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詩雨+應琛
飲食的變遷,總是最為忠實地記錄著一個城市的變化。海派菜不同幫派的起落,同樣也是各種“外鄉人”在上海生根、起落的軌跡。這顆源于法國的星星,從來就不是判斷上海菜的唯一標準。
“想帶朋友吃正宗的上海菜,給我推薦個店吧。”求推薦餐廳這事,想必每個人一年總要碰上好多回,特別是到了旅游出差探親訪友的旺季。
然而,2016年,帶有旅游推薦性質的米其林上海榜單揭曉,其中唯一獲得米其林三星的餐廳卻不是滬菜。不僅如此,比起粵菜館,在米其林上星餐廳榜單中,滬菜飯店的上榜數量也少得可憐,以至于此榜一發,便引起了大眾熱議。
的確,說到美食,永遠不缺爭論話題。就像是海派菜和本幫菜,誰才代表了正宗的上海味道,仍有不同的說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飲食的變遷,總是最為忠實地記錄著一個城市的變化。海派菜不同幫派的起落,同樣也是各種“外鄉人”在上海生根、起落的軌跡。
這顆源于法國的星星,從來就不是判斷上海菜的唯一標準。
停留在舌尖的記憶
“無論腳步走多遠,在人的腦海中,只有故鄉的味道熟悉而頑固,它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一頭鎖定了千里之外的異地,另一頭則永遠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大熱的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如此描述故鄉之味。而說到上海菜,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濃油赤醬、醇厚鮮美。但是,這種抽象的描述向來不是上海人對于食物的真正記憶,只有舌尖與大腦產生的共鳴,才最為生動和鮮明。
上海菜是“小菜”,你去上海人家里吃飯,主人家總愛說“燒幾道小菜給你吃”,這個“小”字說明上海人生活得精致,用小小的碟子裝出各色菜肴。
比方說熏魚,做法簡單,是上海的家常菜,同時也是家家戶戶春節期間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上海的熏魚沒有經過煙熏,而是將魚用大火油炸。炸干了以后再澆上調好的鹵汁,例如醬油和糖,或者是糖醋汁。完成后的熏魚易于保存,可以吃上六七天,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端出來就可以直接當涼菜吃,像牛肉干一樣。
但對于春節而言,熏魚頂多算是拋磚引玉。原來的老上海人家,過年時還會準備一些特別的“大菜”——將豬腳、鮮肉、蛋餃、粉絲、大白菜、豬肚、白切雞、熏魚等食材煮成一個隆重的什錦砂鍋,或者用“飛禽走獸”燉一碗“飛走游”三鮮湯。當然,早年物資匱乏,沒有高檔的食材,一般情況下就是肉、禽類等等,但心靈手巧的廚師們就是用這些食材做成了四樣、六樣甚至八樣的什錦拼盆,包括紅腸、肉松、白切雞、皮蛋、醬鴨、白切豬肚、豬舌等等,有些廚師還會放熏魚,或者方肉(午餐肉)、油爆蝦。
不止于此,還有走油肉、紅燒蹄髈這些令人食指大動的肉菜。因為許多菜一頓吃不完,到了晚上,老上海人就把剩下的菜放在砂鍋里,再加些湯水,用炭火煮,等砂鍋里肉吃完了以后,就用吸飽了肉汁的湯水燙一些蔬菜作為收尾。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像大西米水果羹這樣的甜品現在也不做了。而大西米水果羹曾經是春節年菜里的必做菜。”上海西郊5號餐廳董事總經理兼主廚孫兆國有些遺憾地告訴《新民周刊》記者,春節期間走親訪友少不了,但在過去新鮮水果很少,于是,許多人家會準備一些水果罐頭招待來訪的人,像糖水橘子、黃桃等等,但是總有沒吃完的罐頭,而這些剩下的水果罐頭正是水果羹的主要原材料。“主人就把罐頭里剩下的水果切成丁,然后加上大西米,勾芡,燒成甜品來吃。所以,即使現在新鮮水果不再緊缺,上海的大西米水果羹還是必須要用罐頭水果去做,這樣才有曾經的老上海風味。”
口味變化,菜品創新
