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如果說當初布魯姆樂于把正典作家間的對比看作一種斗爭,
那么現在他則將其視為并存,在一個他十分熟悉的“國度”里歸位
文學批評家有兩種類型,一種念念不忘自己,要把個人經驗、感受統統塞進文章里,比如喬治·斯坦納;另一種則相反,把自己徹底隱藏起來,你看不到他的蹤影,就像比斯坦納小一點點的哈羅德·布魯姆。
在80歲時出版的《影響的剖析》里,布魯姆依然像過去三四十年所做的一樣,談論著他所喜歡的“正典作家”:用英語寫作的喬伊斯、愛默生、惠特曼、哈特·克蘭、莎士比亞們和非英語寫作的卡夫卡、巴別爾們……談論的口吻,絕大多數時候依然是完全客觀的,仿佛在說一些人人皆可抬頭望見的真理,而不是他自己的發現、自己的觀點。
這跟他過去長期給切爾西出版社選編正典作家作品集的經歷有關,數百位作家,每一位他都要寫上導讀,磨礪出了公允持平、個人情感很不明顯的文風。正因此,在《影響的剖析》密密的字中,這幾句反映私人真相的話勾著人反復讀幾遍:
“我已年至八十,所以每晚一般要醒來兩次,第一次在兩點和四點之間,接著睡一兩個小時,幾個小時后再次醒來。我已經不再夢見過去了,過去已經變成一個我不再尋訪的陌生國度,取代它的是跟當前隱約相似的壞夢。”
他一定過著非常規律的生活,準時睡下,準時醒來,準時失眠,在固定的節奏中感受自然規律的召喚。思想的冒險,如果還有,那也是在已經固定的認知下作局部的微調。1973年發表《影響的焦慮》時那個勇毅的布魯姆已經遠去,現在,那些偉岸的名字不是被他挨個發現,而是控制著他的思維。緊接著上邊這段話,布魯姆又提起了喬伊斯:“我認為喬伊斯想要說服我們:我們在夢境中匯合成一個大一統的騎兵隊,但喬伊斯的神話體系和弗洛伊德的神話體系有種奇怪的重合,兩者都取材于莎士比亞。”
要是不適應這種掉書袋,《影響的剖析》還真沒法念了。莎翁是一切的開始,西方文學史中的造物主,在莎翁的文字面前,“我們忘記了自己的想象力,只是變成了他的大理石雕像”——這個“他的”用了大寫:莎翁已是他眼里創造萬物的上帝了。
《影響的焦慮》這本讓布魯姆成名的小書所提出的核心問題——一個作家怎樣在其前輩的影響下形成自己的風格——仍然在《影響的剖析》中時時浮現,你仍能看到惠特曼和哈特·克蘭的對比,看到麥爾維爾和福克納以及柯馬克·麥卡錫的對比,比較是樂趣所在。不過,如果說當初布魯姆樂于把正典作家間的對比看作一種斗爭,那么現在他則將其視為并存,在一個他十分熟悉的“國度”里歸位。
有什么理由不這么看呢?雖然對于任何有心寫小說、寫詩歌的人來說,布魯姆提出的“焦慮”都能戳中他們的體驗,但經過時間淘洗后留下的那極少數真金,本身更有意義。布魯姆本該多寫一些放下架子的“愛書人”之書,敞開心扉談談他是怎么認識和愛上那些作家的,可惜他做不到,我們只能從零星的角落里了解到,原來1965年布魯姆曾經靠讀惠特曼來克服中年危機,原來10歲的時候他就被布萊克、哈特·克蘭和麥爾維爾“點化”了。他好像很不擅長還原這種經驗,看來正如他所說,他已經不再“尋訪過去”了。
雖然《影響的剖析》不曾設法拉近同讀者的距離,但一個讀過一點愛默生、惠特曼的人可以從布魯姆筆下看到熟悉的閱讀體驗:惠特曼是枝枝蔓蔓的,可以從任何一行讀起;愛默生是個“格言家”,“用孤立的句子來思考”,他的散文“可以倒過來讀而沒什么損失”。這些評價精確,絲毫沒有鄉愿的美化,但是布魯姆卻能繼續說下去,告訴讀者這兩個人為什么位列正典,他們的文字如何塑造了美利堅民族的精神與心靈。
《影響的剖析》的書名從17世紀伯頓的《憂郁的剖析》而來,又繼承了布魯姆自己的老師諾思洛普·弗萊的《批評的剖析》,但它其實就是布魯姆平時文章的又一本結集。布老爺子以正典大門的捍衛者自居,抵制一切修正主義的企圖,以一人之力影響了好幾代人的閱讀趣味。我想,將來人們紀念他的時候不會不提這份頑固,而在提到時也一定會懷念,只因這樣的人恐怕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