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梅
寫新疆是難的。寫新疆隱秘的、異質的、雜糅的歷史更難。而要用詩歌表達,難上加難。進入新疆,就像被強大的吸力拽入異空間,這里有巨大的時空空洞,無法用明晰而統一的標尺衡量。所以,沈葦是有勇氣的。他從江南來到西域,來到家人記憶中的荒涼之地,并從此開始長達三十年的新疆寫作。他不僅寫,而且寫出了令詩壇矚目的混血詩篇。單就這一點,我覺得,就應該仔細揣摩這樣一個人和他的寫作,怎樣進入“陌生”,如何開啟自己的對話空間,又是如何成為今日“一帶一路”文化互通互聯的先行者。在這個意義上,沈葦已不再是沈葦,他成了一種有意味的文化符號。
“如果我不在遠離中接近了故鄉/那么我只擁有無根的飄泊/如果我的心靈沒有到達新疆/那么我十八年的生活只是一種虛妄。”
在沈葦的詩里,故鄉是一個上下索求的夢。故鄉在哪里?為何我定要在遠離之中才能接近故鄉?我要怎樣才能抵達我的故鄉?“無根的漂泊”與“我的心靈”要在怎樣的游離中通過新疆回到故鄉?難道,生活只能在別處?對故鄉的索求,將他放在從住居地前往目的地的旅行之中。但并不是每一種旅行都是一種有效的實踐,就像那無根的漂泊只能是漂泊而已,只有弄懂了漂泊之為漂泊的理由,才能破除虛妄,明了故鄉。他在數個位置的游移中努力建立著心中故鄉的模樣,“烏托邦任何時候都不過時,它說明世界可以是另一個樣子,人還有別的活法。烏托邦脫胎于人類的理想之夢。誰沒有自己的烏托邦?問題是你愛著哪一個烏托邦。是一個空中樓閣?還是既有根又有翅的那一個?”而這也提供給每一個讀者切入沈葦的又一地點,與前面有關“誰”的系列疑問互為表里。必須記住,歷史就在這些疑問里面。故鄉、位置、根與翅、旅行,構成沈葦其人其文的關鍵詞。我們的閱讀就將從這里開始旅行,進入對那一個個問題之答的尋覓和新的文化建構之中。也許,與其說新疆給了沈葦無止盡的創作資源和靈感,倒不如說,是他借助雙重身份和詩性的眼光展現著深處的新疆。在這里,沈葦指示了一種游離于現代文明內外的地域文明。
歷 史
關于歷史,已經有各種不同的著述。從客觀的“信史”到海登·懷特的“元歷史”,格林·布拉特等主張的“新歷史主義”,歷史在時間的不可逆中慢慢與空間意識、地域意識結合起來,進而展示出一幅充滿意識形態意味的歷史圖卷。歷史不再是面目莊嚴的,它是切實可觸的,是有主觀意圖發生作用的存在。所以,近來常常不談真實,只談再現與表征。對于沈葦,這個有著多重視角、多重身份、在多地域、多文明中游歷的詩人,若只從其個人所在的時空來談其創作,恐怕只是一份紀年的履歷而已。但事實上,是沈葦自己打破了固有的時空,而以其行為打通了充滿玄機、奧秘、想象的歷史通道。這一通道,載著讀者和沈葦自身走進過往、現實與未來,并建構著前面所提到的“有根有翅的烏托邦”。不能說這一建構已經是成功的,但畢竟,這條路的確是條通衢之路,是向深處的漫游。如此一來,我們關于沈葦的歷史研究就不僅是有關他自身的生活史、創作史,而且是他以其行為展現的新歷史,一種新的歷史面貌、不同時空交叉的生活場景與思維的跳躍、物與人的時光折射是其中的亮點:一個堅守荒原的兒子/為西方來的使團、東方來的商隊/修通西域的路,架設瀚海的橋。
