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馭光師

吳宛諭

一

孤星是太陽系中的一顆星球，大概跟月亮差不多大，與火星離得最近。

孤星人為了防止地球人發現孤星，運用了各種各樣的手段——孤星的安保中心在摧毀地球人發射的火星探測器這事兒上可謂戰功赫赫：火星觀察者、火星氣候探測器、火星極地著陸者的失蹤，都是孤星人的業績。隨著地球人太空技術的進步，孤星人已經擋不住越來越頻繁的探測器，但要做到自保還是沒有問題的。孤星人唯一的一次失誤，就是他們的太空船在摧毀蘇聯發射的福波斯2號時，沒能精準地躲過攝像頭，被拍下了一個側影。這個失誤在地球科學界引起了震動——不過在孤星人看來，這樣一個偶然的失誤還不足以讓地球人懷疑到火星背后的巨大秘密。

為了時刻保持對地球的觀察與監測，并及時獲取地球上最新的信息，孤星有專門負責在地球和孤星之間往返的職業——馭光師。他們像光一樣來去迅捷，無孔不入。這也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職業，一旦馭光師在采集地球資訊時被地球人察覺，孤星的控制中心就會開啟藏于馭光師心臟中的自毀裝置，將其悄無聲息地毀滅。

二

商悼是孤星的首席馭光師。他才二十八歲，卻已出道十年，因無數次成功的馭光行動聲名遠揚。

周末之夜，商悼切斷了家中的所有電源，睡了一個美美的懶覺。當他從夢中醒來時，卻發現周遭一片黑暗。商悼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拉開了窗簾。無邊際的黑暗，窗外一片詭異的嘈雜。他看了看表，上午10點了。混沌之中，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怖的事實：今天的太陽……沒有升起。

商悼走進洗手間，往自己頭上潑了一盆冷水，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到衣柜前拿了一件風衣披上，又狂奔到大門前，頭發依舊濕漉漉的。

五輛警車亮著指示燈停在他家門口，全副武裝的特警阻止著想要沖進別墅問個究竟的洶涌人潮。最前面，停著一輛皇室專駕。

“商先生，里面請。王要馬上見你。”車里走下一個女人，幫他拉開了后車門。

商悼一言不發側身坐進車中。與那個女人擦肩的一瞬，他在指示燈光下清晰地辨清了她的面容。是個妙齡女子，瘦削的臉頰襯出高高的鼻梁。

車逐漸離開地面，想必是要走空道了。這局面讓王上也急得無法自控了？商悼冷笑了一聲，俯視著車輪底下這個混亂的城市。

“商先生，孤星大難當頭，您在笑誰？”

商悼抬起頭，瞥見前座的車窗上映出的那個女人面無表情的影子。車中沉默的氣氛有些尷尬。

“這位小姐，敢問芳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你就是無衣公主？”

“是。”

“無衣公主，女中豪杰。王上真是幸運，能有你這么個好女兒。”商悼盯著前窗中她的側影，“十年前，東境樊郡叛亂，公主年方二八，竟在三天之內平了此亂。若不是后來為樊郡潺湲郡主求情，估計公主早已是一郡之主了。”

“不敢。潺湲郡主本就無辜，若是連被奸佞誣陷都無人鳴不平，豈不可悲？先生如此聰明，想必當年的事也看得透，只是不敢說罷了。”

“公主在嘲笑我？”商悼笑了笑。

“孤星停了自轉，危在旦夕，商先生還是先關心您該關心的吧。”無衣冷冷地說，“到了，先生請下車。”

商悼打開車門，走空道果然快捷，幾分鐘就到達了星際安保中心。他跟隨著無衣的腳步來到會議室——

孤星科學界德高望重的人士和著名的馭光師都在等待他的到來。

“商卿，你可真是悠閑。”坐在中間的王說。

“孤星停止了自轉，這是誰的結論？”商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商先生，你怎可無視父王的話？！”無衣憤怒地說。

“算了。”王擺擺手。

“商先生以為自己不在我們就沒有用了嗎？”一位科學家沒好氣地說，“都城暗無天日，東境卻明朗得很。從今天凌晨兩點起，孤星就停止了自轉，只是繞著太陽公轉罷了。”

“那是什么原因呢？”

“我們……還未探查出來……”

