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英
世界鈣磷代謝知識之父:朱憲彝
文/王 英


走進天津醫科大學的校園,在往來匆匆的學子和"林花謝了桃紅"的時光更迭里,你會輕易發現那屹立在南門的一尊半身雕像——朱憲彝,這所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所高等醫學院校的創始人和首任院長。你一時起意,拉住恰好經過身邊的一位同學,詢問塑像背后的故事。他抱著剛剛取回的快遞,遙遙一指,把你帶進那個叩問生命的所在——生命意義展室。因為,不管你與這雕像的主人相隔多少年月,你都會在那個展室里遇到他關于生命的肺腑留言。這頗具穿越感的相見,浪漫、真實卻也有著直抵心間的“殘酷”。
朱憲彝,本文的主人公,去世已32年,但關于他的故事,在他生前、逝后綿延不絕,總會引起關注、引發思考。他是中國臨床內分泌學的奠基人之一,國際代謝性骨病鈣磷代謝研究的先驅者,天津醫學院的創建者和首任院長,1936年哈佛醫學院的醫學博士后,他身后遺體供醫學研究,至今他的內臟標本還泡在福爾馬林里放在生命意義展室供后人觀摩……在許多久遠的記憶里,除了數字和成就,還有那些值得被細細叨念的場景、片段,在逝者如斯的歷史褶皺里,意味雋永、熠熠生輝。
1922年,從直隸官立一中(現天津市第三中學)畢業的朱憲彝聽從父親的建議,報考中國的最高醫學學府——北平協和醫學院(現北京協和醫學院)。協和八年的求學經歷深刻塑造、影響了這位醫學家的人生走向。被譽為“協和三寶”的“圖書資料”“病案資料”與“專家教授”成為朱憲彝在醫學世界開疆拓土的重要支撐。為了搜集資料,年輕的朱憲彝經常讓圖書管理員把自己反鎖在圖書館里,徹夜鉆研。1930年,朱憲彝完成學業,獲得美國紐約州立大學醫學博土學位,由于成績優異,成為該屆畢業生中唯一榮獲文海(Wenham)獎學金的人。畢業后選擇留在協和工作的朱憲彝1936年曾赴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做博士后研究。
早在1934年,朱憲彝便和劉士豪教授一起開始對佝僂病、軟骨病及其他代謝性骨病進行系統研究。為了查清軟骨病的成因,劉士豪和朱憲彝選擇各類型的軟骨病患者免費住院、長期治療,做鈣磷氮的檢查。病人每天固定飲食、喝蒸餾水。通過對病人的長期觀察和檢測,他們發現軟骨病的基本病因是鈣和維生素D的缺乏。朱憲彝和他的團隊還對妊娠、哺乳期的鈣磷代謝進行深入研究,發現維生素D的充分供應,對預防妊娠哺乳期女性骨骼破壞十分必要,第一次證明了維生素D可以通過母乳泌出以治療乳兒佝僂病。這一發現為研究中國兒童佝僂病的高發原因和治療途徑提供了重要啟示。他們還第一次用鈣磷平衡法在人體中證實了紫外線與日光浴對糾正負鈣平衡的治療作用,并確立以尿鈣水平反映維生素D缺乏程度的檢測方法。從1934年至1942年間,朱憲彝等發表了30余篇有關軟骨病和佝僂病鈣磷代謝的研究文章,其中“軟骨病的鈣磷代謝”(第Ⅰ至Ⅲ)的系列論著是反映其學術成就的代表作。
朱憲彝和劉士豪共同發表在美國巴爾的摩《醫學》雜志的最后一篇論文《鈣磷代謝研究對腎性骨營養不良發病機理的意義及AT10和鐵劑的治療作用》被譽為“代謝性骨病研究的奠基石”。在這項研究中,二人對腎性骨營養不良癥進行了深入探討。在對維生素D缺乏癥的兩種不同臨床類型認真比較的基礎上,他們發現對維生素D的反應性降低是腎性骨營養不良區別于軟骨病的顯著特點,并敏銳地覺察到腎臟缺陷和維生素D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重要的內在聯系,而這恰是腎性骨營養不良的發病機制中的主要因素。這一假說,在二十幾年后,由美國的迪魯卡(Deluca)教授從理論上進一步證實,維生素D需在肝臟羥化后再經腎臟羥化為活性形式才能發揮生理作用。腎臟疾患時,維生素D不能羥化變成活性物質,造成維生素D缺乏的癥狀,形成腎性骨營養不良,而ATl0不需在腎臟進行羥化便能發揮作用,因此能治療腎性骨營養不良癥。由朱憲彝等首先命名的“腎性骨營養不良”,至今仍為國際學術界所沿用。
朱憲彝逝世后,美國著名骨代謝專家帕菲特(Parfitt)發表的長篇紀念文章——《朱憲彝——中國維生素D缺乏和軟骨病臨床研究的先驅》,他在文中追憶道:“他的逝世標志著代謝性骨病理論發展的一個重要歷史時期的終結。他們的成就至今仍對我們有重大的教益和深遠的指導作用。”1982年,加拿大著名骨代謝專家賈沃斯基(Jaworski)教授來天津拜訪朱憲彝,特地贈送給他一本新作,并在書的扉頁上寫道:“送給朱教授——當代鈣磷代謝知識之父”。
