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力波二十一歲那年,從蒲葵城再回到老龍農場,正是殘雪將融未融春風欲度未度的時節。農場開始備耕。
所謂備耕,不外乎在場院上架個滾球機,把發酵好了的大糞堆刨開,摻上黑色的森林土和黃黏土,再摻化肥,淋水。滾球機把糞土給滾成大大小小的球蛋,經過篩子,篩子前面的是顆粒肥,篩子后頭的碎粒子和細面,再拿去繼續滾球。另一伙人則在場院的另一邊,用揚場機揚場,選出小麥種子,然后跟六六粉摻乎。顆粒肥和種子最后裝上麻袋。春播戰役一打響,這些麻袋運到地頭,摻乎著裝進播種機上的播種箱里,都潑灑到大地上,就等著出苗等著收割了。春天的活計,知青們可以不貪黑不起早,八小時工作制,流水作業,有點大農業的味道。
這個時節,也是知青到各分場流竄,相互探望同學朋友的日子。因為農活不緊不累,大家有閑心。還因為各自剛剛從城市歸來,大包小包帶回的好吃喝還沒造光,同學朋友一聚,就有能力擺上一桌,喝喝龍門白,友誼滾滾來。
肖力波趕上個禮拜天,想出去溜達溜達。農場只有這個季節才給知青休禮拜天,一旦春播,緊接著夏鋤,再跟著是打羊草、割小麥、曬小麥揚場,馬上就收大田,啥禮拜不禮拜的,一概不休。要休,那是老天爺給假,叫作“雨休”。
六分場的沙柱子老早就叫肖力波去。在學校時沙柱子坐在肖力波前排,一考試肖力波給沙柱子遞紙條,一踢球,沙柱子逮著球愿意傳給肖力波。肖力波聽說沙柱子在六分場那邊混得還不錯,排長班長他是當不上,可是打架厲害,為人又義氣,在排里班里時常領導領導排長班長。
肖力波來了,令沙柱子高興。不光因為肖力波在學校兩人關系不錯,他來老龍農場兩年多,還沒特意去找沙柱子呢。再有,肖力波在場部食堂當班長的時候,沙柱子回蒲葵城或者回六分場,總要在場部一走一過,肖力波管飯自不必提,有時候倆人還擠一張床呢。還有,農場中那些橫沖直撞的青年,誰不敬重場部的老胃呀?老胃是場部食堂的管理員,肖力波是他直接領導的炊事班長,倆人鐵鐵的,肖力波在打架上再沒能耐,沖老胃面子,也得高看肖力波一眼。老胃也是蒲葵城知青,大骨頭架子,頂天立地的模樣,三角眼,瞪誰一眼,誰都得哆嗦。
沙柱子招呼來他的左膀右臂,其中有蒲葵城知青,有上海知青,有北京知青。八九個小伙圍著圈,把大通鋪上墊一塊塑料布,四個洗臉盆子放在正中。肖力波叫這個為“四大臉盆子酒宴”。
一個盆是從食堂打來的,白菜燉土豆,被上海知青撒上些肉松,再攪和半瓶從場部醬油坊整來的母油,平時最難吃的菜變得好吃了。榨醬油時第一次榨出的醬油被稱做母油,極其鮮美。第一榨的醬油才可稱為醬油,粘粘的一滴一滴地流淌,第二榨第三榨的醬油不能叫醬油,理當叫醬水。以后的工序是母油與醬水相互勾兌,就變成人們日常做菜的醬油了。
母油太妙了,蘸蘸筷子,一舔,跟舔了味精似的。
第二盆是粉條燉風雞。風雞是上海哥們兒大老遠帶回的。人家上海飲食工業邪門著呢,能把雞帶著毛風干,讓那雞肉特別實成筋道,比現殺現禿擼的活雞還好吃。
第三盆是滿滿登登四塊大豆腐,撒點蔥花和辣椒油。外加從坐地戶的大醬缸里舀來的豆腥味足性的農家大醬。
第四盆是茄子干西葫蘆干芥菜纓子跟幾片豬肉瞎亂燉,北京青年說這些干菜在坐地戶房檐下伸手就摘,坐地戶們都跟沙柱子處得挺好,弄點干菜算啥呢。
沙柱子聞聽,眼睛先立立起來,說道:“操你小舅子的,打我名號亂雞巴整?從誰家摘的?”
