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群歡
韓國財閥的命運連同韓國政府一起,將在這次大變革中受到拷問并需承受考驗。
2月17日,韓國警方正式宣布批捕被稱為“三星太子”的李在镕副會長,因為負責調查“親信干政”事件的特別檢察組指控三星電子在李在镕的指示下,向該事件核心人物崔順實提供數百億韓元資金支持,有行賄等嫌疑。在此之前,包括三星集團副會長李在镕在內,韓國八大財閥“掌門人”也曾同時現身國會接受質詢,但他們一致否認與總統府進行權錢交易。一時間,韓國財閥與政府的關系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同日,首爾中央法院官方宣布八大財閥之一的韓進海運正式破產。在此之前,韓國另一大財閥現代和樂天也紛紛出事。現代工人因對公司薪資改善方案不滿而舉行了5萬人參加的全面罷工,樂天則被曝出其會長涉嫌貪污。曾一度成為韓國經濟發展引擎和支柱的財閥經濟走向備受關注,其與政府之間的關系也成為焦點。
韓國政治和財閥之間到底以何種關系相互影響對方,到底是財閥影響了韓國政治,還是政治主導著財閥?
2016年12月6日,韓國首爾,為查明樸槿惠政府親信弄權干政案,國政調查特別委員會在國會舉行首次聽證會,就“親信門”進行真相調查,韓國八大企業掌門人、全國經濟人聯合會會長許昌秀、副會長李承哲等15人出席聽證會。
政府對財閥的支持
據研究經濟發展問題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邁克爾 ·斯賓塞稱,韓國是實現從“中等收入國家”到“發達國家”轉型的極少數成功案例之一。而韓國經濟的騰飛離不開大企業財閥的貢獻,而大企業財閥的迅速發展擴張則是韓國政府大力支持的結果。可以說,韓國政府是大企業財閥崛起的最強有力推手。首先,韓國政府制定了諸多的有利于大企業發展的政策。從20世紀40年代起,韓國大企業就在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朝鮮戰爭結束后到20世紀80年代期間,韓國政府更是為發展經濟,確立了以大企業集團為骨干、出口第一為導向、產業升級為基礎的“不平衡增長戰略”,將有限的資源投入到輕紡、鋼鐵、石化、機械等部門,希望通過集中全國之人力、物力、財力優先發展十大產業,從而帶動其他產業的發展。于是,大企業財閥在政府的各種政策的支持和保護之下迅速發展、壯大。它們極大地受益于政府制定的金融政策、貿易政策、產業政策和勞工政策。這些政策包括出口補貼、稅收減免、政府的產業指導、對勞工的管治甚至鎮壓等。其次,在資金層面,韓國政府還以低息貸款的方式為財閥們提供足夠的資金。20世紀80年代以前,韓國的銀行屬于國有而且直接在政府的管理之下,80年代以后,商業銀行雖然名義進行了私有化,但高級管理人員依然必須由政府任命。因此,有學者稱:在所謂的“漢江奇跡”期間,銀行一直扮演著韓國財閥的“提款機”的角色,無論債務人的資產質量如何,也無論信用投資的前景如何,只要是政府的安排,銀行都會不加選擇地給予貸款。因此這些大企業財閥不是靠盈利能力而是靠貸款能力迅速擴張。最后,1998年以前,韓國政府還制定法律,禁止敵意收購與兼并,即使是善意的收購與兼并,也僅限于小企業。任何資產價值超過2萬億韓元的外國人對韓國企業的收購與兼并活動都必須得到政府批準。這使財閥及其家族通過橫向持股或交叉持股的方式形成了對企業集團的絕對控制。