我們對新歷史的挖掘還必須從沈葦的個人生活史開始,這里展現的是具象化的時空。沈葦,一九六五年出身于浙江湖州練式鎮莊稼村,太湖與大運河之間的一個水鄉小村莊。一九七九年在《湖州報》發表處女作,是根據曾祖母的講述改編的一則民間故事。一九八三年開始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讀書生涯,其間開始嘗試詩歌創作。四年大學過后重回家鄉,擔任起中學語文教員,寫詩從未間斷,“雨巷詩社”進入歷史。一九八八年,也就是教書一年之后,闖蕩海南,后至新疆,漂泊數月,落腳天池下的小城阜康,并大量寫關于新疆的詩。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有了調入阜康電視臺接著一九九〇年進入《新疆政協報》的經歷。一九九五、一九九八年自費出版兩部詩集《在瞬間逗留》《高處的深淵》,其勇氣與成績進入主流視野。“沈葦詩歌五人談”、《中國作家訪談錄》《正午的詩神》等具有話語權力的閱讀場接踵而現。這個時期出現的詩歌,大多是與住居體驗有關的,故常見八年之說,這是詩人自己的斷代史。此后創作愈趨多元,詩名開始名揚海內,想要從文學的角度認識新疆,已經有非讀沈葦之《新疆盛宴》《新疆詞典》《植物傳奇》不可的必要。以上是以最簡單的方式勾畫出的有關詩人的一份履歷,史的蹤影無處不在。詩,顯然是搭建個人生活史的橋梁,并且把新疆與湖州,邊與地以藝術的方式勾連起來。“太湖與大運河之間”,看似空間,實則令人不由回溯至遙遠的過去,那里有漕運、湖筆、絲綢,有從趙孟頫到吳昌碩的繪畫、孟郊張先的詩詞、皎然和尚的宗教體驗,有隋煬帝的顯赫一時。詩人是在這樣的地方離開并踏上南往西去的旅途的。充滿歷史感的地域,必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故事。祖母的講述就又是一個時空交接的歷史表征,祖母的歷史、生活與“我”的生活、歷史進行著跨越時空的對話。中文系的讀書生活,已經將詩的書寫納入書寫的傳統之中,之間創作的大量失敗的作品更是在史中來往的印證。無史為鑒,何來失敗?當“漂泊”一詞繁復出現在沈葦的詩與生活當中時,線性的歷史已經有了開始并非那么分明的枝杈,進而分裂了最初對詩、對生活的想象。“西域” “邊塞” “絲綢之路”“樓蘭古國” “龜茲”……哪一個不是亦真亦幻的曾有,而又時時表現為正在進行中。于是,一段打破正常順序的歷史在別的地域,在另外一種或者多種文化的聚合中開始,并成為重返歷史的一部分。這是沈葦的幸運,須知,不是每個人都有穿越歷史的欲望,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化想為真:一部樓蘭的還魂記/消失的樓蘭,一盤散沙的樓蘭/要重建它的堡壘和城池/一個新的襁褓,從虛無中/拯救失魂落魄的樓蘭。還魂與重建需要際遇和強大的準備,否則,“新的襁褓”就很可能是一個不大可能會贏的賭注。
可以說,沈葦作為詩人的歷史是從進入新疆才真正開始的,之前的所有都將成為他與新疆開展對話的他者。然而,“他者”的位置卻時常發生挪移,結果,湖州的生活、沈姓家族、漢語言文學、短暫刻板而具體的教書光陰,與沈葦還在繼續的個人生活、不同民族的生活、不斷被發現的逝者的再現,構成了多棱鏡和萬花筒,每個畫面背后都有一個鏡像,而每個鏡像又在用自己的話語講述自身。何為他者,已經不是用界限能說得清道得明的。“混血”一詞,開始進入沈葦詩的世界。而只有當重回曾經在現實中離開的生生之地的時刻,這種矛盾的、混沌的意識才得以凸顯。《故土》一詩就是寫在這樣的時空里。“當一切都走遠了,消失了/種族的血灑在我身上,愛與責備/印在子孫的眉間”,接下來有一句天問:“故土,永恒在哪里?”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在祖先的生存的光芒中鑄就的那艱辛的美。在消失與永恒之間是堅持,于是“我或許是村莊里唯一的行動者/這無限的沉寂中回響我腳步的憂患”,當一切還沒有動靜時,隨著一聲“死了”,一個堅定的聲音隨之壓倒絕望:獲救了!