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畢飛宇在《雨天的棉花糖》中,因襲了他對權力問題的一貫思索,描繪出一種隱藏在民眾和輿論之中的“微觀權力”形態。在性別敘事、職業敘事和戰爭敘事中,“微觀權力”的審視化、規范化和標簽化懲罰的特性被勾勒出來,構成其運作模式的完整鏈條。小說通過這種“微觀權力”敘事,揭露出輿論致死的可怕力量,以獨特的視角審視著人在群體中的生存困境和命運悲劇。
關鍵詞:“微觀權力” 性別 職業 戰爭 生存困境
《雨天的棉花糖》描述了一個略帶陰柔氣質的男孩子——紅豆,一心熱愛二胡,卻陰錯陽差地走上他最不愿意前往的戰場,并因為成為戰俘,歸家后受到眾人異樣的對待導致發瘋乃至死亡的故事。小說中的紅豆無疑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都不能拒絕他不想做的事情。紅豆天生是一個溫柔安靜的男孩子卻被人指責缺乏男子氣概,身懷拉二胡的天分卻被人唾棄為“坐著玩的東西”,想在戰爭中活下去卻終因眾人鄙薄的目光而走向了毀滅。處在群體之中的紅豆,成了一個異類和闖入者。強烈的意念和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沒能使他實現對自我的追求,反而成了他一生的牽絆。他仿佛墜入了一張由文化、道德、價值判斷所織就的巨大無比的網中,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鉗制、束縛與壓迫。輿論的力量、眾人審視的目光,成為超越政治領域的獨特權力形態,擔當起個體命運的掌舵手。畢飛宇在《雨天的棉花糖》中,承襲了他對于權力問題的一貫關注,同時更是將目光投向了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觀權力”。
“微觀權力”這一概念由??绿岢觯J為,當代的普遍權力形態不再是封建君主時期那種對于冒犯君權之人赤裸裸的報復,而是一種通過規范化、審視化和懲罰的符號化來運作的社會關系網。在法律的契約義務外,社會上還產生了許許多多的紀律與規范。這些規范限定著人們對事件或事物的看法,經過不斷的重復、敘述和傳播,構成公眾文化心理,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生活中,人們常常持著這些所謂的規范和標準,以審視的目光去衡量和評價他人。一旦發現異于規范的個體,大家便將之歸入異常者的范疇內,把所有不合規范的行為與恥辱掛鉤,從而借助輿論和符號化的力量,施以懲罰、壓迫和改造。而這整個權力模型的運作往往被批上道德和科學的外衣,成為壓抑個體生命最堂而皇之的理由與借口。紅豆一生的悲劇正是“微觀權力”不斷運作的結果,從性別特質、職業選擇到戰爭中的生死存亡,他都經歷著命運和選擇不能自主的悲劇,忍受著冥冥中被迫走向自己意愿對立面的無奈與疼痛。
性別、職業和戰爭敘事構成了主人公命運的三重悲劇,也是“微觀權力”不斷運作的三大領域。性別敘事中的審視目光、職業敘事中的規范標準和戰爭敘事中的標簽化懲罰,共同形成了“微觀權力”作用的完整鏈條,將紅豆一步步推向了命運的深淵。
一、性別敘事中的審視目光
性別敘事在小說中占據重要的一塊位置,可以說,性別特質的迥異是紅豆日后所有生存困境的起點。紅豆過于柔順的性別特性與人們對于男性的慣常性別期待有所不同。他的長相“如花似玉”,是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他在自我的心理認同上非常傾向于“做一個干凈的女孩,安安穩穩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拒絕了“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然而,他并不是生理和心理上的病變者。他對于曹美琴有著正常的愛情想象,和大多數人一樣,渴望在愛情中得到關懷、溫暖和心靈的回歸,只是擁有了一些獨特的氣質和秉性而已。但他在文化意義上卻背離了人們的一貫認知,沒有滿足人們對于男性就應該陽剛、硬氣、具有侵略性的心理預設。
正是這樣的“反?!保兄铝艘槐妼徱暤哪抗狻!拔⒂^權力”中,權力運行的關鍵一環就在于審視和檢查的制度。福柯認為這樣的制度無時無刻不在運作著,人們仿佛身處一個“全景敞視建筑”之中,一旦超越規范,就會被嚴密的監察目光歸入異類的范疇之中,而監察者正是身處社會中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你我他。
大龍等一干人非要“找機會比試襠部出生的雜草”的行為就帶有些檢查的意味,是對每個進入青春期男生性征的一種審視?!吧细蕩X”式的惡毒嘲笑則是毫不留情地把紅豆劃入異常者的類別之中了。此外,“我”在聽到紅豆一句“我想見你”后對其女性化的說話方式的詫異,曹美琴在紅豆出現關乎蟒蛇的心理障礙后對其男性能力的否定,都是在向紅豆生活中的行為舉止投以審視的目光。
