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那年,我從師范學校畢業不久,被分配到一個偏僻的小鎮教書。我不喜歡這個閉塞的地方,因為當地難懂的方言,因為全鎮只有一家面積不足10平方米的小書店……其實,這些都是借口,我不想當老師,我夢想成為作家。
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一家網吧,里面擺著十幾臺電腦。我在上課之余,常常拿起稿紙寫小說,然后拿著稿紙來到網吧,把這些字敲到電腦里,再發送到編輯們的郵箱里,期待它們早日變成方方正正的鉛字。
我每周至少去一次網吧,每次幾乎都能碰到一個又高又瘦的女孩,她的膚色暗黃,眼睛不大,笑起來瞇成一條縫,身上的衣服總是又皺又短,有時候頭發上還會沾著草屑一類的東西。這樣一個看起來丑丑的女孩原本毫不起眼,但是當她坐在電腦前和別人語音聊天時,我卻愣住了:她不僅有著十分甜美的嗓音,而且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不久,我就慢慢了解到:女孩是土生土長的小鎮人,人極聰明,可惜家里條件不好,兄弟姐妹又多,中學沒念至畢業就開始到小鎮的工廠打工。工廠放假時,她就去放羊,放羊累了,就到網吧找人聊天。她喜歡語音聊天,為此她對著鏡子苦苦練習了半年,終于練成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她早就知道,小鎮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叫她傻大妞,但她不在乎。當然,這些話是女孩后來跟我熟悉了之后才說的。
有一天,她站在我身后,看我在電腦上寫字,忽然指著屏幕上四個字說:“這是什么意思?”當時,我正在寫一篇愛情小說,我用“裊裊婷婷”形容女主角走路時的樣子,我對她說:“這個詞表示一個女孩走路體態輕盈柔美的樣子……”
她沒有說話,轉身回到我旁邊的電腦前。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把自己的網名改成了“裊裊”,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從此,她堅決拋棄了父母取的名字,讓所有的人都叫她裊裊。
于是,一個名字叫裊裊的女孩,時常在傍晚時收了工,脫下浸滿汗水的工作服,穿上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再仔細地噴上香水,穿過小鎮長長的街道,慢慢走到學校,輕輕叩響我的房門。有時,我忙著寫稿,或者給孩子們批改作業,她便不說話,順手幫我洗兩件衣服,整理一下床鋪,或者到門前采一束野花,插到我窗臺上的玻璃瓶子里。
裊裊在為我做這些事情時心情愉悅,她低聲哼著小曲,清澈的眼眸閃著亮亮的光。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些害怕,因為已經有同事私下里笑著說:“當心呀,裊裊喜歡你。你就留在這里當個上門女婿好了!”
終于有一天,我吞吞吐吐地對她說:“我不喜歡小鎮,早晚要離開的……”她愣了一下,不解地說:“這里有青青的山,綠綠的水,你為什么不喜歡呢?”我想說,大城市里有比青山綠水更吸引我的文化氛圍,那才是我最向往的,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沒關系,你什么時候走,我不攔著你。萬一,萬一你改變主意,又喜歡這里了呢?”裊裊癡癡地笑著,臉羞得比蘋果還紅,沒等我再說什么,她撒開腳丫跑遠了。
后來,我當然還是離開了小鎮。我不知道怎么告訴裊裊這件事情,于是提前收拾好行李,沒有和她告別就走了。
很多年之后,我孤獨地生活在一座燈紅酒綠的城市。一天,偶然遇到一位小鎮的老同事,我們一起喝酒,他忽然問我:“你還記得當年的裊裊嗎?她后來嫁給一個賣豆腐的小伙子,兩人倒也算恩愛,就是婆婆一心希望抱孫子,她卻接連生了三個女孩,據說,其中長得最好看的那個女孩,小名就叫裊裊……”
老同事哈哈笑著,我的心卻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下又一下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