無論是永恒、艱辛、消失與印在子孫眉間的愛與責備,都構成了唯一行動者的行動理由。這中間最難之處在于看到這消失與永恒,進而始終堅持某種東西以靠近永恒。在這樣的語句中,我們最想知道的是這份堅持將依靠什么行動實現?詩人到底在堅持什么?沈葦自己說,“一百多行的小長詩,從中可以讀出一位遠走他鄉的青年內心的困惑、迷茫和掙扎。它們很真實,有切膚的痛感。這首詩寫于一九九〇年,是我自我放逐到新疆兩年后,首次返鄉探親時寫下的。記得《故土》是在我的詩友舒航的單身宿舍用一晚上的時間寫完的,完成后天已大亮,貓在早春的屋頂上叫春,將瓦片弄得稀里嘩啦。我和舒航都很興奮,就上街去喝早酒。這首詩中,有故鄉背景、時代背景,還有游子還鄉的惆悵。它是寫給故鄉的情詩,也是一份悼詞。昌耀先生曾為它寫過點評,說它有一種‘潮濕的魅力。它還為我獲得了第一個詩歌獎——第二屆‘大河杯詩歌比賽第一名。” “《故土》是回歸,《故土》是向內走的,也是二十五歲的我內心矛盾與掙扎的真實寫照,關涉青春、故鄉、時代、傳統、抗爭……等等。”這段自我講述有對過去的懷戀,更多的卻是對“新的開始”的興奮。里面有矛盾,有疼痛,有痛后的再生,有血汗與淚水,昌耀先生的評價是不無道理的。
一個“新的襁褓”誕生了。沈葦的《鄯善國》無可厚非地成為新的隱喻。“鄯善,樓蘭的嫡親和獨子/是樓蘭之父的光芒籠罩了它/爾后,它用一面羅布泊鏡子/收藏了光芒。哦,重臨的光芒/照亮父親蒼老、枯黃的臉龐//一個浪蕩荒原的兒子/是農夫、獵人、兵士、書吏/是商人、車夫、僧侶、使節”。鄯善與樓蘭,父與子,詩人與詩的世界,詩人的生活與足跡所至,誰又為父,誰為子?的確,“當父親誕生了兒子/兒子也在創造他的父親啊”。原先的西部與東部,變成了東部的依托,西部的再呈現,在不同地域的地緣中進行發現和重建,一種獨特的藝術觀照效果呈現并加入到歷史的對話當中。這不再是父與子、你與我的關系,而是在整整八年的游歷中再現不同歷史面目的歷史。“游離者的后代,他們的面容因親近大地而純凈,因無欲無求而怡然自得。——或許,游離者才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在這種認知中,一種新的見證歷史存在的表征——植物,開始出現在詩人的視界。皮亞曼的石榴、土峪溝的葡萄園、伊斯蘭的無花果、江布拉克的雪蓮,一個個物種在生命的延續與跨越中、在生與死的界域中自由穿梭,說著不同世界的話語,連接著現實世界的生死,歷史在植物的記憶中漸次呈現。《植物傳奇》,展示了一個由植物牽連起來的中西文化的交流史。這里有文化的專屬性,也有文化旅游的適用性,以及不同文化匯聚時產生的相關性。可以說詩人用植物成功打開了新疆的脈門。沈葦說,“我想告訴讀者的是:每一種植物都是一個傳奇,是身世與起源、形態與特性、隱喻與象征的一個綜合體。每一種植物都是風景、圖譜、大地之根,是我們無言的親人和鄉鄰。人類從植物身上,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書的封面上還用了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話:“當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我們看到,絲綢之路、香料之路等歷史中的“實有”,與詩歌之路在思中達到了契合,變成了一種內在于人的力量。
正如沈葦所說:“詩人必須用本真的嗓子說話,必須在最基本的事物中取勝。”真正的詩歌類似于宇宙的還魂術:“每一個持續的瞬間,豐盈高過了貧乏/意義從無意中升起。”(《在瞬間逗留》)一種新歷史,不就在這種發之欲思、發之于情的還魂之中重新來到了世界?