當然,這樣審視的目光只是“微觀權力”中的一環,不足以構成對個體生命多么沉重的打擊。故而,小說在性別敘事中并沒有將紅豆逼上絕境。眾人對紅豆略顯溫柔的男性氣質也沒有加以全盤的否定,畢竟,曾經的紅豆,一度成為左鄰右舍的大媽和阿姨們評價男孩的尺度。而他自己的心理狀態也不過是微有苦悶而已。可惜的是,紅豆后來走上了戰場,種種權力模式的疊加使他最終跌落進命運的深淵。
二、職業敘事中的規范標準
職業敘事中的權力形態顯然已經撕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由簡單的排斥升級為對紅豆人生選擇的干預,暴露出其壓迫和強制的本質。小說中,紅豆一心熱愛二胡,與二胡間有著宿命般的緣分??墒侨藗儗β殬I高低的偏見卻使得紅豆不得不放棄進入音樂學院的夢想,邁向了與自己氣質極端對立的戰場上去。這里的職業高低論就是一種帶有強制意味的規范標準,構成了整個“微觀權力”運作的范式和基礎。
小說中,職業優劣固有標準的形成可以劃分為兩種途徑:一個是借助意識形態的宣傳,如人們對軍人的崇拜,一個是傳統心理文化積淀的結果,像是“學而優則仕”的千年古訓。這兩者交相呼應,勾勒出束縛人們的條條框框產生之初的情形以及眾人又是如何在受到壓迫之后仍舊甘之如飴地成為這規范的維護者。
對軍人光輝形象的崇拜是小說中許多人共有的心理認同。其中,最為突出的,莫過于當過軍人、上過戰場的父親。父親拖著一條斷臂,把大半生的回憶都給了朝鮮半島上的戰爭。他對于軍人的篤信和虔誠已經到了信仰的程度,可以說是當時意識形態的代言人??膳碌氖?,他常常把這種信念強加到別人身上。即使他知道紅豆的性格并不適合上戰場,也依舊堅持把紅豆投進了戰爭的大熔爐里。當然,紅豆在職業選擇上的悲劇也不是父親一人為之,許許多多的人對戰爭英雄的崇拜,共同形成了社會認知的洪流,將紅豆裹挾其中。紅豆的妹妹看到別人都去參軍了,就一廂情愿地認為哥哥“穿上軍裝,肯定更帥”;曹美琴在追問紅豆的戰爭經歷時,問他“打仗好不好玩”,把對戰爭的認知局限于電影的聲光組合中;學校英模報告中,“我”在英雄與干事儀式化的鼓掌和攙扶中,居然升騰出絲絲的敬意。這種細枝末節式的可笑崇拜過濾掉了戰爭最為本質、最為殘酷的一面,解構著人們職業崇拜的虛妄性。
小說的職業敘事中還出現過一項工作,就是“我”讀書當官的必然選擇。“我”的一生循規蹈矩,上大學、進機關、結婚、生子,一點也不臉紅地認為自己過些年就會做官。“我”沉浸在“學而優則仕”的話語背景下,認為這是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拔也蛔龉僬l做?我不做官做什么”式的發問正是幾千年來傳統心理文化沉積的結果?!拔摇笨此坪敛贿t疑的抉擇實質上是一種不自覺的認同,“我”甘之如飴地墜入權力之網所設的陷阱中去,按照一個既定的規范做出所謂的人生選擇,甚至不知道生活還有什么別的可能。畢飛宇在《寫作〈雨天的棉花糖〉》一文中曾經談到,在寫作這篇小說的過程中,他曾經把小說的人稱由“他”換成“我”。敘述者“我”的設定,在職業選擇和人生道路上與紅豆形成了一種對照,指向身處權力網羅中個體的兩種走向。這很好地豐富了小說的職業敘事,既揭示了權力規范形成的多種模式,又反映出那些曾經的受害人是如何維護并強化這些規范的。
三、戰爭敘事中的標簽式懲罰
如果說性別特質固化和職業選擇錯位形成了對紅豆的兩重壓制,那么在戰爭生死的價值判斷上的差異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顯露出輿論致死的可怕力量。
顯然,紅豆在被俘后選擇活下來的行為違背了英勇赴死的價值規范。于是,“微觀權力”對這樣的背叛行為開啟了懲罰模式,并以標簽化的形式運作。“微觀權力”借助輿論的力量,把對規范的尊重與榮譽相連,把不合規范的行為與恥辱掛鉤,從而把個體從一個個生命實體中抽離出來,幻化為道德觀念上的符號。這種簡單粗暴的貼標簽式的懲罰不再把權力作用于肉體上的折磨,轉而關注人的精神。然而,社會公眾心理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折磨與鞭撻不斷摧毀著個體生命,甚至可能會把懲罰轉化為個體對自身身體的摧殘。這是“微觀權力”對人最為致命的一擊,也是輿論得以成為暴力的運作基礎。小說的戰爭敘事在前兩重敘事的基礎上,更為深入地描繪“微觀權力”的懲罰模式,也把紅豆推向了命運悲劇的最深處。