小北京道:“白樺林跟前那個放羊老許家。”
沙柱子說:“紅眼邊子老許啊,那沒說的,上禮拜天我們哥幾個還幫他進山砍柈子來著。待會把咱們剛從酒坊接的酒給老許灌兩玻璃棒子送去。”
肖力波就笑了說:“沙柱子從小就仁義,現在呢,進步成八路軍了,不白拿群眾一針一線。”
別人也附和著,這個說:“俺們柱子要是趕上參加八路軍,打仗不怕見血,對窮苦鄉親看成父母兄弟,估計得混個連長。”
那個說:“凈扯犢子,連長能打住嗎,林彪二十出頭就當上軍團長了,打仗嘛,誰有能耐誰上。我看柱子咋不濟也得團長。”
沙柱子把大碗抄起來,說:“我同學肖力波沒事就寫詩,在場部就混個外號叫‘小李白。 用東北話叫著聽不出毛病,用上海話叫著一叫,就成了‘小力巴了。來來,為‘小力巴親自來六分場檢查指導,哥幾個干啦。誰不干誰是小狗!”
所謂“小力巴”,原意是指給有手藝的瓦工遞磚遞瓦的力工,大多為沒長幾根胡子的稚嫩娃子。因為這樣的娃子在勞動中,必有一個階段處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尷尬境地,被三個字給總結為“小力巴”。 “小力巴”這個詞從聲音上了追查,弄不好帶點俄羅斯血統。人們還把“小力巴”一詞繼續引申,幾乎是給 “二百五”這個詞的車廂后面,又掛了個拖車車斗。
肖力波在“文革”期間,十七歲,同一些二十來歲的老高三大哥大姐徒步串聯走到北京,早早就被“硬骨頭長征隊”的隊長命名為“小力巴”了。后來到農場,外號也跟著來,只是被他手下的上海知青給重新解釋,這里不能說沒有一點諂媚的因素。于是在老龍農場愛好打架的青年中,借打架大王老胃的光,張口提肖力波人家不一定知道,說老胃手下有個“小力巴”,誰都知道。
大宿舍,五六十米長的屋子,南邊一排大通鋪,北邊的大通鋪是上下層。沙柱子肖力波這一伙在南邊大通鋪中間嗚嗚嚎嚎,并不影響別的團伙在屋子各個角落自成圈子,共同的特色是都圍著臉盆都盤腿而坐。
正吃著,屋子里正鬧哄著,突然寂靜下來。門口竄進兩三個東北知青,氣勢洶洶圍著一個上海知青不知整什么事。
沙柱子指著其中一個三角眼禿頭的青年,對肖力波說:“他就是小尖子,現在賊操蛋。”肖力波想起探家火車上碰見的那伙矮子,橫眉瞪眼的,還問肖力波認不認識小尖子,原來小尖子就這么個德行啊。
遠處那個叫小尖子的,正揪住小上海的脖領,問:“還有沒有?快,交出來。都是他媽哥們兒,你怎么吃獨食?”說著,從小上海衣兜里翻出一盒錫紙牡丹,然后噼啪給人家兩個耳光,還罵罵咧咧:“你玩我哪,我告訴你探家回來先到我那去,你他媽不去,還得我親自來。教育教育你吧!”
小尖子手下的兩個隨從爬上炕,在上海知青的行李里亂翻,翻出一包大白兔奶糖、幾塊咸魚干。幾個上海知青默默站著,不聲響。
肖力波看不過眼,筷子一扔,從鋪上站起來,叫道:“小尖子,你他媽別欺人太甚!”
沙柱子也站起來,怕小尖子直接對肖力波起刺兒,也叫道:“跑我這你他媽客氣點!”
此刻能舉行五十米短跑比賽的大宿舍一派鴉雀無聲。只聽見靠門口的一扇窗戶發出“殺啦殺啦殺啦”呻吟,那是一條溜窗縫的黃紙條郎當下來,被窗縫鉆進來的寒風吹拂,發出痛楚的輕聲。
小尖子和兩個痞子剛要發作,見沙柱子這邊十來號人都跳下大鋪,有要干的意思,連忙哈哈,說:“誰呀?我操要不敢這么橫呢,原來是沙柱子啊!我操我要知道你在這,我再有仨膽,也不敢來瞎攪和啊!”
他又用眼角瞄瞄肖力波,問道:“這個朋友我有點眼生,給咱報個字號唄!”
肖力波說:“我叫肖力波,原先在場部食堂,現在在七分場大田男二排。”
沙柱子身邊的哥們兒連忙補充:“他就是場部老胃的哥們兒,小力巴小力巴的,你沒聽說過嗎?”