創建天津醫學院初期,本已在鈣磷代謝研究工作中深耕良久、期待深入的朱憲彝面對地方性甲狀腺腫與克汀病廣泛流行的社會境況,逐步將研究重點轉向該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并和他的團隊一起最終促成了“食鹽加碘”國策的實施。
上世紀30年代的協和盛行大巡診制度,即事先由總住院醫師從各專業組中選出疑難罕見病例,向外公布。大巡診時,實習醫師報告病例,再由主治醫師做中心發言,對診斷和治療措施做必要的說明和討論,并準備回答各位巡診者的問詰。巡診會百家爭鳴,各抒己見,最后由科主任做總結,并指示下一步的診治措施。多年以后,朱憲彝也把這種制度帶到市立總醫院,并演變成全市醫療領域的病例大討論。原天津醫學院院長王正倫總會回憶起60多年前,還是學生的自己聆聽朱憲彝講課的場景。他說:“我們從總醫院臨床內科見習開始,每周安排查房,實行巡診制度。朱院長查房時問題簡潔、直擊要害,從基礎知識聯系到臨床實踐,從國內現狀到國外研究無所不談,大家都受益匪淺。他從協和醫院移植建立的制度為提高醫師水平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促進了青年醫師堅持自學,了解醫學前沿,養成不斷學習的習慣。”
上世紀50年代,朱憲彝將巡診制度擴大深化為全市臨床病例大討論,每周四晚在天津醫學院大禮堂召開,由其本人主持,每周推出一個疑難病例,由一人主講,現場思想碰撞、氣氛活躍,最后由病理學主任揭曉謎底。當時,全市醫學專家都曾走上病例討論會的講臺、盛況空前,一時傳為美談,擴大了天津醫學院的聲望。
朱憲彝對待病人始終一絲不茍、認真負責。原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吳階平曾回憶道,他在協和內科見習時,正趕上朱憲彝負責教學。一次,他接診一位病人,從病史、體征到病程,都很典型,便認真記錄了病史和體征填上“肺結核”的診斷,請朱憲彝復核。朱憲彝審閱了病史,復核了體征后問吳階平查過痰沒有,查到抗酸桿菌沒有。吳只好照實回答沒有查痰。不想,朱憲彝竟嚴肅地批評起來:“你現在是四年級學生,就想簡單化。明年做實習醫生,一定更簡單了。做了住院醫生,還要再簡單。到主治醫生,自然更加簡單了!”這頓劈頭蓋臉的批評幾乎使吳階平無地自容。但正是這次批評,使吳階平懂得了醫生的主觀分析絕不能代替客觀檢查的道理。
在朱憲彝眼里,病人不分高下優劣、階層界別,一視同仁是為醫者立身施救的基本準則。他曾為經濟拮據的患者支付藥費,也曾因醫院對患者劃分等級而憤然辭職,是醫者仁心也是書生意氣。他不只一次地表示,“醫生職責神圣,萬莫把生命視為兒戲”。對醫學后輩叮嚀常在:“體格檢查是醫生的看家本領。頭痛摸頭,腹疼查腹,難免持一孔之見,先入為主,貽誤大事。”“作為一個醫生就是要講究醫德和工作作風。在工作上要力爭治愈病人,不能治愈,也要對癥治療,減輕病人痛苦,實在醫療無效,也要給病人以精神安慰和同情。”
1950年天津高等院校院系調整時,以朱憲彝、方先之為代表,通過衛生局局長蔡公琪,向市領導建議應在天津建立一個醫學院,并且坦率誠懇地表示:“我們這些人本來都是在協和醫學院教學的,如果天津建立醫學院,愿意回到醫學教育老本行,擔任臨床教學工作,為天津培養醫學人才盡力。”這一倡議得到了市政府的積極響應,立即得到批準。1951年3月,天津市政府批準成立由黃松齡、楊石先、朱憲彝、李先恪等各界人士組成的天津醫學院籌備委員會。同年6月,朱憲彝被正式任命為天津醫學院院長。1951年6月16日,天津醫學院成立大會順利召開。在延攬人才方面,朱憲彝傾盡心力,大批醫學專家參與籌建并在學院任教。今天看來,當時的師資陣容可謂眾星云集:趙以成、金顯宅、方先之、丁光生、虞頌庭、俞靄峰、施錫恩、范權、楊濟時、柯應夔、謝少文等曾在天津醫學院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朱憲彝于1978年開始恢復招收碩士研究生,并成為我國第一批有權授予博士學位的導師之一。1979年,病榻之上,由他口授,囑人代筆撰寫《醫學教育的當務之急是恢復元氣》的長文。