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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人老鐵

2017-03-18 18:25:35王淼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3期

王淼

腳步還不穩,我就愛在十三號碼頭邊,西河堂的破布堆倉庫里翻滾。

我特別記得幾件舊事。

還只是一個芽尖大的娃兒,誰逗都不理,就愛西河堂的三姊。

大人們也說,四姊妹中長相最好的一個就她,但不知像誰。三姊的父母都沒她那張臉蛋。

西河堂那時在苓仔寮海邊路的碼頭埠口,養了十幾二十來個作業女工。四姊妹輪月看工管賬,每輪到三姊收賬那個月,幾個姊妹平常外出輪流騎的鈴木機車,總在石棉瓦棚下納涼。來往營商的店家總是自己趕早地就把錢送上門來,也好順便整個晌午和三姊東南西北瞎扯淡、喝涼茶。

三姊說話時,飽頰上有道月眉似的梨窩閃跳,嬌翹小嘴總涂著辣紅膏蕊。三姊就愛擦口紅,別的不怎么懂打扮。但那年代也沒幾個女人懂得打扮,三姊至少還訂了《婦女世界》和《姊妹畫報》看看。

二十郎當繃得緊緊筋皮線條的三姊啊,穿著當時流行的大朵花色、裙側縫有暗口袋的迷你短裙,足蹬后腳跟笨重的面包鞋,往西河堂門口牌匾下倚靠著,連皮咬啃一顆黃香瓜,或噘嘴喝一碗透心涼的冬瓜仙草絲米苔目,讓那些來往營商的店東家,干巴巴的眼睛都不知道該怎么眨,五內像絲弦在拉高音,額沿猛盜汗,胸腔里臟器片刻間都等著要自動迸碎。

西河堂老板娘要給三姊找婆家了。我爸想起那個在鹽埕埔光復戲院附近東拐西摸的腸巷里,開著小籠湯包老面店的同鄉,鐵叔叔。

我很后來才知道,鐵叔叔其實不姓鐵。他是因為曾經住在自己強搭的違章鐵皮棚里,讓我媽管他叫“那個住鐵皮屋的老鄉”,順口叫成了老鐵,便習慣成自然。我爸曾說:人家有名有姓的,你怎好喊人家扯不出個毛邊的老鐵哩。可后來我爸不知打什么時候開始,跟他的兄弟說話便是:“欸,我說,那個老鐵啊!”

鐵叔叔個頭忒粗大,臉孔上喜怒哀樂的表情經常顛倒。我媽說,早些年轉好幾手聽到老家爹媽過去了,鐵叔叔半夜一個人,蹲在大溝頂十字路口潰哭燒紙錢,臉上神情看起來,卻像什么事件剛剛報完仇、雪了恥之后的獰笑。

不管鐵叔叔笑不笑,他不開口講話,整個看起來就像只沒毛獸。要是敞開嗓門的時候,就和我爸一個樣,分明家常閑聊,卻總抽直著腦血管、丹田運氣,喳呼那褲襠里的貨物如遇殺父仇家。我媽本來還管得挺火大的,后來認清本性難移的事實,干脆自己裝耳背。

可是這回要見三姊了,什么都好的鐵叔叔就是“那點”叫人擔心。母親特別叮嚀:“老鐵欸,就是說話嘛,你拼什么老命哩!收點氣力慢慢兒講,這樣行吧?”

“行。”鐵叔叔保證。

幾十年前的那一天啊,娃兒我的記憶卻分外清明。

大人們盡管扭捏作態、你敬我讓的,我只管自己執一只斑駁印著紅蝦的白瓷碟子,在油膩的茶紅色木頭方桌上,使勁地加醋、加醬、加香油、加蒜末和辣椒粒。那天我不胡鬧,就只管吃湯包。

我媽對三姊她們那一邊的家人,張嘴直夸:

“這老鐵啊,人耐看,你們要仔細瞧的話,就會發現臉皮沒年紀上那么老。主要是心地好,男人還有怕他心地好的,是不是?這些年靠老鐵一雙手,內掌廚、外管店,實在太不簡單了……”

我拿筷子勤攪和幾色調味,待冒煙的籠蓋一掀,迷蒙氤氳的魔幻里,幾層竹編蒸籠墊著米黃洗薄的面袋布巾擱都沒擱穩,我便爭先舉箸,夾他一滿個薄盈盈的剔透。我爸總愛這樣說:鐵叔叔做的湯包──薄盈盈的剔透。

一直都跟三姊藏眉躲眼的鐵叔叔這才開口,沒平常吆喝聲調,病貓似的沖我喘氣:

“嘿喲,小心燙破嘴皮兒。先吹口涼氣兒再吞唄你!”