小尖子說:“行,有種,找個機會咱們會會。”又轉頭跟隨從說:“咱們給沙柱子和小力巴一個面子。”說罷一擺手,他們揚長而去。大白兔奶糖和咸魚干噼里啪啦又扔還到鋪上。但是那盒牡丹煙小尖子沒還。
四大臉盆子酒會是徹底地被小尖子一伙給整得敗興。被搶的上海知青過來,送幾塊切好的油炸咸魚干,表示感恩。沙柱子氣呼呼,堅決說:“我他媽不要,你不拿走我跟你急眼。你把我當成小尖子啦?”那幾個上海青年拿回咸魚干,嘰嘰咕咕不知說些啥,都出門去了。
沙柱子轉身對肖力波說:“我操他媽小尖子,我勸他多少回,別太楊脖別太牛屄,牛屄大發了早晚得攤事兒!”
肖力波說:“不是好餅。他憑啥呀?”
小尖子那幫痞子越鬧越沒邊。開始只是兩三個對一個,找準的目標往往是老實巴交的蔫巴上海人,給熊成個熊樣也不敢奓毛戧刺。好吃好喝好抽他們逮著好了,隊伍愈發擴大,形成十幾個人的小集團,見到上海人從長途客車上下來,背包夾卷剛進宿舍,他們就喝五吆六把人家圍上,連打帶搶,連翻帶搜。順便把已經被他們搜搶過的上海人再來個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大啦呼哧連女上海知青也嘻嘻哈哈給搜刮點煉乳油茶面巧克力啥的。這就萬夫所指,犯了眾怒。
上海知青們找分場干部告狀,干部們都知道滾刀肉小尖子算是沒整了,管也不能聽,不管也不是,浮皮潦草糊涂廟糊涂神,晚間開一個知青大會,不痛不癢說一說,最后該咋著還咋著。
沙柱子說小尖子早晚攤事,不幸而言中。肖力波離開六分場的第四天,在距離場部四十公里天高皇帝遠的那片白樺林分場中,一場大型武斗爆發了!
六分場的上海知青有三百多人,東北知青才二百多人,因為這十來個害群之馬瞎整,上海知青恨死了東北知青。六分場上海知青之中有個老高三畢業生,名叫師雷,足智多謀,學問高遠,平時不言不語,極少同別人往來。他的行李旁邊,三本《資本論》和一本《英漢大詞典》,沒事人家就捧著大部頭研究,六分場上上下下都對他高看一眼。師雷也找過六分場場長,說小尖子一幫人不教育恐怕要影響春耕。六分場場長的腦袋三扁四不圓,眼睛白睖白睖了幾下師雷,心想你連個排長都沒混上,憑啥跟我舞舞扎扎呢?嘴上不吭不哈,說道“領導自有考慮”就算拉倒。
師雷暗下決心,得自己動手治理小尖子團伙。
就在小尖子等鼠輩胡作亂鬧之際,原先一盤散沙的上海知青已經緊密團結在師雷周圍。一個夜晚,突突叫喚的柴油機剛剛滅火,手提馬燈斜掛在柱子上,昏暗的燈光把師雷的影子放大在天棚上面。在師雷影子的籠罩之下,六七個上海知青埋頭蹲坐在大通鋪下。一張白紙,一管鋼筆,紙面與筆尖之間沙沙響著。師雷低沉說話,朦朧中,策劃和布置著重大的事情。他們成立了情報組、工具組、突擊組、流動組、后勤組、醫療組,約定了起事的時間,約定了進擊路線,約定了最后會師地點。
這個宿舍是純上海知青居住的宿舍,密謀會議的半小時期間,滿宿舍的上海人都自動自覺地站在宿舍外面,靠墻,在寒風中哆嗦,卻沒有一個人進屋。
兩三天之中秘密活動有條不紊。有幾個上海人輪番到分場衛生所討要紅藥水,衛生員很納悶,怎么沒什么農活的時候,上海人總是手指頭弄出傷口了呢?另有幾個上海人總是到倉庫保管員那里領取鎬把,說是積肥大戰馬上開始了。一大捆一大捆的鎬把被他們倒騰到各個宿舍上海人的鋪位底下。
東北知青中幾個痞子欺負上海知青的小打小鬧事件依然連串發生,六分場的頭頭腦腦頂多也就是開大會嘟囔兩句,沒有實質性行動。那么你農場當局不管,或者管得不力,人家上海知青就要自己管一管了。
情報組收集事例,寫成文字材料,制出表格,關于哪月哪天哪個上海知青被誰誰欺負,搶去什么吃喝,挨了幾拳幾腳。在表格備注一欄里,由受害人簽字,按手印。鮮紅的手印意味著這一欄的文字具有敢負法律責任的氣概。十六開紙上最多能顯示三個表格,就有三個紅手印煌煌著血的光芒。師雷把單張表格用膠水聯結,折疊成厚厚的像古代萬民書一般的文件。
