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清歡此間禪

沈善書

愈是年長，回憶往事愈是吃力，不如年少時記憶深刻。當如花琳瑯、繁華風景都一一賞完，驀然回首才恍然發現，昔日海誓山盟的故人如今已再無音訊。諸般舊事要一一道清，當真不易。

誰曾說過要剪一段流光，系我半生滄桑。而今人事凋零，倏忽間，時光就從花明柳媚的春日瘦成了蕭條嚴冬。韶光容易拋舊人，轉眼間豆蔻光陰已成繁煙往事，再沒有多少青蔥歲月可供蹉跎。更怕來年再回首時，如今的繁艷也漸成為單薄的懷念。年華是紡娘手里不停穿梭的絲帛，而你是我拈金針銀線也縫補不全的記憶。

那些遇見過的人，發生過的事，走過的路，說過的話，都成為我生命里豐盛且熱烈的記憶。如今想來，單薄年少時發生的稚嫩人事，仍讓我縈系至今。

云漂泊久了，也要停留；水流浪久了，也知歸家；花開久了，也知淺眠。只是那個遠去的人，多久才能回到我身旁。相聚時總說來日方長，但有些人之間根本沒有來日，分離經年，重逢更是艱難。而我只等你一個諾言，許白頭，長相守；其他浮夸矯情的山盟海誓，我不要。

冬日對雪宜懷舊，而情思無所寄時，更宜翻書，讀讀王維的《冬夜書懷》：“冬宵寒且永，夜漏宮中發。草白靄繁霜，木衰澄清月。麗服映頹顏，朱燈照華發。漢家方尚少，顧影慚朝謁。”

那該是在十二月，冬季最后一月。時寒風飄搖，草色覆霜，樹木式微，月光清寂。暖春已相隔不遠，詩人卻仍覺冬日漫長，寒冷難耐，仍看見宮女們數著夜漏時光，等待繁春芳菲。小寒料峭，女子們身穿節日的華美錦衣也掩飾不了心中頹唐，可仍有形形色色的男女歡樂過節。只是王維不喜這些繁喧歡騰，于他看來，獨坐也盈著一種禪意美。更何況盛世繁華，亦不過是待嫁女子身上所穿的清麗繡衣，終究是屬于過去屬于別人的。

許是篤信佛教的緣故，他的詩縱寫人間繁華處亦不減落寞，流淌著清澄禪意，讓人渾然忘卻歲時清寒。王維善于從寂靜的虛處染色潑墨。此詩雖題作書懷，但并沒有太多悼冬感傷的蕭瑟哀寂，反而字字清婉，有種虛然靜美的畫面感。

然而禪意到底有幾分清冷，人間暖意仍是御寒之衣。

我家鄉有“小寒大寒，殺豬過年”的冬日農諺，每到臘月年關，便要選個好日子殺豬過年。先放鞭炮圖個吉祥如意，再宴請鄰里圍坐火爐吃湯喝酒。童年記憶里，也常有人挑著扁擔賣炒米糖，用清亮的聲音吆喝。一碗炒米放糖倒水沖進大碗，水聲嘩地一下，仿佛人間的所有好日子都被融化開了。

天氣雖寒，內心卻要豐盈圓滿，在唐詩里尋禪心，在宋詞里覓雅意，再在煙火人間點揀瑣碎清歡，或回首舊歲打撈溫暖，這樣即便身處冰天雪地也不覺清冷，內心被明媚色彩涂滿，與時光執手笑對，細水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