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勝
中巷子楊家當家的楊三,不茶不酒不煙不賭。家里經營醬園和綢緞鋪幾代了,鋪號不單周圍五周八縣開著,現今成都府也有了四五個店面。這份上,人都得尊他叫三爺。卻不喜。說,叫三先生吧。先生叫起來斯文舒服。再看他白面長身,靛藍長衫手腕處綰起,露一圈白的內衣,和纖白的手,學堂里的先生也不及。好,就叫三先生了。
三先生多待在洪城。鋪里張羅酬酢,由著幾個管事撐持。自己呢,要么在院里亭內,就壺白水讀書。要么帶小跟班長順,出北門,順涪江散漫往上,進石鏡寺,與大智和尚講經論佛。
二月里天還陰冷著。傍晚時,一主一仆從石鏡寺回來,經城門洞時聽到嗚咽聲——城門洞下,護城河里,一只小狗崽正奮力抓撓,無助嗚咽。護城河引的涪江水,雖經一路灣汊弱了流勢,仍細浪洶洶。加上砌沿的青石,積了黝黯厚實的青苔,狗崽雖奮力抓撓,卻無處攀附,瞬間已漂出七八尺,那嗚咽聲便更凄惶了。三先生腿長,左手兜住長衫下襟往上一撩,疾沖幾步至河沿,蹲身下俯右手一探,準準拎住狗崽頸皮,哧溜下拎出水面時,長順才跑到。
三先生將狗崽放在沿上,從袍袖里扯出綢巾,蹲下身來,給毛皮狼藉的狗崽擦水漬,笑問長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狗一命呢,能造幾級?”
“最少也得四五級吧。”長順老老實實回答。
三先生哈哈大笑。將擦過水漬的狗崽放到長順懷里,“送佛送到西,救狗救到底。抱回去。不然春寒料峭,非凍死不可。”
回到家,三先生親自到廚房,吩咐用豬骨加老姜熬湯,又讓長順拿棉花碎布,在后院角鋪下個暖暖的窩。等回房吃過飯,提了馬燈出來看狗崽光景。狗崽竟是一身的黑,加上姜湯飽肚精神許多,在院中搖來晃去,毛茸茸似彈動的黑線團。見了三先生,搖搖晃晃偎上來,輕咬鞋幫,嗚嗚撒嬌。三先生樂了,將馬燈座放在地上蹲下來,一只手握住狗崽兩個前爪,一只手攤著,任狗崽粉紅的舌頭,在掌心舔來舔去。“這家伙黑得像炭圓,就叫‘賽李逵吧。長順啦,可得好生照看。”
春天過了,夏天也完了,“賽李逵”個兒翻了番,出落得有些彪悍了。秋老虎正猖獗,三先生懶得上石鏡寺,天天在院里涼亭讀書。亭被一泓水圍著,亭中放張春凳,備上涼椅、筆硯、白水。讀到興處,便提筆在書頁上圈圈點點,然后以水作酒,吟哦品咂。這幾天在重讀《史記》,泛黃的書頁上,新批舊評重疊擁擠。
三先生眼倦了,搓搓臉頰,揉揉眼眶,見長順舉著扇,躡手躡腳往亭柱前湊。“做啥?”
“有只土蜂子,嗡嗡嗡飛得煩人。趕也不走,怕是也貪圖亭子里涼快。”長順壓低了聲,怕驚了伏在柱上的土蜂子,一心想“叭”地一扇拍扁它。
“撲它做啥。好歹也是性命。”
“被它蟄了,可不得了。那年我被蟄過,火燒火燎地疼,起了個包七八天不散。”
三先生揮揮手,阻止住長順下撲的扇子。“任由它吧。你不去招惹,蟄不了你。”長順只好悻悻作罷。
晌午時分,張管事懷抱個匣子,急急進了院。過水上小橋立在亭外,躬身輕喚聲“三爺”,見三先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才勾著腰進了亭子,雙手將匣子放到春凳上。打開匣子,匣里是只方方正正的紅綢包,解開紅綢,現個锃亮的鐵家伙。前伸細長管子,中間扁平肚兒,后是上窄下敞的柄。三先生拿綢巾拭了拭手,將鐵家伙捉在手里,掂了掂,突地朝院角槐樹一點,“砰”一聲響,鐵家伙吐出線火,一根槐樹枝丫“喀嚓”聲斷了。這是啥家伙?長順一哆嗦,扇子拿捏不穩一下掉了。躲在院角的“賽李逵”,一驚而起,汪汪直叫。
三先生瞇細了眼,將鐵家伙顛來倒去打量。“洋人的家伙是真好使。咱大清國的門,難怪只能任人家推開。”把鐵家伙遞給張管事,“買幾把吧。世道不太平,咱得走在前頭。”見張管事把鐵家伙裝進匣子里了,卻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還有事?”
張管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這次往成都送緞子,腳夫謝福娃,在路上偷了匹。”
“夏家大田的謝福娃?打算咋辦?”
張管事抬頭看了眼三先生的臉,試探著說:“剁他只手?”