三姊聞言,乖乖在他面前左吹吹、右呼呼地折騰那只“薄盈盈的剔透”,這才敢把噴香的小籠湯包,尺寸恰當地塞進她鮮紅欲滴的嘴縫里。

我看見鐵叔叔浸在黃湯里銅鈴似的眼珠,如雀鳥玲瓏的心臟撲通撲通鼓搗,整副心腸像讓刀背拍爛了的蒜瓣。

三姊的媽媽看來很滿意,滿口湯包還要撥空贊鐵叔叔這手藝道地。媒婆角色的我媽也忙起哄說:

“三姊她阿母啊,你看,這店里生意這樣熱鬧緊張,老鐵是不是應該找個良伴,也好幫忙著收錢管賬?”

三姊花蕊的臉龐無聲地羞笑開來,鐵叔叔傻愣到一時之間都不知道他該不該直接姓鐵。我爸狠杵他一下:

“出個聲答應呀,你這老鐵!”

鐵叔叔忽然雷劈旱地搖大蔥那般噴吼:“我×他媽的祖奶奶,不得了哇!你瞧,咱哥這小小閨女兒,能吃辣的哩,我×他媽那個×呀!”

整桌人瞠目結舌,我也唬了唬,抓緊醬碟,怕被那股殺氣給掀翻。然后,那捏著精美折痕如美人梨窩的湯包,繼續被我涂裹上一身重裝紅醬,朝網袋般空洞的肚子連番押送。肉餡里凝凍的雞湯蒸化成滾沸汁液,硬把舌頭燙成了活該的呆木胎,我領死地吐出一口氣:

“嘖……這湯包真是好吃。”

艷如杏桃的三姊還真嫁給了大老粗鐵叔叔。

鐵叔叔只有和老婆說話,才會鐵杵腔調磨成繡花針兒輕細。平常在弄口吆喝營生,照樣敞著嗓門嚷嚷。

入門不久就害喜的三姊,便便大腹隆冬天里捧了個水盆,跨開門檻想要把臟水潑出去,那鐵叔叔的兒子就呱呱落了地。

包辦麻油雞、腰花杜仲替三姊坐月子的我媽,講了一個月都不嫌累,還是逢人就會重復一遍:“哎喲,頭一胎欸,哪有這么快生的?就是那母雞下蛋吧,你也該要先咯咯咯叫幾聲的呀!”

我穿著漿挺的太子龍浮水印制服上小學,我爸驕傲的目光好像看見我上省高女,含淚揮手咧嘴笑:

“瞧我這閨女,讀書人了。”

學會了課本里教的注音符號,拿回來跟他們獻寶。我爸和鐵叔叔這才曉得:他倆說的并不是標準漢語。

但這齊魯腔調也不難辨聽分明:作對似的把漢語里的三聲讀作一聲,四聲的偏拗成三聲,二聲的來個大牙咬黃瓜“喀擦”脆響的四聲,那樣就是了。于是每年十月,兩人在家門口插旗桿、握拳舉手吼叫的“中國淫命晚隨──”,終于真相大白了!

唉,原來那明明想表達關愛,卻總像宣示什么深仇大恨般的哀嚎──他們喊的是:中國人民萬歲。

數學課學到倍數、除數和被除數時,我天天考試就挨老師的藤條打。掌心虎口瘀血腫脹,讓鐵叔叔瞧了直心疼,便把作業簿子撈過去:“給叔叔幫你。”

三姊忙說:“哎呀,你不行啦。”

鐵叔叔嚷嚷:“咋不行啦?做生意人家,這小學算術難得了誰啊!”

真沒幾分鐘,好幾頁的題目都給填上答案。

“可是……你沒有列出除法的陣子呀!”我手指著除式那個符號,鐵叔叔摘下老花鏡片:

“那個東西我剛才就看見啦,你理它做啥!叔叔橫豎把答案都給你寫完了,這還不行嗎?你明兒自管耀武揚威去罷。”

隔天作業卷子發下來,得零蛋。

老師反而不打我了,放學立刻來做家庭訪問,和我爸沒有停地說了半天話。我縮在門外頭,全身皮繃得緊緊的,看見鐵叔叔揮汗提著小吃店外送面食的木箱子趕過來。掀開蓋子,連筋帶肉四大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面,那個色香味俱全的,老師吃到了碗底朝天才走人。

鐵叔叔馬后炮跟我說:“閨女,你老師吃了我的牛肉面假使還打你,他便不是人!”