文中,他看到當時教育的浮夸之風,主張醫學教育應在控制規模、提高質量上下功夫。1980年,經朱憲彝倡議,天津醫學院與南開大學合辦八年制醫學教育試點班,與天津大學合辦生物醫學儀器試點班,成為全國首辦八年制教育的院校之一,隨后創辦全國首個高等護理系,培養高層次護理人才。此外,作為全國首個提倡實行醫學院校畢業生二次分配制度的醫學教育家,朱憲彝認為五年制高等醫學院校的畢業生臨床實踐經驗貧乏,是“半成品”,因此建議改革醫學院畢業生分配、使用、培養制度。提出凡是將來預備做臨床專業的,一律分配到醫院做住院醫師接受嚴格而有計劃的臨床業務培養,具備獨立工作能力后再分配他們去適合其工作能力的基層醫療單位。這樣的畢業生才能趕上國外先進水平。在行醫與教學的問題上,朱憲彝總是先考慮國家和民族的需要。
晚年的朱憲彝非常關心學生的成長,經常對學生說“你們既要胸懷大志,又要謙虛謹慎。高效率加上認真的態度,是取得成果的鑰匙。”“取得成就是加倍努力的結果” “希望你們超過我,有誰超過我,我才更高興。”他每周過問研究生讀書情況、研究進展、逐字逐句修改論文,培養學生創新意識,親自聽取八年制學生論文綜述報告,認真細致提出問題討論,引導學生深入思考。天津醫學院1977級學生、激光醫學專家顧瑛院士讀書時因為逃課,受到過朱校長的接見。朱校長問她為什么不上課,她還記得自己的回答:“我聽說外國的大學生可以不上課,去圖書館看書。我覺得大學生應該有自學能力,我看不懂或有疑問再去問老師。”那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校長,內心忐忑無比。朱校長沒有批評她,但表示會關注著她的成績。關心學生也尊重學生,是朱憲彝教育思想的真實映照。他在《永遠像一個醫學生》的文章里寫道:“必須從醫學生時代起,就要重視一切自然科學和基礎醫學的理論學習”“僅僅滿足于成為一個醫生是不夠的,要爭取做一個醫學科學家,不但要能醫治面前的病人,而且也要有發明創造醫治所有的病人。”他鼓勵醫學生“要向前人,向你們老師立下的結論挑戰。”

1984年11月底,朱憲彝患感冒,咳嗽,心房纖顫。大家都勸他早些住院治療,他婉言謝絕了。他說:“新樓(總醫院)病房的會議室、過道和各科門診室都住滿了病人。我是醫學院的院長,愧對患者,怎么能和他們爭床位呀?”1984年12月25日,正在伏案工作的朱憲彝突發心臟病,未及搶救、撒手人寰。去世前一天晚上,他還在批改一個北京研究生的答辯論文直到半夜,第二天早晨感到不適,本來下午就要到醫院住院的。他趕緊讓保姆給學校打電話,保姆越著急越撥不清號碼,他擺擺手,眼角滴了兩滴淚,就停止呼吸了。最早趕到朱家的吳咸中院士和崔以泰教授也未能見朱憲彝最后一面。在他們的追憶里,朱老躺在那里,還沒來得及穿衣服,掀開被子,他的內衣都是破的,想要給他洗臉,才發現毛巾都爛成了條條,生活簡樸至此,令人不勝唏噓。
臨終前,朱憲彝留下“四獻”遺囑,獻出全部藏書供圖書館使用;獻出全部存款建立朱憲彝獎學金;獻出一套私人住宅供學校使用;獻出遺體供醫學解剖,完成了他所謂“醫學家最后的歸宿”。近乎“裸捐”的告別方式成為天津醫科大學校園里永遠不老的“傳說”,連同他永遠留下的肺腑一同,影響和帶動許許多多普通人選擇這樣的方式與世界握別,就有了后來滿是遺囑的生命意義展室和薊縣元寶山莊奉獻紀念碑。他以這樣特別的方式不舍晝夜地守護著這所他一手創建的學校,看著年輕的孩子每天往來教室、談古論今,聽著他們合唱的歌聲。
他的學生們用許多文字追憶他, “朱教授的話影響我一生,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令我終生受益。他的敬業精神和逝去‘裸捐’的事跡令人尊敬,他身上的學風、作風、行風是我一生學習的典范。”
多年后的某個夏天,天津醫科大學的校史館開幕,已過花甲之年的學子李培芝不遠萬里回到母校。漫步在校史的歷程中,他隨手翻到一頁泛黃的筆記,那是多年前他的作業,上面還有他的老師朱憲彝工整的批語。時光荏苒、人事兩非,無法移開目光的李培芝情難自已、淚流滿面。
某年清明,朱憲彝已近80歲的小兒子朱遂在女兒的攙扶下,來到薊縣元寶山莊,面對朱憲彝的雕像和刻著他名字的奉獻紀念碑深深鞠躬。容顏蒼老,生命輪回,父子在幾乎同樣的年齡相對,一生一死,生命的對話不足為外人道,惟見清明時雨、陌上輕煙……
/天津醫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