“莊戶人家,靠手收割點播,怎么能剁手呢?”三先生在亭子里踱了幾步,頗惆悵地搖了搖頭,“烙他只眼吧。”
每月月末,三先生會用一天的時間,檢看各號的賬簿。賬簿動輒十來本,一天的時間哪夠?也就是隨便翻翻。有時,半天也用不到。到了傍晚,便又交給賈管事存起來。
賈管事,名敬亭,楊老太爺還在世時,在楊家便是一人之下。三先生接手后,極少過問生意,要么在后院讀書,要么上石鏡寺談經論佛,任賈管事放手施為。一晃是第三年。
三先生檢看賬簿在西院書房。書房左連睡房,右接后院。后院長寬各二十余丈。院中鑿有人工湖,湖上有亭,曲廊銜連。湖周置假山花卉。這日傍晚,賈管事去時,三先生已檢看完賬簿,正獨立在湖心亭里,負首西往,若有所思。見賈管事,便招他入亭。指指湖東,說:“在那建間屋吧。”
湖東寬約三丈,置著兩籠箭竹,與其側假山、其后白墻輝映,雅趣渾成。若移竹建屋,不倫不類了。賈管事大感疑惑。三先生見了,輕笑一聲,指指腳下,努努嘴說道:“建在地下。屋建好了,再把竹移回來。”
賈管事一下明白了。楊家明里經營醬園綢緞,暗地里,少不得作些大煙私鹽的勾當。難免結下仇家。竹下建屋,神鬼不知,若遇險時,便可藏匿其中。想到這里,賈管事又多了兩分瞧他不起。
不過,既然東家有交代,總還要照做的。
隔天,賈管事便張羅移竹建屋。屋深六尺,廣九尺,墻壁全是尺厚的青石板。上用抱粗的樹作棚架,再覆上五尺厚的土。重新移竹栽上。只留一孔,孔下木梯及地,能容一人上下。再用石板覆蓋,撒上浮土竹葉,極隱蔽。
轉眼入臘月。照例,臘月二十八這日,召集各處鋪號的管事一起團年。三先生不飲酒,只端杯白水敬過一回,然后任眾人歡飲先退席了。等到席散,已是傍晚。將賈管事召至后院,來到竹下,揭開石板,指著下面說:“賈管事,你可知這建來作啥?”
賈管事酒已七八分,嘴角一挑呵呵就笑,卻說:“東家的心思,咱可猜不到。”
三先生也笑。笑著合掌連拍三下,本來黑漆漆的孔洞,突然亮了。木梯上站個光腦袋漢子,手持剛燃起的馬燈,朝三先生點點頭,噔噔噔下到室里。“下去參觀參觀吧。”
室內四角,均有馬燈照著,分立四條漢子。室中有床,鋪籠帳被齊全,床前兩條凳并排,上放三口木箱。凳尾立一婦人,紅襖綠褲,蓬頭垢面,正瑟瑟發抖。賈管事一見,臉色大變。這婦人,竟是他在成都包下的妓女小桃紅。“東家,這是要演哪出?”
三先生負手梯前,笑看賈管事:“賈管事要金屋藏嬌么,洪城距離成都,可是兩三百里,多不方便。接她過來,省得你奔波勞碌。”
賈管事知道三先生不親女色,“私事東家也管?”
“私事我怎會管?”三先生又笑,“因私廢公,就不好不管了。”
賈管事額上冒出了冷汗,夏初在成都出貨,因為戀著小桃紅,在城里多耽擱了,結果貨被抄了。百密總有一疏,楊家的貨,一年也總有一兩次被抄,加上見三先生極少過問,便編個理由搪塞過去了。沒想到他竟也知道?
“縣太爺掙的薪俸,不及你一半吧?”三先生看定賈管事。見賈管事點頭了,才又說:“比縣太爺掙得多,日子夠舒坦了。可賈管事你瞞我干下的勾當,咱暫且不說。光這三年,你做下的七筆假賬,就是三萬七千三百一十一個大洋。”走到凳前,依次揭開箱子,箱里黃黃白白,全是金銀。
賈管事額上汗漿樣涌出,卻也不十分懼怕。吸一口氣,梗聲道:“直說吧,東家打算怎樣?”
三先生搖搖頭笑了,“在楊家近三十年,功臣嘛,氣粗該的。我能拿你怎樣?”指指婦人,“你喜愛的女人,在這。”指指箱子,“你喜愛的黃白之物,也在這。”看定賈管事,悠悠又道。“我能拿你怎樣呢?只能依你喜愛,留你在這里,渴飲佳人餓吞金銀而已。”說罷回身登梯,登到一半時,指指屋子,沖怒吼咆哮的賈管事說道:“知道這是什么了沒?你太不愛讀書了,諒你也不知道。這是甕屋。我讓你給自己建的甕屋。”
上到地面,天已墨黑。風吹竹葉沙沙響,月藏竹后影綽綽。三先生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對正扣石板的漢子說:“松下對弈,雅矣。竹下對弈,何嘗不雅?有時間叫其他管事,來這陪我下下棋。”
第二天,竹下便多了面桌子,桌面陰刻棋盤,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