那天在食堂開中午飯的敲鐘聲里,所有上海知青都沒去吃飯。在一個宿舍里,師雷命令兩個上海知青把厚厚表格展開。一個上海知青坐在上鋪擎著表格第一頁,另一個上海知青捧著最后一頁從屋地當間幾乎退到門邊,才算把表格小瀑布一般伸開。上百人聚集在表格周圍,看見那些閃閃的紅手印,發出壓抑的悲愴的嗚咽,好似一群團結的狼,把長嘴巴子插進雪堆,種植低沉而疼痛的冤屈。這些表格后來在場部處理大型武斗事件的節骨眼上,發揮了作用。
師雷還讓材料組擬定了兩個名單,一是東北知青中打人勒索的行為人名單,二是同情和保護過上海知青的東北知青名單。前者是要殘酷打擊的,后者要予以保護,沙柱子就在第二名單上。
工具組把收集來的鎬把、鐮刀把、棍子,發放給在場的人們。突擊組是膀大腰圓沖鋒陷陣的敢死隊,打擊的目標各有分工。后勤組將要占領食堂、水房、座機發電房、有電話的辦公室,保證分場的正常生活秩序。流動組負責放哨,并確保師雷總指揮與各個小組的聯絡。
這時候中午食堂開飯的第二遍鐘聲當當當敲響。平時食堂只敲一遍鐘,總是上海知青最先聞鐘而動,跑到食堂賣飯窗口擠著敲盆。這次都是東北知青在賣飯口前,大家比較納悶,怎么今天上海人罷飯了?
鐘聲敲得比以往時間要長,長得都使人感到鬧心。那敲鐘的人也是上海人,依照師雷的囑托,他要敲第三遍鐘。
整個六分場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多少有些心里發毛:“咋啦?要出啥事吧?救火才這樣敲鐘呢,也沒見哪兒冒煙哪!”
二三百名上海知青聽到第三遍鐘聲響起,男子們呼啦一聲爆發壓抑許久的吶喊,從各個宿舍的大通鋪底下,拽出成捆的鎬把鐮刀把,紛紛武裝。女子們則準備好繃帶、紗布、臉盆、熱水,隨時準備接待傷員。
上海男知青開閘放水一般浪花洶涌著呼哨著沖向分場的四面八方。五六個上海知青掄圓鎬把,逮著一個小尖子團伙成員,噼哩啪啦不容反抗,先拍成血葫蘆再說。一開始他們還是專找虐待自己的痞子們迎頭痛擊,打到后來,打得眼紅,幾乎見到東北知青先掄上兩棍子三棍子,然后再辨認是不是小尖子團伙成員。再后來,鐮刀和釤刀都掄上了,血汁迸濺。
肖力波在蒲葵城“文革”期間,參加炮轟派游行認識一個第八中學才子,手風琴拉得呱呱的,長方白鍵子和圓粒黑鍵子能一起動彈,十個手指都不閑著,名叫金威,也下鄉到六分場。他就因為跟一個上海男生有過口角,這次被人家趁機報復,一頓鐮刀,砍得他滿身襤褸,成了大紅人。后來肖力波回到蒲葵城當編輯,金威回到母校第八中學當教導主任,倆人在大街上碰見,金威就說:“想當年容易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現在手風琴拉得咋整也不如當年,小拇手指被砍斷了筋。”
前后戰斗一個多小時結束。傍晚,又二次追查,補打第一次掃蕩中漏網的痞子。那天中午小尖子玩命了。一開始他掄著兩把菜刀,砍傷四五個追打他的上海大漢。上海人見他果然是不要命的主兒,就有些膽怯。師雷要收拾的第一目標就是小尖子。當時師雷說道:“這個東北佬要是不能打服,今后咱們上海人都滾出六分場吧。”
上海人的血氣被師雷的話激發得咚咚撞擊著血管。機耕隊中的上海青年把二十八馬力的大膠輪開來,掛個拖斗,拖斗上站著六七個拎鎬把的上海大漢。大膠輪可空場追著小尖子。拖斗上的人們向小尖子扔凍土豆和石頭。小尖子左拐右拐,突然左腳也不是右腳不利索,自己的腳絆了自己的腳,啪嘰一下摔個實惠。上海人不等車子停穩,馬猴子似的跳下,圍著趴在地上的肉體,掄圓鎬把,一頓掄巴鑿巴,直到肉體不動為止。
沙柱子帶幾個平時跟上海人關系很好的蒲葵城青年及時趕到,把小尖子圍起來抬起來。拎著大棒子和鐮刀的上海知青還蹦高地要繼續下手,沙柱子對師雷說:“看我面子,別往死了整。管咋不濟他也是我們蒲葵城的人,我不能看著不管。真整死,你們也攤事。”
師雷過去拍拍沙柱子肩膀,說:“也就是你來。行,你不出頭我還瞧不起你呢。”然后對所有上海人說:“沙柱子就是我的親弟兄,你們今后對他也得像對我一樣!”
