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
1.出走的女人
桂花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闊別一年之久的家。兒子寶娃生澀了半晌,撲到她懷里直叫“媽”。她的淚水霎時涌出了眼眶。
丈夫拴虎神情木然地看了她一眼,說了聲:“回來了。”依舊圪蹴在腳地抽煙。
她進了屋,環目四顧,屋里空蕩蕩的,電視機、洗衣機、縫紉機、摩托車都沒了。她明白,拴虎把東西都輸光了。
拴虎本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在村里帶頭先富了起來,蓋了二層小樓,買了大彩電、洗衣機、摩托車。可后來卻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贏小輸大。桂花百般勸說,嘴唇都磨破了幾層皮。拴虎卻不思悔改,無心去干活,終日去“搬磚頭”,賭債欠了上萬塊。
萬般無奈,桂花使出了女人最后的撒手锏,狠著心丟下孩子離家出走,去南方打工。她愛拴虎,希望給丈夫一個強刺激,喚醒他的良知,促使他改邪歸正,跟她好好過日子。一年來她牽腸掛肚,無時不在想家。此時跨進家門,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心里不禁一沉。
桂花走到拴虎跟前,問:“還欠人家多少?”
拴虎抬起頭來,一雙眼珠暗淡無神,左臉頰青了一塊,大概挨了打。半晌,他才說了句:“五千。”
桂花的心不禁又是一沉,隨后脫了外衣,又脫了襯衣,從胸罩里掏出兩沓帶著體溫的鈔票:“給,這是四千,先盡緊要的還。往后說啥也要收心,千萬不敢再賭了……”說著淚水涌出了眼眶。
拴虎望著鈔票,先是一愣,隨后驚喜得腮幫子變了形,一把搶過鈔票,手指沾著唾沫,飛快地數了起來……
桂花花了兩天工夫,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隨后又到娘家去跟哥哥借了些錢。她打算捉一對豬娃,買一群小雞來喂養。沒有豬咬雞叫的家實在不像是個家。
這日鎮上有集,她正準備去趕集,隔壁六嬸急匆匆進了家門,拉住她的手往外就走。她莫名其妙,忙問六嬸有啥事,六嬸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桂花跟著六嬸出了村,直奔村東的幾孔破窯。桂花有些明白了,淚水涌了出來。
來到窯洞跟前,一圈人正在聚賭,賭徒們席地而坐,圍著一張小桌“搬磚頭”。
桂花看見拴虎也在其中,一張臉神情貪婪而專注,早已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全然不見昔日的忠厚淳樸,嘴角叼著半截不知何時滅了火的香煙頭,摸牌的右手神經質地不住抖動,兩只眼睛放出駭異的兇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
桂花身子晃了一下,心里叫了聲:“完了,他沒救了!”扔下六嬸,扭頭就走。
回到家,桂花呆坐片刻,拿定了主意。她翻箱倒柜地搜尋出自己和孩子的衣服,包成一個小包袱,抱著孩子出了門……
翌日清晨,拴虎只穿著一條褲衩回到家。他沒有看到桂花和孩子,只看到了一張紙條,是桂花寫的。
拴虎:
我知道我再說啥你也不會聽,也不會跟我離婚,我只有走這條路了。你放心,我會把孩子撫養成人的,也絕不會讓孩子再走你的路。
桂花
拴虎愣了半晌,猛地抓起桌上的暖水瓶擲在了腳地,狠狠地罵了句:“狗日的!”
罵桂花還是罵自個?這只有拴虎知道。
2.報戶口
是前幾年的事了。
村里一小伙叫鐵蛋,外出打工十余年,娶了個打工女,喜得貴子,回家給孩子報戶口。他找到村長,笑著臉遞上一支煙。
村長接過煙,看了一下牌子,問:“就這煙?混得不行么。啥事?”
鐵蛋一怔,隨即繼續笑著臉說:“給娃報個戶口。”
村長:“你生娃了?誰批的?有準生證么?”
鐵蛋還是笑著臉:“我都三十二了,還要誰批嗎?再說了,我在北京打工,回家一趟不容易。”
村長冷著臉說:“生孩子得有準生證,這是政策。不然的話,要罰款。”
鐵蛋依然笑著臉說:“我叫你叔哩,娃叫你爺哩,給娃報了吧。”
村長依然冷著臉:“你叫我爺也不行,得按政策辦,交罰款,五千。”
鐵蛋臉上的笑紋退去,說:“按政策辦也好,政策說晚婚晚育要獎勵,我三十結的婚,三十二生的娃,應該是晚婚晚育的先進模范吧,該給我獎勵多少?我拿獎金頂罰款。”
村長臉上不是顏色了,道:“別跟我扯這沒用的。跟你說,我親侄子和你一樣,外地帶回來的媳婦生的娃,都照樣罰款!”
