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鄉：小城失敗者

姚冬琴

除夕，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歸屬地顯示是華南G市。接通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吞吞吐吐道：姐，我是小柱。給你拜年了。我現在在G市打工。你的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哦，我的事你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這是老家去年最轟動的一件事，春節期間還不時有人感慨：這么紅火的一個家，就這么敗了。然后就是對小柱的各種吐槽和批判，概括起來就三個字：敗家子。

小柱家曾經是家鄉最顯赫的家族。

鄉村生活不像大城市那樣燈紅酒綠。

小柱的爺爺當了20多年的村支書，精明強干，德高望重。他“退休”后，繼任的幾個村支書都難以服眾，短則數月長則一兩年就“下臺”了。此后幾年，村里甚至沒有村支書。不得已，鄉上派干部兼任村支書，村支部、村委會有名無實。時至今日，許多村民還很懷念小柱的爺爺“執政”的那些年。

小柱的父輩也很優秀。小柱的爸爸當兵復員后在鄉上工作，后來當了鄉領導。小柱的叔叔更出色，在縣里工作，后來當了縣XX局的局長。用村里人的話說，“一家的官兒”。

小柱儼然含著金鑰匙長大。他比我小一歲，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兒。小柱對我很好。好吃的、好喝的，有他的一口，就有我的半口。我第一次聽錄音機，第一次看電視機，第一次玩魂斗羅、拳皇，第一次吃康師傅桶裝方便面，第一次坐轎車……都是小柱帶著我。

因為小柱，我的童年比老家同齡的孩子幸福好多倍。記得當年小柱的爸爸開著鄉上新買的桑塔納回村，全村人都圍著看，小柱站在車門外大聲呵斥：別亂摸！摸壞了你賠不起！然后，笑著和我說：趕快上來，我爸開車帶咱們去縣里玩兒。

小柱不愛學習，從小成績就不好。當然，這并不影響他端上鐵飯碗。大專畢業后，小柱在縣里做公務員，然后在縣城買房，結婚生子。他家是村里第一個在縣城買房的。小柱爸爸退休后，全家搬到縣城住，成了城里人。

40多年了，小柱家一直是村里人尊敬、羨慕的第一家庭。每年大年初一，村里許多人自發坐車，去縣城給小柱的爺爺奶奶拜年。

然而，小柱并不快樂。

我說，那么多人羨慕你的工作生活，你有什么不滿足的？小柱說，天天上班下班，很無聊，工資又那么低。

后來，小柱辭了公職。小柱的爸爸很生氣，但還是掏錢在縣城給小柱開了家飯店。飯店生意不錯，小柱買了私家車。飯店剛開張那一年，小柱很興奮，每天早出晚歸，忙活生意。他說，自己過得很充實。

一年后，小柱說，飯店生意走上正軌了，自己不用天天操心了，又無聊了，你在北京認識的人多，幫我留意留意，看有什么生意好做。我說，你知足吧，我天天忙死忙活的，還沒你賺得多，好好開飯店吧。

有一年，小柱給我打電話，吞吞吐吐地說：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我要給你寫信。我說，什么事？在電話里說唄。小柱說：我有點不好意思說，還是寫信吧。

后來，我收到了小柱一封長信。他說，自己實在受不了這種無聊的日子了，自己才30歲，不想就這樣混吃等死。他認真地想了想，自己從小愛唱歌，現在電視上的選秀節目這么多，想去試試，但家里人堅決反對，老婆說自己是神經病，父母覺得自己瞎折騰;沒人能理解自己的痛苦，自己覺得更痛苦了。

小柱在信里說：我知道自己有點不安分守己，在別人眼里，我有房有車老婆孩子熱炕頭，還有個賺錢的飯館，應該很開心，但我就是覺得很無聊，他們越羨慕我，我越痛苦，越想離開這個無聊的小縣城。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嗎？你也覺得我是在瞎折騰嗎？我為什么不能去實現我的理想？

他在信里認真地問我：我如果去參加選秀節目，你覺得我有可能當歌星嗎？

看完信，我有些難過，當即給他打了電話，不疼不癢地說了幾句，不外乎好好開飯店吧，參加選秀不靠譜，等等。

后來，小柱好像想通了，不再提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想法了。

再后來，小柱好像一門心思想把飯店做大，借了親戚朋友不少錢。

去年有一天，小柱給我打電話，說最近急用錢，能不能幫幫忙。我說，我剛買房，欠了不少債，每月還得還房貸，實在沒什么錢。小柱說，1000塊錢也行。我有點驚訝，給了他5000元。

直到有一天，一個多年沒聯系的同學給我打電話，說，你知道嗎？小柱出事了。

原來，小柱這些年迷上了賭博，輸了好多錢，四處借錢去賭，然后借高利貸去賭。還不上高利貸后，房子、車子、飯店都被人家強行賣了，還欠著200多萬。小柱和老婆孩子跑了，不知所終;小柱的父母在外面租房住，三天兩頭被債主騷擾。后來，小柱和老婆離婚了。

電話里，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小柱：你過年不回來了？小柱說：我哪敢回家？不被放高利貸的打死，就被我爸打死。

我問小柱：你怎么就喜歡上賭博了？小柱說：一開始是因為無聊，身邊又沒個聊得來的朋友，就瞎玩;后來因為老輸錢，就想翻本兒，越陷越深。以前我一直想去大城市闖一闖。沒想到，現在以這種樣子到大城市了。我晚上經常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就在反思：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小柱說：你知道我現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嗎？

我說：賭博？

小柱說：是當年沒參加選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