文 化
有學者這樣總結:沈葦的詩歌創作活動呈現出多重混血。第一重混血——地理的混血:在江南與西域之間。第二重混血——文化和文明混血:江南風情、西部文明及中亞諸文明的匯通。第三重混血——詩歌混血:在西方現代詩歌與中亞詩歌文化的雙重影響之下。盡管這關于三重混血過于具體的總結,使原本已經不再以兩個故鄉呈現的歷史體驗又被加上了限制,但“混血”一詞,基本已經主流化為沈葦的代名詞。在丁帆主編的《中國西部現代文學史》中如是說:作為移民詩人,沈葦把新疆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這種認同,使他最終完全融入到新疆這片“新大陸”中,變成一個“混血的居民”。而沈葦本人則在二〇〇八年答《南方周末》朱又可問中就已經更正了“第二故鄉”的說法,“多年前,我稱浙江和新疆、江南和西域是‘兩個故鄉,現在我感到它們是同一個地方,或者說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正是建立在對空間歷史的新理解的基礎上,“混血的詩”這一概念被沈葦鄭重地提了出來,“這基于抒情詩不是一個狹隘的概念而應該有更大包容的考慮,混血的詩,正是一種雜色、綜合、立體的抒情詩,它是我的詩學之夢。”這樣一種關于詩學的認知,與新歷史的呈現與繼續發現之間形成了互文見義的深描效果,而文化就這樣伴隨著多元化的歷史走入書寫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們這里說到的文化,還不是雷蒙德·威廉斯關于社會系統的新的劃分,有關具體組織、群體、家庭結構的劃分以及新的生活方式在我們涉及到語境時方可見其有效和解說的力度。在涉及沈葦詩與人的文化層面,我們將依循常軌,秉持阿諾德所謂“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和言論”或“使上帝的智慧和意志廣為留傳”與細譯派利維斯夫婦大力推崇的精英文化標準。這種對文化的認知,實際上依然主導著當下的知識人群。當我們在談及“有文化”時,試問有幾人會說會跳街舞者必然是其中之一呢?雖然這里有著鮮明的二元對立之嫌,但卻無損于此認知的現實存在。我們要強調的,是這種文化認知中強烈的歷史感,以及它在歷史陶冶中留下的人類固有的概念系統。如有關西域文化、江南文化、中國傳統文化、龜茲文化,民族民間文化,甚或西方文化。這些已經被注入豐富意義的文化形態都參加進混血的歷程,并且直接影響到對沈葦的語境性認知——精英。
它,繼承樓蘭的衣缽和遺產/繼承它的基因、血脈、個性/繼承它的大湖和波瀾/繼承它的沙漠、雅丹、鹽堿/繼承它死而復活的胡楊林/繼承它浩瀚的蘆葦蕩/繼承它的荒涼和傳奇
“繼承”一詞,充滿隱喻,而主要的問題是:究竟繼承了什么?這依然是個集時空于一體的問題。對于沈葦,這繼承顯然是多向的,但每一方還是可以追蹤其譜系,因為歷史的足跡就在那里。
江南文化不一定要在詩人的詞句中直白道出,一個人的出身地,混雜著最自然化的血緣,是到了哪里都不能徹底抹去的。它總會以潛意識的形式存在,但它就在那里。沈葦結集出版的《我的塵土 我的坦途》是二〇〇四年對之前創作的一次重新檢閱,保留下了他自認為能代表自己詩歌的精品。其中,《沙鄉練習曲》是直接言及東方或故鄉最多的群落,如《告別》《故土》《回憶》《中國屏風》《東方守墓人》,而這一切在“向西”的的吶喊聲中慢慢隱沒,最終還是“向西!昆侖主神舉起荒路巨子/啜飲他并造就他”。《故土》中的節儉、辛勤勞作的我的祖先,“在道場上晾曬菊花,乳汁的芳香/至今彌漫在我記憶的空間”的母親,所有這一切“印在子孫的眉間”,這最后化成“故土,永恒在哪兒”的追問。