血洗六分場的事件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老龍農場。各個分場的東北知青群情激昂,躍躍欲試要組織人馬馳援六分場。而上海知青則歡欣鼓舞,也準備人馬刀槍,前去助陣。場部革命委員會毛了,召開緊急電話會議,要求各分場不準串聯,管好自己的知青。場部出動六七個保衛人員,挎著手槍沖鋒槍,來到六分場。
這伙人平時頤指氣使慣了,拿知青們沒當個打狗干糧。氣洶洶鐵著臉,開著兩輛吉普車,沿著那條沙石的戰備公路飛馳。車子里,他們把手銬子抖落得嘩啦啦響,尋思逮兩三個肇事的頭子,眾人立即會作鳥獸散。
可是一進入六分場,他們的腿肚子就有點轉筋了。那個時代所有農場和分場都建立基干民兵,以防蘇修美帝侵犯,真槍實彈,刺刀閃閃。這節骨眼,六分場的三十條槍桿子掌握在上海知青手中,那是三十多條半自動步槍啊。吉普車一拐下公路,穿過一片白樺林,場部保衛人員就看見房子上站著十幾個持槍的哨兵,房子下整齊排列著抱著大釤刀的隊伍。迎著路口的房墻上剛剛粘貼紅色大字塊——“歡迎上級領導來六分場正確解決問題”、“嚴懲欺壓上海知青的地痞流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嚴陣以待團結一心”。
場部的頭頭們焦急地等待六分場那邊的消息。當夜,六分場那邊來了一輛解放卡車,停在場部那棟廟宇似的紅磚平房跟前。卸下一個大籮筐,籮筐里是那伙保衛人員帶去的手槍、沖鋒槍、手銬、腳鐐,只是所有的槍都被卸掉了槍栓,槍栓被六分場的上海知青扣壓了。
卡車開走之后,打更老頭連夜找領導,領導看見一籮筐鐵家伙就有點傻眼。場部頭頭們連夜緊急圍坐,一直緊急圍坐到天蒙蒙亮。一二三把手親自出馬,這次誰都沒敢帶手槍,趕到六分場跟師雷談判。到天亮的時候,已經達成協議。具體事件容以后詳細調查解決,目前對上海知青絕不采取任何過激行動,六分場的生產生活由場部派出的工作組領導,師雷等人要協助場部工作組做好善后工作,所有受傷的東北青年和上海青年立即送往場部醫院搶救治療。
半年之后,老高三師雷被農場推薦為工農兵學員送上了上海的一家大學,六分場上海幫沒有了領袖,自然也就消停了許多。小尖子住了半年醫院,不再回六分場,在蒲葵城混混,主要業務仍然是動刀子。沙柱子有一次仍叫肖力波再到六分場玩玩,可是肖力波已經帶著他的排從七分場開出來,到八分場墾荒建點十分繁忙,沒去成。肖力波后來離開龍門二十多年,總想了解了解六分場事件最后到底怎樣結論怎樣處理的,卻沒機會再回龍門了。
估計老龍農場在編寫場志場史的時候,對此絕對不會提及。盡管這個事情當時震驚全場,甚至驚動了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和國務院知青辦。
作者簡介:龐壯國,1950年12月出生于齊齊哈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退休前當過知青、小記者、小編輯、文學雜志編輯主編、專業作家。出版過詩集《望月的狐》《龐壯國詩選》,散文隨筆《聽獵人說》《龐壯國隨筆集》,五卷本專業作家典藏版《紅手鐲》《心大》《夢著夢著》《劃痕》《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