紅豆在戰爭過后的一段時間內被人們誤認為戰死,成為受到人們禮贊的烈士。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民政廳領導的口中,他也僅僅是烈士,是一個代號,而不再是紅豆本人。當真正的、活著回來的紅豆站在大家面前時,得到的不是死里逃生的寬慰與欣喜,而是眾人驚異和鄙薄的目光。成為戰俘的紅豆無疑是經過了千辛萬苦才得以回家,可他回家后碰到的卻是姐姐亞男的尖叫與拒斥,是母親一句令人費解的“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被俘就應該自殺以壯烈犧牲的公眾文化心理與紅豆心中本能的對于生的渴望在這里展開了最初的交鋒,紅豆開始了自我懷疑,以致他在見到“我”的時候以一種抱歉和后退的姿態說“很對不起,我是紅豆”。漸漸地,父親的嫌惡和謾罵,親友約好了不提紅豆的冷漠,旁人諸如顧太太看客式的閑言碎語不斷地摧毀著紅豆,他覺得自己不配吃飯、不配享有正常的工作,甚至不配擁有孩子,落入到一種摻雜著悔恨、自責、疑惑和懼怕的情緒煎熬中。他聽多了他人口中“被抓了就是漢奸”的標簽式判斷,心中產生了一個社會身份的紅豆。但是戰爭中那些混雜著焦慮、恐怖、忍耐的親身經歷不斷向紅豆襲來,激發了他心底深處對于活下去信念的相信。這些信念共同匯成了由個人欲望和自我意志所構成的真實自我。兩種身份在紅豆的心中持續交戰,造成了其精神的分裂。也正因為此,紅豆才固執地想要殺掉紅豆,殺掉那個為輿論所綁架、已然成為一個社會符號的紅豆。因為那樣,他才能回家,回歸那個安靜嬌羞、對于每個人個體生命有著真實憐憫和關懷的紅豆。
悲哀的是,紅豆直到死亡,都沒有擺脫由輿論所構成的權力網對他的指責和鞭撻。紅豆最終死在一個蒼茫炎熱的夏季,“周圍顯示出盛夏應有的安靜”,沒有哭號,甚至連父親都不在場。充滿諷刺意味的地方在于,作者把紅豆被誤認為戰死的季節設在了冬季,“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的父親那時也表現得莊重而壯烈。虛假的死亡契合了人們對于死亡的全部想象,而當個體生命真正隕落之時,似乎連季節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當一個人死亡的場景和季節都被標簽化,有了高低之分,權力的恐怖氣息便顯得愈發凝重,它超越了生死,控制了人一生的全部活動。而實際上,同樣處在戰爭這樣一個特定的環境中,三排長豪氣撲向敵人的死和紅豆堅持活下去的生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它們只是對待個體生命的不同態度,對生死問題不同的價值判斷。而權力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用一種貼標簽的方式,形成了生死問題的唯一判準。個體生命的無奈、忐忑和疼痛統統被忽視,淹沒在巨大的輿論浪潮中,成為見不得光的秘密。
畢飛宇在性別、職業和戰爭這三重敘事中完成了對“微觀權力”的勾勒。從眾人審視的目光到密不透風的規范標準到貼標簽式的輿論懲罰,紅豆在這不斷遞進、累加的過程中走向了毀滅,終是以肉體的摧殘換回精神的解脫。至此,小說以人道主義的視角觀照了個人在群體中不得自主的命運悲劇和生存困境,并進一步揭示了這悲劇背后的深層原因。那些依靠輿論和民眾的隱秘力量,隱藏在道德和價值觀背后的“微觀權力”,正是殺害紅豆的兇手,也是困擾無數現代人生活的權力新形態。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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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頁。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頁。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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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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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16-2017年南京師范大學校級大學創新創業訓練項目“通俗主題:網絡時代現當代文學作品閱讀的調查與思考”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指導老師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楊洪承老師
作 者:鮑昭羽,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國家文科基地班)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楊洪承,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