《回憶》中的傳統與《故土》中父輩的生活場景,共同組成了記憶,而永恒之問與此有關。但顯然,詩人心底的故鄉是多面的,而其心理也既有懷戀,又有酸楚,所以在《回憶》中,我們看到了“如此卑微的生活”,“我”遭到了“嘲笑和懲罰”,被迫地“扳著指頭贊美生活” “好像自己犯了大罪”,這一切最終只能是自我安慰地“我寬恕人類”。這種對待傳統的態度充滿矛盾和無奈,但卻是完整的。然而,與《故土》中的深情、悵惘聯系起來,卻構成了情感和經驗的悖論,以至于糊涂了個人與傳統的雙向理解。這顯然又是真實的,尤其當詩人帶著南方文化印記進入西域,今又揣著沉甸甸的對比中的記憶重回故土,更見其真實。現在理解詩人說兩個故鄉已經化為一體,實在是對江南文化基因最有力的表達。
如果說江南水鄉的生活是在生活的細部、日常生活的瑣碎處對詩人進行著潛移默化的熏陶,那么,四年中文系的讀書生活,還有在這里才真正體驗成敗的寫詩經歷,才將江南文化帶入中國古典文化的內蘊當中。那種潮濕的、細致的、敏感的精神氣質得到了張揚。江南文化之于中國古典文化,是潤物細無聲的。對意境的追求幾乎是每首詩都有的前奏,從詩名即可見一斑。《中國屏風》與《東方守墓人》兩首詩從具體的意象開始,展開了豐富的聯想。同樣的矛盾心理流淌在字里行間。懷舊,卻又保持著批判。溫暖中的情趣,卻又脫不了對傳統秩序的膽怯。最終,“一個家族,繼續沉淪于/絲綢的流水、薰衣草和樟腦丸氣息中/其興衰,就像蛇的脫衣舞/成為中國屏風上忽明忽暗的皮影戲。” “他身上有整整一個淪落的時代/一座巨大的虛空。那里:沉默深處/秘密在懷孕,美在懷孕”。多么矛盾而又充滿自省的情結,一種反思的力量營造出文化的張力場。這種反思意識,理性觀念,來自何處?我想,這怕是離不開西方文化對詩人的影響的,這是整個一代中國人共同的文化譜系。
從《正午的詩神》對五十個外國重要詩人散文家的評介當中,沈葦的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學底子就可看出其深厚程度。而熟悉沈葦詩集的讀者,也常會為其中經常出現的一些外國名人的詩句或名言警句所打動。這些話語總是在很恰當的時刻為正文——假如我們承認一個作品是有主體的——做注解或深化,或為點睛之筆。對一種言語的青睞,勢必會影響到思維方式乃至于生活方式,很難說《故土》與《回憶》中的差異沒有一種新的生活理解方式在起作用。西域本來就是一個多重文化交錯雜融的場所,古希臘文化,各大宗教,羅馬文化,四大文明在此交匯。沈葦自己這樣說,“所以我稱新疆多元文化的共存是一個‘啟示錄式的背景。它有點像拉美,像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它的文化是混血的、融合的,一點也不土氣,反而是洋氣十足的。當然是更大氣的。”我很難揣測“土氣”具體怎么講,但“洋氣”中的西化味道顯然是很濃的。其中東西對照的“進步”觀念顯而易見。沈葦的詩從題目到行文思辨色彩都很濃,而且敘事性很強。你總是可以從他寫一朵花、一棵樹、一處風景、一個地方,聯想到更多,思想得更多。題目都很確定,很實,但內里卻是物象與思的結合。詩人思考的路數才是關鍵。沈葦的文更是如此。諸如“詩性”“文學性” “人文視野” “現實和物質的超越” “時間”之類飽和足量的西方文化發展歷史的詞匯標識出一個具有現代意識的詩人,怎樣在詩之路見證中西文化之互通。所以詩人說:“關于中國新詩受外國詩歌哺育的問題:母親的奶不夠吃就去吃一點狼奶。母乳是好的,狼奶也是好的。同時吃下母乳和狼奶的孩子將是強壯的。”這種關于中西文化關系和吸收的理解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有相似之處,但何為“體”、何為“用”同“兩個故鄉”一樣是很難分清的。