在政府對財閥的大力支持政策下,從60年代起,韓國經濟以年均8.9%的速度高速增長,人均GNP由60年代初的90多美元增加到1997年的10610美元,成為世界第11大經濟強國,創造了“漢江奇跡”。但韓國政府對大企業的支持與扶植政策及其為大企業帶來的迅猛發展也使財閥們認識到政府的巨大作用,同時也埋下了韓國政商裙帶關系的種子。在政府決定資源配置和企業發展規模的前提下,企業家們都知道大企業的發展離不開政府的政策傾斜與保護,企業要發展得更好,就必須和政府官員保持良好關系。
偏離預設軌道的財閥
隨著財閥力量的壯大及其對韓國經濟的貢獻,其作為市場力量越來越不受政府的管治,其獲利手段也越來越與其對社會責任的承擔與貢獻不相匹配。為了獲得利益,財閥甚至挑戰作為資本主義規則的“有限責任制度”等,利用作為大股 東的有限責任地位,通過高額交叉持股和在韓國經濟中的巨大份額,尋求利益而 逃避責任。基于其在韓國經濟中的巨大份額,韓國財閥采取“大而不倒 ”的策略將風險轉嫁給社會。企業盈利能力強時卷走利潤,而經營不善時卻不是直接破產,而是通過繼續獲得貸款,無底線地提高負債來繼續維持經營,從而將企業繼續運營的風險轉嫁給政府和公眾。
1996年,包括三星、現代、LG、大宇、SK等韓國前30家大企業財閥的平均負債率達386.7%,負債總和約占全國財富的1/3,成為新興工業國企業盈利能力最低的國家。到了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時,這30家財閥的負債率更是高達521.5%,個別財閥企業的負債率甚至達到近4000%。這也幾乎被視為是世界經濟體中最高的負債率。與此相反,為了拯救金融風暴下受到重創的韓國經濟,韓國政府和普通民眾都捐獻了大量資產,韓國政府支出達168萬億韓幣,其中僅87萬億在金融危機后被收回,而韓國民眾則為此開展“捐金救國運動”所捐獻的各種金銀首飾價值也達22億美元之多。而這些捐獻多數都在幫大企業財閥們度過金融危機難關以后如同打水漂一樣一去不復返。
此外,韓國財閥作為市場競爭、尤其是同業競爭中的龐然大物,它們給同行業的中小企業也帶來了挑戰和壓力,使其很難在競爭中獲勝。另外,韓國財閥的分紅比率也非常低,只有1.5%,遠遠低于9%-10%的利息率。與美國通常1.5倍于利息率相比,韓國財閥的分紅比率可謂低之又低。這些財閥企業之所以低分紅,是為了逃避分紅收入稅,而它們的控制人則可以通過從企業獲得優惠貸款以及現金支付的方式獲得補償。可以說,韓國財閥在最初的發展過程中是以犧牲韓國勞工和其他社會階層的利益為代價的。
于是,在1990年代民主化轉型和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之際,韓國政府和財閥之間的力量平衡被打破,政府開始與財閥保持一定的距離,并對財閥進行了一系列動作較大的改革與約束。1997年經濟危機后上任的金大中政府對財閥的公司治理制度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甚至不惜采用直接干預方式加速財閥體制的變化。
這些變化首先從對外部法律制度的改進上體現出來。政府對大企業的管理引進了許多被認為是接近于市場導向型的法律體制,如對敵意收購與兼并完全放開,加強控股股東和經營者的責任,強制性要求大企業設置外部董事,強化信息披露制度,以及引進更有效率的破產程序等。
其次,政府還對財閥在信貸問題上有所控制。包括取消債務互保,避免過度負債經營,并要求財閥所有非銀行金融機構治理體制進行改進,停止相互投資行為和非法內部交易,防止不正當的財富積累等。
最后,政府引導并要求財閥走專業化道路,集中發展優勢業務,避免經營上的“大而全”。這一政策早在盧泰愚時期就被提出,后來經過金融風暴的洗禮,財閥們也認識到集中發展優勢產業的重要性,于是一改之前幾乎對每個行業都有涉及,并設有內部系列企業的做法,開始集中優勢力量發展各自擅長的領域。如,三星將業務集中在電子、金融、貿易、服務等核心行業;現代則將主營業務放在造船、汽車、電子、建筑、金融及服務等五大主導產業上;化工產業起家的LG則集中于化工、電子通信和服務等三大行業,而SK則集中力量在能源與化學、電信、物流、金融等四大行業上等等。
