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黃寧的中篇小說《無盡之路》是以死亡開場的:海城都市報首席記者阿福因病逝世,追悼會上他在肖像里微笑著,音容宛在。死亡之于個體是灰飛煙滅,之于世界卻可以是揮之不去甚至不斷增值的重量。至少對報社總編輯何歡而言,阿福的確始終未曾遠離,而將在他陷入焦慮兩難的時刻一次次如魅如幻地復(fù)現(xiàn),令他恍兮惚兮。三年同窗,十年同事,哪有那么容易說走就走?阿福是何歡的一個旁證,證明其生命六分之一的時間與記憶,以及這期間他們共同與這世界的搏斗、榮耀與傷痕,因此盡管作者只用寥寥數(shù)筆,阿福之死卻無論對于何歡還是對于小說都并非外在,而是深深扎在血肉里。這一被置放在小說開場的死亡因此也就成為關(guān)于時間與記憶的隱喻,而這篇小說也必然不會如其表面所呈現(xiàn)的那樣,只是有關(guān)權(quán)力角逐與情感曖昧,而是有關(guān)時間——往事不可追回,卻擁塞于當(dāng)下,糾纏不休;而未來尚未到來,卻似乎已窮途末路。
因此小說的秘密幾乎都隱藏在過去,那些看似在當(dāng)前現(xiàn)實的復(fù)雜選擇面前糾結(jié)著的人物們,其實之所以痛苦彷徨,只是因為他們都有前史。孟蘋這條線索,最大的懸念便是她身在新加坡時的陳年情事。她想要徹底告別青春無畏時代別人對她造成的傷害,因此義無反顧地回到海城,迫不及待地嫁給何歡,生下兒女,但時間與記憶的吊詭之處恰恰在于,一個人越是想要逃離,就越是深陷其中。28歲時候的美女孟蘋會那樣輕易地接受一個男人,會如同完成人生指標(biāo)一般地結(jié)婚生子,恰恰證明了她如果不做得這樣決絕,就毫無自信能夠?qū)⑦^去埋葬。更何況,不堪回首的過往已經(jīng)以一種更為深刻的方式,在孟蘋身上烙下印記:以28歲為界,在那之前的孟蘋和在那之后的孟蘋判若兩人。“現(xiàn)在我需要一段婚姻。婚姻才能使人圓滿。事業(yè)、婚姻、家庭、孩子、朋友等,這些組成了一個圓,我是個女人,我要盡力把這個圓畫完整。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使命。”能夠想象說出這番話的女人,曾經(jīng)在新加坡為了愛情委曲求全嗎?又或者那個階段的使命就是為愛瘋狂,而如今她要按部就班做一個正常的賢妻良母了?但是人生階段的邊界,真的可以那么清楚?抑或前者正是促成后者并使之趨于極端的動因?于是“從新加坡回到海城的那天起,她就暗自發(fā)誓,再也不會被別人傷害”,因此孟蘋可以理直氣壯地認柯副臺長作干媽,死皮賴臉地在年近不惑的歲數(shù)依然霸占著女主播的位子,以一種絕對現(xiàn)實功利的姿態(tài)面對這個危機四伏充滿惡意的世界。
而同樣的現(xiàn)實主義者還有一個馮顏,這名同樣在28歲來到海城的女子,同樣精明干練又目標(biāo)明確,并同樣對此前的歷史三緘其口,試圖統(tǒng)統(tǒng)埋葬。盡管為了安慰何歡這位相較之下反而顯得脆弱的中年男人,馮顏扼要地講述了自己從東北到武漢再到海城的輾轉(zhuǎn)人生——這經(jīng)歷同時提醒我們在時代的大背景下閱讀這篇取景似乎并不廣闊的小說——但是如何歡所說,從大報首席記者的位置陡然轉(zhuǎn)移,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做一個職場新人,想必另有款曲。其中緣由想必不僅僅是為了許副臺長對于職位的承諾那么簡單——而馮顏與許副臺長之間的關(guān)系又隱藏了怎樣的往事呢?馮顏的確太像是又一個孟蘋,實在很難不讓人感慨:時間與記憶究竟給了這些美麗的女人們怎樣毀滅性的打擊,逼迫她們將自己武裝到牙齒,惡狠狠地投入到這個紅塵俗世中來?不過我總懷疑事情還不至于那么絕望:安知馮顏不像孟蘋一般,在網(wǎng)上或者心里,存著一份只有自己會翻看的日記,又或者同樣保留著一首28歲之前未能寫完的詩?如果不是那些前史仍未能遺忘,如果不是“過去之我”始終如阿福般不肯安然死去,像孟蘋和馮顏這樣的女人,怎么會看上何歡這樣的男人?
盡管在小說當(dāng)中,報社整合這件當(dāng)務(wù)之急已足夠讓何歡鬧心,因此作者鮮有筆墨具體言及他的過去,但其實何歡才是前史最為沉重的小說人物。這沉重不必是什么傷痕累累的情事,或骨肉分離的童年,而全部凝結(jié)在何歡敏感、糾結(jié)而倔強的性格里,表現(xiàn)為屬于前一個時代與前一段年華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洋溢于只有面對一個亡魂才能發(fā)泄的牢騷里:
世態(tài)炎涼,從來如此。我當(dāng)年畢業(yè)出來,真是一腔熱血,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可現(xiàn)在世界敗壞成什么樣了?……這個時代,需要的是拼命向前的奔跑,是狂歡至死。你和人談情懷,談理想?那就是個笑話!
作者黃寧在這里透露出來的“直男癌”潛意識估計要讓女性主義者們生氣了:何以女性在遭受了時間與記憶的摧折之后,就要變得功利而現(xiàn)實;而男性卻有本事胸懷著理想主義的大志,帶領(lǐng)弟兄們開創(chuàng)出報社盛極一時的輝煌偉業(yè),即使榮光不再大勢已去,依然可以像個末路英雄般呼喊出有翼飛翔,如豪言壯語般的牢騷?然而何歡的主要魅力與小說的動人之處,卻恰恰在于理想主義的不合時宜與無力回天。“我們所有的悲傷都來自于有心卻無力。”小說伊始何歡在電腦上敲下的這句感慨,到小說末尾才呈現(xiàn)出它全部的意義,那種無力感與個人無關(guān),與情感無關(guān),甚至與權(quán)力無關(guān),而最深刻地隱藏在時間的褶皺里,和宏大的與細小的歷史有關(guān)。
目送何歡往家門走去的疲憊身影,對比馮顏看似圓滿的結(jié)局,其實很難分辨哪一個更五味雜陳。張愛玲七十二年前的話猶在耳邊:“蠻荒世界里得勢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里一根馬鞭,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何歡的過去被曖昧地糊弄過去,但其“過去之我”卻死得那么掙扎歡脫,他的悲壯是看得到的;而馮顏和孟蘋的悲壯是看不到的,她們的前史似乎被掩埋得更好一些,卻需要更堅韌的情感張力才能暗自消化。因此或許“直男癌”的反而是作為讀者與評者的我:小說從來不負責(zé)判斷高下,明確褒貶,是誰下意識地認為男人幼稚的理想主義就是高尚的,而女人的現(xiàn)實功利就低人一等呢?被自己辜負的兄弟暴打一頓,與披上一件貌似冷酷的盔甲面對整個世界,又到底哪個更忍辱負重一些?
同樣的感慨,魯迅在《<吶喊>自序》里早用最曖昧的語言說得明明白白:“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乃是人們永恒的喟嘆,成為無數(shù)小說的來由。歸根到底,所有作者和讀者,無非是不肯讓已經(jīng)注定消逝的,安然死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