鐵蛋臉上也不是了顏色,掃了一眼墻上的錦旗獎狀,冷笑道:“村長既然這么說,我也無話可說了。不過,你在村里那些破事我可都知道,你是知道的,小時候村里排演樣板戲《紅燈記》,我扮演的是王連舉。”
村長青了臉:“你要告發我?告去,我誰都不怕!”
鐵蛋瞥了他一眼,說:“我知道你上面有人,可我就不信天下沒有白老鴉!”
村長聞言,臉上的肌肉僵住了,睖睜著眼看著鐵蛋,從牙縫蹦出幾個字:“你赫唬我?!”
鐵蛋不卑不亢地說:“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村長口張了張,卻說不出啥話來。他醒悟過來,鐵蛋已不是當年老實憨厚的鐵蛋了,他畢竟在京城打了十多年工,見過點世面。
鐵蛋轉身要走,村長急忙攔住說:“是這,看在你叫我叔娃叫我爺的份上,我想法給你到上面通融通融。”
很快就通融好了,村長把戶口本遞給鐵蛋,說:“在北京沒白混,長本事長能耐了。”
鐵蛋接過戶口本,說:“你比我本事能耐都大,去北京一年半載回來,說不定能混個鄉長鎮長當當。”說完就笑。
村長咧著嘴也笑,可沒鐵蛋笑得好看。
3.辦證
小五從報名處出來,心里拔涼拔涼的。他沒想到當保安還要高中畢業證。他初中都沒讀完,哪兒來的高中畢業證?萬念俱灰之時,他想到好哥們小四,趕緊掏出手機給小四打電話。
四哥,報名要高中畢業證,我沒有,咋辦呀?
小四在電話那頭問:跟前有沒有電線桿?
他一抬頭,身邊就有個電線桿。
有哩。
往電線桿上瞅!
他一瞅,樂了,電線桿上印滿了辦證電話。
他掛了小四電話,照著電線桿上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三四秒就通了。
辦證?對方是個分不清年齡的男聲。
嗯。
辦啥證?北大的,還是清華的?
他笑了,說,高中畢業證。
對方也笑了,說,碎碎個事,簡單地跟一一樣。
多錢?
三百。
這么貴,少點行嗎?
這是最低價,北大清華的,四位數上說。
那好吧,但要快。
幾時要?
現在行嗎?
那就再加二百。
不是說三百嗎?
二百是加急費。
一百!
成交。我發給你個卡號,你馬上把錢打過來。對方掛斷電話
小五沒想到這么快就搞定了,暗自得意。這時手機“滴咚”響了一下,對方把卡號發過來了。
小五看著卡號,警覺起來,遂又撥通對方電話,說,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對方笑道,哥們,你這是不相信我,不見兔子不撒鷹啊。也好,咱倆見見面。
小五問,啥地方。
人民廣場,你立馬過來,我等你。
人民廣場不遠,小五疾步過去,給對方電話。
我到了,你在哪?
對方說:我在東邊小樹林。
小五往東邊瞧,小樹林那邊人群熙熙攘攘。
對方說,你別胡眺(此處讀rao),我看見你了,你可別把警察帶來!
小五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說,我咋能帶警察!
對方說,哥們,你也明白,干這行都是秘密地干活。盜亦有道,你要相信我。再說了,我得趕緊去給你辦證,再快也需要時間。
小五一愣,心里說這家伙還是個文化人。少頃,說道,我可以相信你,下午兩點,咱在這地方見面,要拿到證!
哥們,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不見不散,包你滿意!
小五感覺對方是個爽快人,便把款打過去。
在難挨的等待中,時間的腳步總算走到了下午兩點。此時的廣場及四周沒有幾個人,小五急不可待地撥通對方的電話,你在哪?
對方慢吞吞地問,你找誰?
我是那個辦證的。
辦啥證?打錯了。對方掛了電話。
小五感到事情不妙,急忙再撥,沒等他開口,對方就罵,你有病呀!
小五說,我沒病,我交了錢就要證,你不能言而無信!
你就是個大傻逼,誰的話都敢信!
小五再也按捺不住了,罵道,你他媽就是個騙子!
對方笑了:你算說對了,我就是個騙子,你能把我咋?!
小五怒不可遏,我告你去!
對方哈哈大笑,趕緊告去,就說你要辦假證我騙了你的錢,誰不告誰是孫子。哈哈哈!