“商卿，到現在為止已經8個小時，所有的科學家都試過了，沒有人找得出原因。孤星危在旦夕，為今之計當如何？”王打斷了那個滿臉通紅的科學家的話。

“王上叫我來，不就是想讓我去地球求援嗎？”

王變了臉色。會議室中一片死寂。

“商悼，你好放肆！你難道不知道父王叫你來，不是因為你擅長馭光，而是因為你是孤星最頂尖的科學家嗎？孤星人的智商高于地球人，我們尚且探查不出原因，地球人能探查得出來？你難道就不知道地球人要是知曉了孤星的存在，我們……”無衣柳眉倒豎。

“孤星人是比地球人聰明，但地球人絕沒有像公主所說的這么弱小。這些年來為了防著地球人，我們在宇宙探測的領域受到了多少限制？我們身在孤星，連發射遠距離衛星都顧慮重重，找不出原因也不奇怪。如果不能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對孤星本身進行細致的檢查，想找出原因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孤星離火星這么近，地球又有七個火星探測器在役，若是地球人肯幫忙，我們一定能找出原因，這樣的話，我有信心……”

“照你這么說，是拿定主意要向地球人暴露我們的存在了？你難道忘了孤星先祖對著太陽許下的誓言？”

商悼沉默了。他避開無衣咄咄逼人的目光，低頭，限入沉思……

大約0.5億年之前，當地球還處在早第三紀的時候，孤星上就已出現了一種身體構造和現代人類非常相似的物種——原人。原人不僅擁有遠高于現代人類的智慧，而且生性善良，崇尚和平，在孤星上生存、繁衍，創造出了極其繁盛的文明。原人繁殖能力較弱，孤星雖小，卻已足夠他們安居樂業。當他們發現了資源豐富的地球時，未起任何覬覦之心，只是一直暗中觀察著它。他們親眼看著人類起源，社會發展，看到了人類之間永不停息的狼煙烽火。原人們無法理解為了一座城池、一個皇位而自相殘殺、血流成河，認為人類“性本惡”，即使其中不乏忠良，也不值得交往。

約兩千年前，孤星上爆發了一場毀滅性的瘟疫，原人所剩無幾。為了保護孤星上的文明不受滅頂之災，幸存的原人來到了地球，來到了正處于戰國時代的中原，將一些才智超群卻落難將死的人類帶回了孤星并與之通婚，把王位傳給了其中一個人類。此人名喚商鞅，乃當時秦國一位滿腹經綸的奇才。為了報答原人的救命之恩，這群人類對著太陽立下誓言：世世代代只忠于孤星，不返回地球，不在地球人面前暴露存在……

王撫著額，神色凝重。房中一片死寂。

“商先生！”無衣終于沉不住氣了，“你身為馭光師，想必更清楚現在的地球上的情形吧！陸地四分五裂，國與國之間沖突不斷，自然災害頻頻發生，哪兒比得上孤星？再者，如果地球人不愿意幫我們，而是把我們當作入侵者發動戰爭，你待如何？”

“王上，”商悼不再理會無衣，“先祖商鞅臨終前曾留下一封絕密手書，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開。難道現在還不到打開的時候嗎？”

三

隔絕氧氣的玻璃罩中，那封絕密手書被緩緩打開。薄薄的竹帛躺在眾人眼前。

“……孝公識我，與我共謀大事，……封我於、商十五邑，號為商君。后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告我欲反，秦發兵攻我，殺我于鄭黽池，滅我族人。其心之毒，一言難盡……吾妻姬氏，生死相隨，惠王乃以我謀反之名殺之于秦。然地星之人，不乏忠善如姬氏者。魯有仲尼，吳有子胥……故吾念之，若孤星有難，萬不得已，可求援地星，解我孤星之危……”

房中的空氣冰涼的像是要凝成霜。

“王上，我認為應當向地球人求援。只是，此行吉兇難卜，危險重重，沒有經驗的馭光師難當此任。讓我去吧。”商悼盯著那封顫巍巍的手書，轉過頭對神情凝重的王說，自始至終，并未欠身。

靜默一點點蔓延，啃噬著眾人的靈魂。

“小悼，我……”

“王上這樣叫我是何意？王上賜我姓商，可我終究不是天子族人。王上請注意言辭。”

“商悼，我知道你怨我。可我畢竟是你的舅舅。此行危險重重，我不想讓你冒險……”