在這些文化系統中,最直接的可能莫過于西域文化及在此發生發展的多民族文化。也正是這些,構成了沈葦“向西”的動力。“我想象一種混血的詩,要在其中引入烈酒的節奏。”當混血的濃度與力度中加入烈酒的節奏,可想而知,那是怎樣壯觀的場面!這詩中混入了多少不同的血液方顯其眩惑之美,這酒的節奏在怎樣的空間里才有了足夠的烈性?沈葦說,“我從新疆的多民族人民身上和多民族文化中,學到了很多,我稱這是一種‘異域的教誨。舉個例子,南疆的木塞勒斯,它既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中遙遠的美,又代表了一種西域酒神,是一個鮮明的節奏。我們為什么不能把木塞勒斯的節奏引入自己的詩篇?其實,所有的地域風格都包含了個人風格,是地域風格與個人風格的交融。”倘若沒有地域本身所帶有的眩惑性的“混血”魅力,很難想象沈葦的詩會是怎樣一個模樣,我想,其詩的張力,想象力,歷史的穿透力,都會大打折扣。那樣,沈葦還是沈葦嗎?彝族著名詩人阿庫霧烏曾對少數民族文學發展有過這樣的瞻望:今后在少數民族優秀文學作品的鑒賞與接受中,必須將其放到本民族的文化發展史和當代世界文化生態域中進行“超越本文”的創造性接受,目的是使整個少數民族文學接受中的“二度體驗”過程,自覺變成“文化混血”意義上的“二度實現”過程……這樣從文學接受層面承認混血現實,并自覺理解混血的基礎上超越混血的新局限,走向更高的民族性的探索。民族文學與民族史一樣是多元混血的組成,這一原初性的混血亦需而且正在經歷二度混血的過程。當帶著深刻的生存體驗和多文化烙印的沈葦,觸碰到已然雜糅跨域彼此界限的民族文化,豈不更增加了詩人本身以及觀照世界的角度,進而獲得更廣大的審美界域?
語 境
我們已經多次提到沈葦詩的混血現象,歷史提供了基因,而文化則不斷為之增加新的內容。這一不間斷擴容的過程,打破了事與事、人與人的界限。過程的發生,與當代文化劇烈而迅疾的變遷不無關聯。國際接觸的加速和增多導致一種被稱之為 “混血(mestizo)文化”或“雜交性現象”(叫法各不相同)的出現。此問題涉及到除了阿諾德等人傳統意味的文化外,更多的是體現在日常生活領域與人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有關的文化中,這里有著鮮明的意識形態性,民族、身份、地域等是此文化研究中的關鍵詞。而沈葦與其寫作,若離開這三者,那只能是一種淺嘗輒止的文字書寫。混血文化最初指的是在南美洲出現的非洲文化、美洲土著文化和歐洲文化的混合。格洛利亞·安扎杜萊和凱利·莫拉加用這個詞來描述出現在美國(特別是加利福尼亞州)和墨西哥之間,在人的和文化的邊界交往中所生成的互相滲透、不斷變動的身份。安扎杜萊把那些在文化邊界上的人叫做“新混血兒”(字面義為“混合的女人”)。這種新混血兒不能定義為某種本質主義的身份,而是由邊界的斗爭來確定的。且不管這個新詞當中包含多么強烈的中心意識,文化邊界上的身份變動卻著實大量存在。當我們說沈葦是江南人時,放在江南這一特定地域,恐怕起不到在異域尤其是新疆言說帶來的文化撞擊作用。而在江南提及新疆游歷時,帶來的身份震動效應,也不是一個新疆人所能產生的。這之間夾雜著非常豐富的地域之間的想象,以及身份互換中的優勢互補效應。沈葦對每一個異文化介入的時刻,都潛在地制造著新的身份,而這些在原有身份秩序屢被顛覆的時刻顯然是重要的,且時代本身賦予了他這種重要性。