“不打了,不打了。”我媽在一旁打岔:“老師特地來說,以后再也不打你們家閨女了。”我和鐵叔叔聽了大喜。

我爸說:“欸,那青年老師一聽講話,就知是明理人。學生不用功、不努力,你應當打,還使勁兒地打都沒關系。可笨豬一頭你就是往死里打,你也打不成人腦!”

沒人管功課,可好了我童年。

念到小學中年級,一次暑假里接連飆過了幾個臺風,等風過雨停,天空還陰著,我便拎著個鐵絲穿洞的奶粉罐,往鐵道草叢里頭鉆。

秋天開學就要去念小學的鐵家弟弟,不知怎地老愛跟在我屁股后頭蒼蠅繞。

“你干么呢?”

“抓蝸牛。”

“抓蝸牛干么呢?”

“吃!”

弟弟可吃驚了,一路跟我到水塘邊,卻像陀螺拋出線似的忽然朝前撲了個狗吃屎,拖鞋奔進了水塘。他一嘴泥,拿眼巴望我。

“沒門!我跟你說,上次抓泥鰍,才踩了滿腳泥,就給我媽打到差點像蛇一樣趴在地上走。再要我下池塘去替你撈鞋,沒門!”

小弟弟自己找了竹竿打撈,越打鞋子蕩得越老遠。

“喂,掉了鞋你媽打你不?”我問他。弟弟搖搖頭。我搡了他一把:“那你見什么鬼要去撿那只鞋!”

弟弟穿著一只拖鞋,一腳高、一腳低,跟我到鐵道邊草叢里找蝸牛。沒兩下子就豐收兩滿罐子,都是比小孩拳頭還大的非洲棕殼肥蝸。

弟弟問我:“那什么聲?”

我聽見遠處火車鳴笛。弟弟說:“不是火車,好像我媽哭叫。”

“我媽哭叫時也像火車鳴笛。”

我們繼續蹲在鐵道旁,把蝸牛一只一只堆上鐵軌,詭笑著等看火車軋蝸牛。但半天沒有火車經過,然后我清楚聽見水塘那邊人聲鼎沸,肯定有熱鬧好事發生了。

剛剛還沒有半個人影的水塘,現在擠了三幾圈男女老少,好像附近應該睡午覺的大人們,都同時蘇醒過來,挨到水塘邊上了。

我和弟弟各拎著有點吃重的裝滿蝸牛的奶粉鐵罐,好不容易穿過大人腿腳縫,來到水塘邊,看見我爸和獰笑著的鐵叔叔兩個人,大半截身子全浸在水塘里。

鐵叔叔手里緊抓著弟弟剛才掉的拖鞋,三姊昏坐塘邊,我媽正狠命掐她人中穴位。

弟弟的聲音忽然從我耳朵旁邊,像石子拋進水塘似的滾出去:

“爸,你幫我把鞋子撿到了啊?”

三姊在我媽懷里頓時瞪張開眼。我爸和獰笑的鐵叔叔踩在爛泥水塘里,一下子聞聲卻找不到我和弟弟人影,面面相覷。

三姊人中一團紅甲血印活將過來,我媽火車鳴笛似叫喊鐵叔叔找著人了。鼎沸的人潮在“找著人了”的回音傳遞里,逐漸散退。

我瞧見鐵叔叔抓著掉在水塘的那只拖鞋,艱苦跋涉要上岸:

“兔崽子!害你媽哭得死去活來……今天不打個你賊死,我叫你老爺!”

我爸一把揪住鐵叔叔:“老鐵、老鐵,命根子剛撿回來,趕緊拴好揣褲袋里邊兒。你莫動靜,我知道是哪只蹄子帶頭領路,我這就去逮出來,還你七魂六魄一個公道!”

我爸伸手奪了鐵叔叔手心里抓著的拖鞋,像挺了一口不卡彈步槍,要讓我就地正法似的朝我兩腳掛泥踉蹌過來。

還能想這是干么了,我撇了蝸牛罐子,立馬先拔腿逃竄。就在我爸真要逮著我后領沿給我一頓死活,鐵叔叔一個熊抱,由后頭扣鎖住我爸咽喉:

“哥!咱就這么個黃花閨女,你跟老天借膽,在嫂子面前動手?”