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大量外來人口涌入的同時,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和文化。清末,徽商盛行,徽菜進而對上海菜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傳統的炒鱔糊、腌篤鮮均源自徽菜。
進入1990年代,粵菜與西餐大量進入上海,對上海菜的形成影響也很大。各幫菜的融入,都使得上海菜在不斷發生變化。
2006年左右,為了上海餐飲的蓬勃發展,上海市餐飲烹飪行業協會對上海菜提出了“傳承延續、博采眾長、貫通中西、創新發展”的十六字方針。
而2014年4月,一周一集的《舌尖上的中國2》與觀眾見面。對上海觀眾而言,粉墨登場的上海本幫菜無疑是第二集《心傳》中的最大亮點。片中本幫菜“老法師”李伯榮一家的傳承故事,更是用一種武俠片的表現手法進行展示,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知名美食家沈宏非在《中國海派美食》的序言里曾闡述這種融合的結果:上海菜的第一個百年,最終逐漸形成了一個面目并不十分清楚的、略顯勉強的“以上海本地人的味道為基礎,加上浙江、蘇錫”的所謂“本幫菜”。改革開放之后,上海菜迎來第二次大融合。沈宏非認為,到目前為止,其取得的一個最重要也是最意想不到的成果,是一向形跡可疑、身份曖昧的“上海菜”,自上海開埠以來第一次被坐實。
對于跑遍大江南北,游歷過日本、德國、法國等眾多國家的孫兆國而言,不能只滿足于既有的味道,上海菜也是如此。
孫兆國指出:“尤其在2008年前后,上海菜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大量西餐手法的涌入,包括國外分子料理技法的進入,對上海菜的推動是巨大的。”
與此同時,隨著時代的變化,人們的口味也發生了變化。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米、油、糖、鹽都是按需配給的,如果超過配給購買食材會溢價。例如,當時肉是7毛左右一斤,一旦超過配給的部分就變成了一塊多一斤。人們缺少食材,所以,當時的菜品相對現在而言就更重糖重油。”孫兆國分析道。
而現在物質豐富,人們也就不用那么重口了。有些菜品的淘汰和消失是不可避免的。不過,還有些本已消失的菜品,卻在改良創新后,重新回到了人們的餐桌上。
冰糕是海派西餐中很重要的一種甜點,老字號西點品牌老大昌售賣的冰糕,曾隨著老大昌的沒落一度消失,直到“福”系列餐廳行政總廚盧懌明和他的團隊找到了老大昌冰糕的傳統配方。但是,傳統配方的做法是將核桃打碎在冰糕里,盧懌明覺得這樣做出來的冰糕口感不佳,于是,他便改放朗姆酒煮過的葡萄干代替核桃,從而使得冰糕口感變得更為順滑。經過改良的冰糕好評不斷,到目前為止已經售賣了12年。
無獨有偶,孫兆國同樣在上海菜改良創新上下了不少功夫。例如,將傳統的熏魚改成涼菜熱吃,口感變得外脆里嫩,但熏魚的味道沒有改變,反而更鮮嫩、更明顯,同時避免了過于油、干、甜。
再如,由于食品衛生安全問題日益受到食客們的重視,加之大量外來人口涌入上海,傳統的生醉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孫兆國經過反復研究、試驗后,重新調制了調料,在保存生醉蟹風味的基礎上對其進行了改良創新,發明了“熟醉蟹”,即將蟹蒸熟后再醉。相比生蟹,熟醉蟹不用再加大量的白酒和鹽殺菌,而是以黃酒為主,加入威士忌和少量白蘭地以豐富口味,起到提升菜品的作用。“當然,我們還在醉蟹里加入一些芹菜汁,以起到解酒的作用,萬一吃成了酒駕怎么辦?”孫兆國風趣地說道。
“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改革開放初期技術比較落后,擁有冰箱的家庭少,人工養殖的魚蝦同樣少,甚至冰凍的魚蝦也很少。魚的種類基本上以鳊魚、草魚、花鰱魚、活鯽魚和一些凍的海蟹為主。”孫兆國解釋,而現在的廚師卻沒有這些煩惱。在他看來,上海菜能夠獲得新生主要有三個原因,首先是食材更新鮮,例如,現在的清炒蝦仁,完全能做到“現抓、現剝、現做”。其次,食材的選擇面更廣,制作蝦籽大烏參時,廚師可以選擇肉厚、質量上乘并可以拉絲的烏參為原料。在孫兆國的餐廳,他還將烏參做出脆皮以增加口感,味道卻依舊是加了蝦籽的海鮮口味,少油的同時又更加注重烏參本身的味道。最后,是涌現出了許多新的烹飪技法。做蔥烤鯽魚時,孫兆國先把魚腌制再風干,然后采用分子料理技術——德國設備萬能蒸烤箱,加工4個小時,讓魚的蛋白質慢慢發生變化,既能蒸熟又做到了入味。