沈葦為何從為邊疆人艷羨的江南富地來到新疆?詩歌寫作必須遠離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才能進行?從自費出版到出版,描述變化之間喻示著有什么發生?這是不是構成中國當代文學發展中一個行為,一個事件?首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天山文藝獎,兩個首屆與出離的行為有何關聯?沈葦說,當初之所以選擇新疆,既是青春期行為,也是因為新疆的豐富性、多元性吸引了自己。這種說法放在九十年代后期那紛紛攘攘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是否顯得過于簡單?或者就是這簡單顯出了語境的重要性?尤其是與那成片成片的“北漂”相比,這種異向行走涵蓋的陌生化、獨特性和創新性顯然是獨樹一幟的。沈葦說:“新疆的植物交流史就是絲綢之路和東西方文明交流史,像葡萄、石榴、無花果都來自波斯。現在很多作家都在寫動物,狼啊獒啊什么的,而很少涉及到植物。其實植物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人可以從植物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法國作家朱耳·勒納爾說過,植物是我們真正的親人,樹和樹之間從來不發生口角,他們之間只有一片柔和的細語。人可以從樹身上學到三種美德,第一、抬頭看天空和流云,第二、學會怎樣佇立不動,第三、懂得一聲不吭。雨果也說過,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盞燈,香味就是它們的光。我打算從這種角度寫植物,表達對絲綢之路文明的傾慕之情。”這樣的一段話中,透著明顯的“他人認異”的意識。這讓我想起周濤對自己當初選擇散文而非小說的舉措做出的注解:“我不隨大流寫小說,我提出解放散文,我當時有力量,想破中國文學之殼。”而這來源于“新疆給我們的一種力量,有霸氣,決不服輸”。這種地域帶來的解釋氣質顯然在沈葦這里得到了繼承。而周濤也正是因此評價沈葦是個“大散文家”,因為“《新疆鄯善》《植物傳奇》是破了散文規矩的,真正做學問的人要看作品,要能在‘十字上縱橫比較”。正是這種“破”的精神,才“立”了沈葦的與眾不同,從而使其行為具有了先鋒的意義。這種精神,既屬于文學,也屬于那個時代。
“先鋒”一詞,帶來了無窮的文化想象。但其中最根本的,可能還是一種創新意識和不入凡俗的精英意識。精英文化,在主流文化、大眾文化的強勢效能中,顯得不像過去那般受眾人敬仰。其主體是知識分子,而且是具有社會意識和人文精神,有雅趣,又有啟蒙精神的人。一般情況下,與市場經濟渾如雙胞胎的大眾文化是不入精英知識分子的眼的。但一個不容忽視的趨勢,是大眾文化的發展中愈發多地倚助精英文化的象征功能,二者的互動越來越多。威廉斯提出的“新生文化”就在此類,其中孕育著巨大的改變現實的功能,而不能以進步或平庸簡單評價。當然,沈葦的詩及其行為,更多的是體現一種精英意識的。如在《正午的詩神·自序》中,他這樣評價詩與大眾文化的關系的:對于下個世紀還要成長的青年一代,讀點詩歌又有什么壞處呢?至少比看肥皂劇、泡舞廳、玩游戲機更有益無害。當你愛上詩歌之時,正是強健你精神體格之始。其中價值定位是不言而喻的。在沈葦的詩文中,也處處可見精英的影子。他對一事一物的描述,常常不著外物,而見其深處的靈魂和心靈,借喻與象征是他慣用的表達方式。在《植物傳奇》的封面上有這樣令人沉思的文字:當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精英意識和精英審美觀得到了最直接的喻示。顯然,多元文化交叉互動的中國現實語境里,是需要有一種精英意識融貫在各種敘事之中的,而大眾文化最擅長把握這種敘事優勢。沈葦,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已然擔當起傳播詩思與西域多民族文化的使者身份,這對于在文學邊緣化語境進行創作的創作者來說,無疑是彌足關鍵的。