我爸不知道是被這記剿匪練出來的鎖喉功,還是所謂的“黃花閨女”給弄得滿頭愣怔,總之現在是他不能呼吸,就快要鬧出人命。我媽這時晃著蝸牛罐子,像甩一支銀槍殺到陣前來的穆桂英,先手舞足蹈干罵我一陣章魚噴墨滿臉烏黑,然后明明是幫我討饒,卻理直氣壯獅吼我爸他們:

“倆小孩有孝心,去給老子們抓下酒菜啦!你們還豬狗不如,搶著要打誰哪?”

“啪”地一塊紅磚劈將下來,石板上的蝸牛家破人亡!

應該是驚心動魄的畫面,但我媽處理得不臊不膻。我專注地蹲著幫忙,把臭腥味特重、黏液碎殼沾黏的蝸牛清理到錫盆里。

我媽剉了些附近小芭樂園子的樹葉,加了鹽巴,刮了鐵叔叔廚房大灶三口鐵鍋下的爐膛煙灰,雙手在錫盆里狠命搓洗好幾遍,嘴巴里間歇叨念:費工弄著一臉盆蝸牛肉,炒起來還沒兩口過癮可吃。并疊聲呢喃往生咒、超度經。

我爸拿出五加皮,指著盆里的蝸牛肉:

“這好物,我……幾十年來,才見過。”

鐵叔叔取小玻璃酒盅回頭道:“是嗎?丈母娘倒給我做過一次,好鮮味兒的。但我哪好意思埋頭吃他個撐。”

“這回不一樣,你盡管嘗嘗!”

弟弟挨近過來,問我再去抓蝸牛不。三姊接手清理干凈的滿盆蝸牛肉,輕喊著:“不要,聽到沒有?你們不要再去抓蝸牛。這東西不能常吃,里頭生著專門喝人血、要人命的山東還是廣東來的寄生蟲哩!”

三姊怕寄生蟲。大鍋里蔥姜蒜、辣椒、九層塔密密麻麻,黑醋、醬油、酒大火油狂間猛落。翻炒盡熟,撲鼻香氣滿室,人鼻涕、眼淚直淌地端上桌。

我和我爸、鐵叔叔急躁舉筷,有辣我怎肯靠邊站!鐵弟弟只管冷眼旁看。

我爸先說:“什么山東、廣東吸血蟲子,老鐵,咱還怕它不成!”

鐵叔叔吃了一口酒肉,腸子便拉直胡亂呼吼:“就是咧,那肯定是廣東蟲子。咱山東只出好漢,不出寄生蟲!”

大學高考放榜,那年我又名落孫山。

我們家聽完收音機里的錄取叫名廣播之后,就買了鞭炮去鐵叔叔店門口連放了好幾串。鐵叔叔本在搟面,三姊和弟弟剛買了報紙回門要查看,就聽見我爸疊聲吆喝,要人請客吃燒鵝。

鐵叔叔大樂,扔了搟面棍:“今天放全假,連晚上的份也不開張,就上別人家的館子慶祝去!”

他倆把臂,我爸言說:“老鐵,那天我特別老遠跑到大溝圳去放木材。才撒手,木材登時溜走,我就想有好兆頭!”

鐵叔叔嘴巴咂了一響:“欸,你還信咱家鄉的這個啊!”

“我真信,”我爸叫著:“你娘的消息來,我不讓說,也跑到這大溝圳放木材。那天水流忒湍急的,你怕是插著腳釘也站不穩當啊!結果那木材橫在水流面上一動也不肯動,我看著這兇兆的,就自個兒先哭了起來。”

我媽從背后捶我爸一記:“今天什么日子,你給人家老鐵說這個!”

鐵叔叔拎來竹片編的躺椅,我爸也有一張,但好幾年前折疊彈簧早給我搞壞了,只剩仰躺的一個角度,有時還會咬肉皮子。鐵叔叔也把自己的躺椅調成相同角度,就和我爸并排躺在廚房后頭防火巷違搭出去、堆滿雜物的邊角上。

我躡足跟上去,聽他們低聲說話。

“我說,剛剛在店里,怎么看見你把家里那幅《百年好合》給掛到店頭來哩?”照以前聊天模式,總是我爸先開頭。

鐵叔叔揚眉,說興大起:“可不是,胖鳥當年給我和三姊兩人寫了這字,多少人贊好。我裱褙家里掛起來,快二十年啦。”

“是啊,這胖鳥。”

“不容易啊,我終于頂了租店,添了新碗、座椅,也特別裝潢粉刷的。我再找胖鳥給我寫個‘高明滿座,你猜怎著?胖鳥病倒啦。”

我爸本聽見那高“明”滿座,正要發作不耐,又聽見誰病倒了,表情頓時一驚:“胖鳥病啦!沒聽見說呢,啥病?”