“王上下令賜死我母親——當年的樊郡潺湲郡主的時候，是否也曾想到我是您的外甥？我是罪臣之后，本該被株連。王上慈悲，放我一條生路，替我改姓換名，向世人撒了一個大謊，我真該謝謝您。那場叛亂，我母親究竟有沒有參與，想必您自己一清二楚。孤星因何蒙難？王上就不覺得這是天譴嗎？”

“商悼！你……”

商悼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王上，您當初為何要留下我？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若是因為愧疚，我不稀罕。若是您想利用我，不如利用到底吧。為孤星做的任何事，我都義不容辭。何況……我并不需要死。”他頓了頓，“我明日便啟程。”

王背對著商悼，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聽到身后傳來的關門聲，他的眼角有一滴淚落下，然后立刻滲入了刀刻般的皺紋里。

商悼走出星際安保中心，回過頭凝視著那座冰冷的大樓。蒼茫的夜色把濃黑潑灑在他俊秀的臉上，給他的背影添上一重又一重沉默。樊郡不再，他習慣了孤身一人，如這浩渺宇宙中的孤星一般。只是此時此刻，他卻感到很寂寞。靈魂尋找自己的來源和歸宿不可得，尋找另一顆靈魂更是奢望。他注定是一個沒有旅伴的漂泊者。

“商先生，您該走了。”緊跟著商悼的無衣凝視著他淡然的臉，她對他原先的憤怒竟慢慢消散，轉化成一絲沒有來由的心疼。

“我是該走了。”商悼側過身。他與她四目相對。

四

商悼站在孤星的至高點——孤山山頂，透過特制的眼鏡遙望著那顆美麗的藍色星球。他閉上眼睛，這次馭光，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他夢見了先祖商鞅，那個的男子。他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忘記孤星的血脈源于地球。

他夢見了自己的母親潺湲郡主，她朝自己溫柔地笑著，眼角卻泛著點點清淚。她溫柔地對他說：“悼兒，無論你做什么，只要你認為自己是對的，娘都永遠支持你。”

他竟然還夢見了無衣，之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他見過她數次，兩人玩的很是歡喜，只是一晃十幾年，他與她似乎已經形同陌路。戎馬倥傯，無衣的一生注定是不平靜的。按照慣例，無衣還有四年就會被封為郡主，護衛一方安寧。年輕的無衣，與年輕的潺湲郡主實在是太相似了。他默默許下愿，希望母親的命運永遠也不要落到無衣身上，希望無衣能遇到一個良人，彼此相持度過一生。

他還夢到了很多他不認識的人，竟都來自地球，他們微笑著、滿眼關切地看著他……

他忽然感到不再孤獨，覺得孤星也不會一直孤獨下去。

五

商悼的夢醒了。

以前每一次馭光，他都小心翼翼，不是降落在戈壁就是降落在雪山，剛一著陸就把飛船藏得嚴嚴實實，可是這一次……

此時此刻，世界青年科學家峰會正在新加坡召開。商悼駕駛著孤星最頂尖的馭光飛船，穩穩地降落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露天禮堂里。現場頓時陷入了恐慌——所有的科學家都目瞪口呆。“外……外星人？！”一位年輕的女科學家花容失色。商悼側過臉凝視著她。那個地球女子，和他的母親有著一樣美麗的面孔，這種恍惚的熟悉感竟讓商悼的眼圈有些發紅。他拿掉頭盔向前，在一片尖叫聲中朝那個女科學家溫和地笑了笑，伸出手去——

“你好，我叫商悼。”

六

十天之后，孤星晝夜繼續交替，自轉恢復如常。一年之后，王昭告天下，重審樊郡舊案，追封潺湲郡主。四年后，無衣公主成為了無衣郡主。

無衣啟程前往封郡的那一日，商悼前來送行。溪亭日暮，盛裝的無衣湊近商悼，悄聲問道：“商先生真的不知道孤星為何停止自轉嗎？”

商悼低下頭直視著她的眼睛，笑了笑，沒有回答。無衣也笑了，她的微笑燦若星辰，卻落寞如雪。

一千年之后，無數的通道在宇宙間、在地球與孤星之間被架起。人類習慣了將兩個星球作為自己共同的家，可千年前的往事，卻常常被人提起。

人們記得，一千年前有一位叫商悼的偉人曾經說過，馭光師是這天地間最偉大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