因此,即便沈葦不認為自己的文字與市場有關,與大眾文化的普適性有關,但在宣傳中,其關聯已被話語定格,尤其是其一系列中亞人文地理叢書的面世,《新疆盛宴》《新疆詩章》《新疆詞典》,以及《植物傳奇》和已成功公演的大型哈薩克民族歌舞詩《阿嘎加依》。其中,《新疆盛宴——亞洲腹地自助之旅》更是以人文地理兼旅行手冊的方式表達新疆,其圖文版的構思已在作者的計劃之內。《鄯善 鄯善》一書被贊為“中國第一部個人撰寫的詩歌縣志”,“這在當代漢語詩歌寫作中實屬首次,是一次新鮮而有益的嘗試”。這種嘗試不知是沈葦有意為之,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使他做了這項有益的工作?“鄯善三人行”的組創思路與此有關嗎?該作看似詩歌為主,實則詩歌、散文、繪圖散文體現的局勢營建出巧妙的互文構架,在文體的互補上超越了單一詩歌的表達界域,而在更廣闊的空間中實現了對鄯善的繁復詠嘆。而且,這文與圖,雖在一個作家的格局之內,卻不單是作家一人所為,從而又在不同看者的視界中呈現出不一樣的鄯善。在這些詩歌中,大都有與正文比附的注釋,如關于“阿薩”的,“洋海古墓”的,等等,概括起來,大多是有關地域、民俗和土語的。讀者閱讀時,很容易從正文的詩歌中躍至行尾,去看作者實際在講什么。這樣一來,兩種風格、兩種境界,其中的互補與干擾雜然相呈,以至于令人懷疑作者的意圖。到底是詩境重要,還是詩所寫的對象重要?詩人想要達到什么目的?總之,不管怎樣,這一系列新疆人文地理圖書的出臺,帶動了新疆的人文地理寫作熱,這對于宣傳新疆、認識新疆是大有好處的。也許這可以看作是市場經濟與精英知識分子的成功合作。這是建設性的,在市場空間中的有效作為。
在《狀態》一詩中,沈葦將現實描繪成“一個退卻的年代” “一個花枝招展的贗品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我”唯一的罪行就是熱愛美。這與他關于“人文地理寫作不是對地域資源的販賣”的評價形成了生存狀態的互文:當一個詩人一廂情愿地認為地域的優勢就是他個人優勢的時候,他就會為這種優勢而沾沾自喜,就滿足于販賣地域資源,包括那些迷人的地域符號,成為徹頭徹尾的地域性的二道販子,詩歌越寫越像地方土特產。顯然,沈葦對自己所處的話語環境是很清楚的。消費文化、大眾文化、信息社會、全球化都是每個生活著的人很難不受其影響的文化存在,而沈葦的文化語境還多了一個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后二者對他的成功書寫增添了重要的文化符碼,這也是必須承認的。民族文化與其所處的特殊地域,制造著想象中的意外,而這種想象又實際地與地域、民族之向外有莫大關聯。在文化研究中,經常使用有“合謀” 這樣的詞匯,其中有意識在,但也有不自覺的加入。其實,如果說新疆的面貌展現與沈葦這些書寫人文地理的文人有關,這也是不小的榮耀,是貢獻,而且是江南與邊疆的強強聯手之成果。
總之,沈葦的旅行還在深入,他的身份符碼中可能還會加入更多的內容。沈葦曾說“詩人之路只有一條:是——不——是”,這樣一個黑格爾式正反合的思維方式,一定會在詩人的努力中不斷呈現更高境界的“是”,并持續自身的發現與感知覺,從而在“不”中使新的“是”現出身來。因為:
到處都是/人的生活,到處都是可以筑居的地方/正如浪子以離開的方式愛著故鄉/
從我身上放逐出去的無數個我/正以遙遠的方式親近隱秘的“我”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