做一塊屬于中國的牛排
“國外許多先進的烹飪技術同我們完全不一樣。”一次西班牙之行,讓孫兆國感受良多,回憶到興奮之處時,他甚至站起身來手舞足蹈地演示給周刊記者看,“有家餐廳居然使用醫療器械烹飪!有趣的是,這些器械竟是上海儀表廠生產的。他們將熬好的雞湯裝在試管里,通過驗血的儀器讓試管發生振動,使得油和湯完全分離,提取到了清湯。而我們卻還在用勺子一點點撇開油花。”
盧懌明也認為,科技是工具,廚師可以依靠現代工具和儀器去實現從前無法實現的創意。而通過分子料理技術,孫兆國做出了“屬于中國的牛排”。
“30年代的上海菜,被稱為番菜(西餐),代表著舶來。番菜館、羅宋湯、炸豬排配黃牌辣醬油、牛尾湯,都是上海對西餐的改良和延伸,也就在這個時候,上海形成了特有的牛排文化。”孫兆國解釋道,“我的做法是將牛肉變成牛排,選擇優質的牛肉和新的烹飪手法,并采用分子料理的方法制作配菜——將梨汁打成泡沫。讓食客既能在牛肉做到全熟的前提下吃到牛肉的鮮嫩,配合裝盤方式更呈現出牛排的感覺,同時又能嘗到純中國上海紅燒牛肉的口味。”
說到此處,孫兆國顯得頗為自信,“這也是近年來上海菜發展、延伸到一個國際高度的縮影,而上海菜就在這樣不斷升級和改變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了現在的海派菜。”
近年來,不僅是技術手法,西方的烹飪理念也逐步進入中國。在中國傳統的烹飪概念里,食材一定要斷生,但是現在卻不完全如此,低溫慢煮、食物分解、味道配對等理念開始逐漸被中國廚師所了解和學習。
“分子料理更重要的一點在于它提供了一種思想,就是讓廚師學會思考。曾經的師傅告訴徒弟應該怎樣做,但是作為一名廚師,還需要思考為什么要這樣做。”盧懌明說道。
不要為了換菜單而換菜單
回歸到“服務于中國味蕾”這一命題上,米其林三星也就顯得沒那么遺憾了。憑借福和慧素食餐廳獲得米其林一星的盧懌明平靜地說道:“米其林指南主要提供給游客用于游覽參考,指南在推薦餐廳時需要給游客一個較為公平的認知,包括食物的穩定性、基礎的服務等等。因此,米其林在評比的時候自然有一些評判標準,如果評審員認為一家餐廳時好時壞也就不會推薦。所以,無法放入米其林評判標準里的餐廳自然無法獲得星級。從這個角度出發,米其林反而可以督促滬菜餐廳重視原本被經營者忽略的地方,并推動其自身的改良創新。”
新興事物的發展過程總是曲折的,上海菜創新也不例外。有食客擔憂一味地創新會遺失上海菜里經典的味道和技法;迫于生存的壓力,餐廳往往需要按照投資方的想法、市場的反應去設計或改良菜單。
“改良和創新應該建立在一定程度的烹飪基礎上,創新和融合的關鍵點就在于傳統,如果對傳統不了解,很難做得好創新。”盧懌明強調,融合更是這樣,“做融合的菜系很難,有人卻認為融合是一個沒有經過思考的、浮夸的烹飪表現形式。實際上廚師需要學習不同菜系的知識和實踐經驗,在這個過程中所付出的腦力、勞動力和工作經驗比做單一菜系更多。如果不能夠找到一個很好的融合點,那么,極可能變成為了創新而去創新,為了換菜單而去換菜單。”
盧懌明進一步指出:“現在的問題在于中國餐廳的同化現象很嚴重,所有餐廳的菜單都一樣。同四五十年代相比,現在人們很難鑒定餐廳的所屬菜系。所以我們現在沒辦法精進,脫離了環境概念去思考食物,沒有整體性,但是我認為不同餐廳、環境提供的東西應該符合相應情景。”
學習先進的烹飪技法,是解決菜單同化現象的途徑之一。那么,這又引出另一個疑問,如果所有廚師都依靠科技烹飪,菜品可能會再次陷入另一種同化的尷尬。
技術不是萬能的,儀器只能在烹飪的某一個階段起到輔助作用。孫兆國說道:“我可以使用專業的探針準確做到給食材斷生,這沒有什么不好,但同時也存在無法標準化的情況,對于中餐而言更是如此。中國的手工菜就是其中的典例,廚師只能選擇更好的原材料,刀工無法改變,肯定需要廚師自身大量的練習并打下扎實的基礎才能做到。”
孫兆國堅信,創新與融合都是推動上海菜的延伸發展的動力。而經典的上海菜猶如西裝和中山裝一樣,不會消失,創新將是歷史典故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