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準確地把握著每一個下一分鐘、下—月、下一年,就沒有懸念也沒有票房,沒有驚喜也沒有搖頭,沒有贊嘆也沒有好戲啦!
花開一春,人活—世,許多東西可能說不太清楚為什么與到底怎么了,但人不是因為弄清了—切的奧秘與原委才生活的,人是因為詢問著、體察著、感受著與且信且疑著才享受了生活的滋味的。
不知,不盡知,有所期待,有所失望,所以一切才這樣迷人。要求什么都小蔥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其結果一定是越發不清不楚,逼得自個兒發瘋。如果你準確地把握著每一個下一分鐘、下—月、下一年,就沒有懸念也沒有票房,沒有驚喜也沒有搖頭,沒有贊嘆也沒有好戲啦!
莊周夢蝶的故事構思得美、構思得迷惘凄涼。然后他也不想解決這個問題,他也解決不了。因為他前面已經說了,這夢也可能就是夢,我說你做夢,我這可能還是夢,然后我說我醒了,我醒了也可能仍然是夢。夢也是醒,醒也是夢。
你我,彼此,是非,正誤,這些分別都是我所不能解決的,因此我只求我自己生活得逍遙自在,我也不較勁,我也不較真,我也不想跟你把這些事都掰扯清楚,死磕,我沒這意思。這是莊子走的這條道路。但是人生仍然有它的美麗之處,哪怕是在夢中,我也變成了蝴蝶,“栩栩然”,而且“適志”,就是說它很適合我的志趣,我很可心,很如愿,這是莊子選擇的一條道路。
人對于自己其實是陌生的。問題不在于你的想法是否符合客觀實際、時代潮流、人民利益、群眾輿論。首先是,你拼死拼活地鬧騰,很可能并不符合你真實的思想、感情、利益與價值觀念。因此,人在認識自己之前不要輕易有所表現、有所行動、有所鬧騰,有時候,一顆謙卑之心也是人生的一份大智。難道不是嗎?物看著我是外物,我看著物是外物。此看著彼是彼,彼看著此才是彼,同時彼看著彼才是此。而世界看到的人自己這個“彼”,恰恰是人自身的“此”。如此這般,何苦那樣地彼彼此此,勢不兩立?
《紅樓夢》中賈寶玉與林黛玉的許多沖突,也是由于他們堅信既然相愛就應該相知,就應該心心相印,共鳴共享,不分彼此。實際上人們在這種心情下,往往是只要求對方成為自己,要求物成為我,要求對方像自己一樣地看事、想事、處事、辦事,但實際上做不到。而莊子追求的是,等到人長大了,分得清而且勢必要分清物我與彼此之后,再通過哲學的思辨與大道的修養,重新回到物我無異,彼此同感,齊物齊論,如嬰兒兮的境地。同時,彼此的區分不僅在于位置、立場空間坐標上,也在于生死、可不可、前后、變化等時間坐標上。
其實,不管是蝴蝶還是莊周,莫再糾結于物我、彼此的分辨就對了,大千事物,來了去了,來的時候無須歡迎,不管你歡迎不歡迎,該來的都要來;去的時候無須送行,不管你送行不送行,該走的都要走。這就是說,對待萬物的消長變化,要采取順其自然、隨它去的態度,要承認這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的。這里似乎與唯物論有相通處,也就不需要主觀地跟著鬧哄。這樣想,你會不會變得大氣一些、豁達一些、開闊一些也平靜一些了呢?
中國傳統文化中還有個高明的說法,叫作隨物成形。就是說你先不要有一個框框,先有一個形體圖做規格,你先不要主觀設計一個標準,你不能將不符合你的圖形的就一概拒絕,你要順其自然,尊重客觀事物的自然發展。一個物件一個事物產生出來了,它自然能漸漸形成自身的尺寸、形狀、標準、圖樣……這個說法太妙了,它特別能說明中國摸索改革開放與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的過程,即摸著石頭過河。摸著石頭過河者,隨物成形也。
再從另一個層面上說,在混亂中,在非理性的狂潮中,在完全無奈之中,在客觀世界提出的問題大大超出了人的認知水準的時候,承認自己的無知,也許才是有知的表現。而越是夸夸其談,越是對答如流,越是巧舌如簧,越是不懂裝懂與投機取巧,就越要丟丑,越要永被惡名。當問答進入了形而上的層面,進入了超智力的層面,最好的選擇也是承認無知,選擇無言,長嘆而且無為、勿為、不為。與此同時,你可以在風度上下功夫,可以在氣色上功夫,在日常生活中下功夫,無為而無不為,無所用心而事事時時呈現出得道者的高度。
一言以蔽之,似是而非的說法甚妙。人追求的一大堆東西,從哲理的角度看,無非是蟬蛻蛇皮,有形無神,有末無本,有態無命,來自本體而又“被脫離”了本體,變成了無源之水漬、無木之枯枝、無體之空殼、無內容之空架子。放下吧,想開吧,再不要為這些虛空的蟬蛻蛇皮而勞心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