小五一時語塞,臉成了紫茄子。對方卻不肯善罷甘休,你就是一個大傻逼!大大的傻逼!給你說,我他媽的半個月都沒開張了,都沒耐心了,準備轉行呢,沒想到你這個大傻逼竟然上套了。老子就是個倒霉鬼,你他媽的比老子更倒霉,更傻逼……
有個說辭: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玩命的。小五是個穿鞋的,不,是個靸鞋的;對方可是個光腳的,甚至是個玩命的。
小五想還罵,可根本插不上嘴,此時他明白過來,今日兒遇到了歪娃加無賴。對方的罵語洶洶,直往他的耳朵眼灌,他怕對方再罵下去自己會瘋了,狠勁地按了掛鍵。
他戳在那兒好半天,不知道何去何從……
4.理想與夢想
老K是村里的能人,志存高遠,也是個孝順兒子,可命運不濟。家里上有二老需要贍養,下有一雙兒女正在讀書,老婆一直病懨懨的,只好在家侍弄幾畝責任田,屋前屋后栽些果樹,養些雞鴨鵝豬狗,種點菜蔬,打發日子。
一日,他心中不快,去村口一家農家樂喝悶酒。鄰桌幾位壯漢也在喝酒,看派頭是城里來的人,聽聲氣卻鄉音很重。老K明白,這幾位就是大家常說的“土豪”。
酒至半酣,就聽其中一位說:“老趙,弟兄們都知道你胸懷大志,給我們說說你的理想和奮斗目標。”
老趙飲干杯中酒,一抹下巴說道:“再干幾年,存折上了八位數就回老家,把老屋好好拾掇拾掇,養點雞鴨鵝狗豬,種點花草,再弄個果園,春天挖野菜鉤槐花,夏天釣魚趕鴨子,秋天摘果子扳苞谷,冬天堆雪人做豆腐,過年殺豬吃肉喝酒。沒事的時候招呼幾個朋友斗斗地主,喝點小酒吹吹牛。”
問者笑道:“就這理想和目標?”
老趙反問道:“咋地,不好嗎?那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問者道:“想當初,咱們不就是從農村出來的么,拼殺二三十年,又殺回去?”
另一位說:“世事如此,時運如此,命運如此,彼此彼此。”
老趙說:“這話說得透徹。”
老K端著酒杯走來過來,躬身說:“幾位老哥,我敬你們一杯,先干為敬!”說罷,一飲而盡。
老趙訝然地看著他,說:“你是干啥的?我們不認識你,敬的啥酒。”
老K莞爾道:“我就是你們說的神仙。”
“神仙?啥神仙?”老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問道:“這么說你在家作務莊稼?”
老K說:“我想跟你換換,不想做神仙,想過你這樣的日子。”
老趙又是一愣,認真打量老K一番,言道:“我們那是理想,你這是夢想。”隨后哈哈大笑。
另兩位也大笑不止。
老K也笑了,笑出了眼淚。
5.寓意
W市美術作品大賽評委會辦公室里,評委們對一幅作品正在進行認真地評判,好半天過去,卻沒人發聲,這很是有點不正常。
這幅美術作品看似簡單,甚至粗糙幼稚——一個小孩子歪著頭,背著書包,頭頂懸掛著近似向日葵的太陽,腳下還有幾叢說花不是花說草不是草的東西。畫下面題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上學去。
忽然有人發聲,打破了沉寂。
“一幅小畫,沒有什么特色。”
眾人扭頭看去,發言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年輕人見大家看他,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其他什么原因,臉上潮起紅色。
一個留著長發的評委目光灼灼地對著年輕人,聲音低沉地質問:“一幅小畫嗎?沒有特色嗎?”
年輕人被那灼人的目光鎮住了,一時無言以對。
眾人“轟”地笑了。
另一個戴眼鏡的評委斂住笑,說:“你知道這幅畫的作者是誰嗎?孫天信!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抽象派畫家呀。不要不懂裝懂!”
又一位評委走過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說:“不要以為自己發表了一幅作品,就目中無人啊。”
年輕人很是惶然。他能忝列這次大賽評委,是因為最近他在國家級美術刊物發表了一幅作品,而那幅作品得到了美術界一位前輩的贊譽。這位評委這么說他令他汗顏不已,他趕緊退到角落。
評委主席這時也開了腔:“年輕人,發言要慎重。孫老是很有影響的大畫家,他能隨隨便便拿一幅畫來參展嗎?對他的作品我是有一定的研究,就說這幅畫吧,肯定有它深刻的寓意。它的寓意在哪里呢?誰來說說看?”評委主席說著目光掃著眾人。
有人避開評委主席的目光,有人低下頭,似乎有東西掉在了地上。
角落的年輕人看著他們,他一直沒有看出這幅畫的寓意來,很希望有人能為他解惑。他心里明白自己在這群人中的地位,人微言輕。
半晌,評委主席輕咳一聲:“咳,沒人能看出來吧?這正是孫老畫意的高深所在,大家說是不是?”
沉寂片刻,有人鼓起了掌,隨后是一片掌聲。
最終評委主席宣布:“本次大賽一等獎:上學去;獲獎作者:孫天信。”他話音剛落,有人推門進來。大家扭頭看,來人正是孫天信。
評委主席迎上前去,鼓起掌來,隨即又是一片掌聲。
孫天信不知就里,愣了一下,歉疚地說:“那天一時疏忽,錯把我孫子的涂鴉拿來了,真是對不起大家。這是我的參賽作品。”雙手捧上一個書畫袋。
評委們鼓掌的手都僵在了半空,神情愕然,面面相覷,一片啞然,只有那年輕人在角落偷笑。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