錯亂繁殺的政企關系
盡管政府為了平衡社會資源對財閥的擴張進行了限制,但已經在之前的政策紅利中成長壯大的財閥并不會因此而停止擴張的步伐。而且由于亞洲金融風暴以后韓國經濟受到重創,進行內部改革創新,并集中優勢力量發展優勢產業又成了韓國經濟發展的必選項。在專業化政策下,韓國政府重新開始對特定產業進行大力度支持。財閥自身也認識到改革創新發展的重要性,并愿意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多數公司通過降低家族持股、擴大國民參股范圍、加強企業的社會化基礎而受到國民的歡迎和支持。開展公益項目、樹立良好的企業形象也成為各大財閥競相追逐的目標。
進入21世紀,在克服亞洲金融風暴帶來的負面影響后,韓國財閥在新一輪經濟周期中重新又取得了驚人成績。有數據顯示,近年來,韓國前十大財閥銷售額占國民經濟比重始終維持在70%-80%。2012年,三星集團員工超過42萬名,銷售額2686億美元,占同年韓國GDP的24%,“三星共和國”的稱號由此而來。到2015年三星的年營業收入總額也還高達近300萬億韓元,近乎韓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0%。
然而,盡管三星的業績不錯,但韓國經濟總體并不佳。隨著2008年金融危機“蝴蝶效應”的擴散與世界經濟低迷的開始,韓國經濟開始在低增長的路上徘徊,2015年韓國GDP僅增長2.6%,創下2012年以來最低水平,2016年GDP增長率預期也僅為2.7%。自2015年以來,韓國出口已連續19個月下滑;家庭負債規模超過1200萬億韓元,創歷史最高紀錄;8月份30歲以下青年失業率達8.3%,創下亞洲金融危機后的最高紀錄。
在韓國經濟大環境低迷的情況下,整個財閥企業的經營狀況也難有起色。以往遇到困難時總有政府出手相救的財閥在即使債權人繼續提供貸款也難以扭轉經營上巨大虧損的情況下,只有如韓進海運一樣面臨破產的命運。曾經難逃因“政治獻金”而入獄命運的財閥大佬們后來多被減輕處罰甚至通過特敕而免于處罰。如2008年,包括現代起亞汽車集團總裁和 SK集團總裁在內的14名財閥巨頭就被韓國前任總統李明博以促進經濟增長的名義敕免。如今的“三星太子”李在镕副會長會同樣免于處罰嗎?
從造就“漢江奇跡”的風光到亞洲金融風暴的打擊,再到危機后的東山再起,被稱為“財閥”的韓國大企業在經濟增長中做出了突出貢獻,也一度在危機中受到重創。雖起起伏伏,但財閥在韓國國民經濟中的重要作用卻始終沒有退卻。有人說,韓國財閥是一個政治的產物。果真如此。如果沒有政府的各種支持,韓國財閥不可能有今天的壯大。但隨著韓國總統樸槿惠因陷入“親信干政門”事件而遭彈劾,各大財閥也因有賄賂嫌疑將被調查,三星以后很可能還會有其他財閥被“牽涉”其中。韓國財閥的命運連同韓國政府一起,將在這次大變革中受到拷問并需承受考驗。(作者系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
韓國財閥的三生三世
1961年“5·16”軍事政變前后的韓國經濟形勢惡化。從政府的立場出發,為了拯救韓國經濟,需要培育和保護企業。此外,還需要向國民展示經濟成果。另一方面,從企業的立場來看,為了確保得到有限的國內資源和開發新事業項目,需要政府的支持。政府和企業的利害關系正好吻合。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韓國的“財閥”誕生了。
