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霖是個神秘人

王安憶佳

一天，我坐在飛機上，透過密集的云看到下面的陸地，突然想起那首《阿姆斯特丹》。誘導社樂隊唱著：“而明天我就要穿越過傳說中的地中海，可惜我身上沒有指南針。”我想起和阿霖坐在冬天的廣場上，晨練的大爺盯著我們看了十幾秒。我猜，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在冬天穿著背心彈吉他的姑娘。

不幸的是，我沒能加入阿霖瘋狂的行動，所以我也就沒有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而我們的故事主角，現在或許已經消失在地球的背面了。

我和阿霖是同學，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她長得很“美式”，與劉玉玲有幾分相似。剛上初中那會兒，班上有男生說她長得像老鼠，后來就住了好幾天醫院。阿霖說，她滴了幾滴肥皂水在那個男生的杯子里。我驚愕地看著她，她一直笑。阿霖是天蝎座的，我后來才知道，原來星座這么準。當時，我很羨慕阿霖，她學習好，家庭富裕，媽媽是設計師，爸爸是大學教授，我甚至覺得她那樣的人一定會有無比光明的未來，光明到刺瞎眼睛的那種。

阿霖中考失利，我發揮正常，我倆上了同一所高中。后來，她爸媽離婚了，她跟了媽媽。我曾反復質疑初中時對她的期盼，擔心她不會有那種光明到刺瞎眼睛的未來。最后我發現，阿霖不需要任何人的期待。

高三的時候，大家都在復習備考，阿霖顯得格外輕松，幾乎所有模考都能穩拿六百分以上。和她聊天時，在她臉上又看到了曾經的光彩。她還幫我補課，講得比“大老王”好多了。高三第二學期，阿霖交了男朋友，由于兩人成績都不賴，老師和家長都沒追究。兩個人高考之前去了草莓音樂節。我想，那可能是阿霖做的第一件瘋狂的事——如果她之前是個乖巧的女孩兒的話。我曾在博客里看過她寫的文章。她寫道：“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搖滾文化是值得感激的，這樣人們無處安放的青春和靈魂才能揮灑在躁動的音符里。”我能想象到那個女孩隨著音樂和光線搖動身體的樣子，向往自由的心情在肆意瘋長。

接著就是高中畢業。阿霖發揮得很好，我也考入了理想的大學。高中是個小社會，這個社會被分成了人數不等的小群體，所以畢業后都是各聚各的。高考成績剛出來的那幾天，她約我出來吃飯。我了解她，知道她不是出來和我敘舊的。

我倆約在一家米粉店。她一邊吸溜著米粉，一邊對我說：“我要出去，你走不走？”

“哪兒？”

“南邊。”

“河堤？”我抬頭看著她。

“南極。”她無比自然地說。

我怔了一下，突然又覺得這是意料當中的事。

她是提到過的，在不久之前的高二。你可能很難想象一個人在大冬天說她想去南極的情景。

高二的寒假只有不到兩個星期，大部分的時間都被壓在學校里做題。那個冬天沒下幾場雪，天氣一直很晴朗。阿霖成了東門廣場的常客。我偶然一次路過，碰到了她，才知道她決定賣唱攢錢的事。那個時候的她笑著說，西藏的徒步旅行基本有戲了。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眼前的那個姑娘，從小學開始就跟著她的設計師媽媽游遍大江南北，一遍又一遍刷新地圖上的“已達地點”。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和阿霖沒有這么熟，那么在我眼里，她一定是個隨時都會消失的神秘人。我并沒有急事，就坐在旁邊陪她。阿霖很不容易，每天早上九點到晩上十點，在廣場上彈唱，經常會有城管來這里，她給城管遞煙，說盡好話，才留在廣場上。我覺得她厲害極了。

我問她，這個世界是不是有一天會裝不下她？

她說，會啊，那個時候她就跳到地球背面，消失一段時間，讓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不過在那之前，她要去一趟南極。

我笑著看她：“那你還真厲害。”

我真是猜不透她。

“穿羽絨服彈吉他的感覺很奇怪，不舒服。”她說。然后，她就把羽絨服脫了下來，穿著淺棕色的背心彈吉他。

“你不冷？”

“不冷。”她沒有看我，只是擺弄著吉他。

“我喜歡誘導社樂隊，那種反叛的氣質很迷人。”

“我不喜歡反叛的，太咋呼。”

“那我就唱一首他們不反叛的歌。”

接著，她唱了那首《阿姆斯特丹》。很清新的一首歌，讓我不由自主開始想象往后的若干年將會發生的故事。如同汪洋一般的未來，現在的我們卻連一滴水都無法窺見。

米粉店相聚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阿霖。隱隱記得我們互相道別的場景，她對我說了保重。她也沒有像電影情節里那樣用奇怪的方式聯系我，如果是那樣倒好了。阿霖是個神秘人，但她不會刻意地展示她的神秘，這讓我更加想念她。希望她已經到達了南極，并且如愿在地球的背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