鐵叔叔撐著眼皮子想了半天,只好用動作表示:

“不是中風,那病名稀奇古怪的。總之兩只手耗子似顫不停,甭說要拿筆了,就連拿筷子吃口飯都成問題。唉,我瞧了心里直難過,想胖鳥干了幾十年士官長才退下來,就成這副德行。我想著想著,才把他寫給我和三姊結婚賀禮的字,給端上廳堂去了。”

我爸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可這……”

“呃?”

“可這‘百年好合掛在咱賣湯包、肉面店里頭…”

“咋啦?”

今天什么日子,我爸不會不清楚,他立刻見風轉舵:

“嘖!我要再說,你那小子真成材,給考了個雄中,咱里的第一哪。我聽了廣播,跟你嫂子拍腿喊叫‘要得。你說沒有個三兩三,誰上得了那梁山啊!”

“是啊,那小子!”

“好個老鐵你,沒白費工夫。那小子真他媽×養得給你露臉!”(我在旁邊聽到這里,汗毛一豎。我爸這是夸誰什么東西養的?)

鐵叔叔搓了搓后腦殼皮:“哥說這話倒是實情,我真識不了幾個大字,可這小子沒口夸的,牙栽了他也不肯花我的錢去補習。那就算啦,下了課我×你家個祖奶奶的,還得先幫我洗完兩大澡盆的湯碗,才敢上閣樓去念書。三姊才喊一聲要打烊嘍,沒第二聲,他椅凳一翻便奔下樓來,趕緊地收拾幫忙。拼裝店門板,也不要我過手。”

“哎呀老鐵,你看你這兒子!”

“可不是,就說這高中聯考,放榜了我連那鳳中也沒敢指望,那三年可不給我這湯水粗活耽誤他的。可這一下子,哥的鞭炮響啦個直他娘的賊,今天不真給我爹媽光宗耀祖了唄!”(我聽見鐵叔叔有點哽咽,口氣卻不含糊。)

兩人忽然壓低聲響,我耳朵豎直些,我爸嘆氣:

“……我家閨女念書咋就不行咧,到現在十八九啦,你瞧,看玩耍起來還皮精一只!”(我探頭,瞧見我爸皺眉。)

“女孩兒書要念得好,肯定就命苦。女孩兒就要精點兒好,殺他個王八羔子的,咱就不怕閨女將來吃悶虧!”鐵叔叔一邊說,一邊笑。

“……這大熱天的,咱倆吃完燒鵝,汗流浹背,還在這兒天殺的抽長壽、喝五加皮。我×你家姑奶奶的,要讓三姊看見了,還要不要命哪,你這老鐵嘿!”(我爸這是聊上了天。)

“……可不……我×他祖宗十八代的,咱這兒是多久沒掏溝啦!咱家這后巷里真的挺臭烘,在這兒喝五加皮,全是溝味兒給蓋過去了嘛這是!”(鐵叔叔這也是聊著天。)

然后他們瞌睡,各自側彎著肥厚的腰背,在折疊躺椅上睡得猶如殼里的一對兒花生仁那樣香甜。

我繼續探看著,他們用那種模樣打瞌睡,看起來像極了與成熟大人還保持著一段遙遠的距離。只是兩個頭發稀疏、皮囊疙瘩皺丑的孩童,瞌睡著。

十一

好幾十年過去,三姊娘家苓仔寮碼頭海邊路完全換了模樣;鹽埕埔光復戲院這邊也盡拆大半。房子沒動的大新百貨,當年那五樓頂上一圈小搖籃似的摩天輪,就能把整個港都全瞧遍的情景,也已經是上輩子前世人的故事了。

那些個地方,旁邊再沒有什么彎曲的腸巷弄道,開著什么茶紅色四方桌凳、桌上籃子里擱有著斑駁紅蝦印白瓷醬油碟的齊魯小館;再沒弄堂里嗓門一敞吆喝,那南腔北調招呼川流的客人吃面呢、吃餛飩咧。那些個地方,現在夜里嘩啦啦全是銀燈瀉地通到底的漂亮大馬路了。

鐵叔叔的兩手,早不能揉捏湯包漂亮的折子花邊,他只愛像老貓蜷縮,忘情地在院門口曬冬陽。而我爸只剩牙齦一床,一口氣還經常喘不上來,卻偶爾不忘喳呼:那個誰啊老鐵,這世道當真什么都好,這年頭當真跟咱從前苦日子不一樣了!你說是不是啊,老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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