1961年,樸正熙(樸槿惠的父親)政府促成以三星集團創始人李秉喆為首的13名韓國企業家組成了經濟重建促進會,并于同年改稱韓國經濟人協會,1968年改為全國經濟人聯合會(以下簡稱“全經聯”)。
從1977年2月至1987年2月,現代集團創始人鄭周永董事長五次連任會長。全經聯對政府的經濟開發五年計劃起到積極支持的作用。同時,全經聯代表著財閥集團的利益,扮演著傳達、調整財閥集團對政府政策的立場和意見的角色。甚至,每次選舉的時候,財閥集團分攤好政治資金后再集中獻給政界。通過提供“政治秘密資金”,形成“政經勾結”。
財閥可以通過向總統及其執政黨提供政治資金的方式來“購買”政府的支持。總統及其執政黨則利用財閥提取政治資金來支持和操縱選舉,維系其政治生命。六七十年代,如果順應政權,韓國企業就能獲得更多特惠,財富就會越向財閥集團集中。到這一階段為止,韓國財閥對韓國政治的作用都是“被動的”。而到了90年代,韓國政治和財閥的關系變化非常明顯。因為,青瓦臺的主人每五年就換一次,但是財閥集團卻日益成長為全球企業,對國家經濟影響日益深重。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沒有真正實力的韓國企業紛紛破產,或者被更大的財閥集團合并。也就是說,金大中政府時期,通過IMF接管之后還生存下來的財閥集團,反而比以前更強大。及至現代,韓國財閥在和韓國政治的關系中不再處于弱勢,而變得很強勢。韓國財閥通過主動作用于政治,通過政府的政策和立法,可以直接或間接強化自己的利益。不僅政府不能掌控財閥,反倒是財閥集團達到了領導韓國政府的水平。
因此,“官商勾結”“黑金政治”成為韓國政壇屢見不鮮的現象。盧泰愚、金泳三、金大中、盧武鉉等韓國歷屆總統無一不或多或少的卷入“政治獻金”的丑聞當中。如果沒有大企業的支持,特別是被韓國人戲稱為“三星共和國”的大力支持,現任總統樸槿惠根本就不可能有錢參與競選,更不用說當選。
從韓國第一任總統李承晚時代開始,三星集團就和韓國總統建立起了兄弟情。及至樸正熙時代,三星掌門人李秉喆更是對總統貢獻巨大。先交了8億元表忠心,后又咬牙把三星51%的股份捐給國家。在三個兒子爭奪繼承權的大戲上演之后,李秉喆被大兒子舉報走私,老李快刀斬亂麻,自己迅速辭職,將大兒子掃地出門,讓二兒子頂罪坐牢,小兒子李健熙妥妥上位,順利解決生死危機。
李健熙上臺后繼續給各位總統“充值”。全斗煥、盧泰愚,甚至最清廉的盧武鉉,都曾被爆出拿過三星的錢。
世事輪回。李健熙的兩個女兒和大兒子李在镕又開始了奪權大戰。李在镕為了拿到集團經營大權,提出讓母公司三星物產和妹妹的子公司第一毛織進行合并。這事兒并不好辦。檢察部門后來認定,李在镕承諾給樸槿惠和她的閨蜜崔順實提供430億韓元(約2.5億元人民幣),換取總統對并購案的支持。
李在镕還沒開審就想轉做污點證人,說這一切都是樸槿惠逼的。
眼下,全經聯因為卷入韓國總統樸槿惠親信崔順實干政丑聞而面臨解體危機。2016年10月《中央日報》針對韓國排名前十位的大企業進行緊急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多數大企業高層對全經聯的評價是“淪落為韓國政府的代理人”。
全經聯此前多次卷入政治爭議。每當爆發類似危機,全經聯就會公開道歉并表態“將斬斷政經勾結的尾巴”解困。不知道這次宣布退出全經聯的三星、現代、SK、LG等財閥能否逃過一劫?三星與韓國總統的相愛相殺的大戲還要上演到什么時候?(綜合環球時報、文匯報、微信公眾號東東和西西的內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