常清楚。家長是“家”這個團體的代表人、負責人,還是全部家產的第一管理責任人,也是溝通官府承接法令的人。
在今天中國民事法中,沒有家長的概念,只在《工讀學校法》《義務教育法》這兩個教育行政法規關于家長有義務送孩子接受普通義務教育,或在對孩子家教無效時有義務送工讀學校矯正的規定中有“家長”概念,但其實那不過是監護人概念而已,并不是大陸法系民法一般所稱的家長。家法人代表意義上的家長,我們現行法是沒有的。
如果今天我們要把“家”厘定為法人,首先就需要正式在法律上確認家長的崗位、責任、權利義務以及選任方式。選任,當然不一定是選舉。
臺灣地區的民法《親屬編》里有關于家和家長的規定。親屬編的第六章就是《家》,將家定義為“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而同居之親屬團體”,規定“家置家長”,“家務由家長管理”,“家長由親屬團體中推定之。無推定時,以家中之最尊輩者為之;尊輩同者以年長者為之。最尊或最長者不能或不愿管理家務時,由其指定家屬一人代理之”。這樣的規定,實際上就是把家當成一個法人單位,家長就相當于法人代表。
在有些國家,家長除了有家產管理權、家務安排權,包括對未成年子女財產代管權之外,還有對未成年子女的教令權、矯正權、懲戒權等等。如加拿大刑法規定,教師、父母,或得行使父母權之人,得視其情況對于受其管教之學生或兒童,施以合理程度之強制以為糾正。還有些國家甚至規定,為保障未成年人健康成長,防范子女陷入罪惡,父母或家長對未成年子女的隱私有一定知悉權。
當然,在法律上對家長權濫用作出防范是必要的。在這方面,西方國家有很多經驗,比如有的國家法律規定,家長對未成年子女有懲戒權,甚至可以使用輕微的械具,但必須到社區服務或兒童福利部門去登記,或者事后要向他們報告。
在中國,社區或福利服務并不健全,但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傳統型民間力量,通過鄉賢或宗親們組成的一種評議機構進行監督,由他們組成道德法庭或家庭法庭,在社區或鄉村里起到見證或監督作用。鄉村或社區內德高望重的人們,對家長懲戒孩子是否超過正常限度是能夠把握尺度的。受懲戒的孩子們如果不服,可以去找他們告狀,就如婦女找婦聯為自己主持公道一樣。
(本文為范忠信教授接受“騰訊思享會”專訪的節選,采訪者為胡子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