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超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平緩反復悠長的敘述中,一個女子的內心獨白展現在讀者的眼前。她在咖啡廳等男友夏的到來,她要向夏揭示她遺容化妝師的職業,她知道這個事情的結局是怎樣的,她想她已經看到夏踏進這個地方時魂飛魄散的樣子了。一個特殊的職業,世俗偏見的眼光,朋友的疏離,姑母的沉默,一切預兆看起來那么順理成章,指向最后的結局。
第一人稱自白中,讀者淹沒在女主人公的思緒中。她是沉郁的,“我的心中充滿隱憂”;她是自卑的,“我必定不能和別的女子競爭的”;她是消極的,“對于命運,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她是自責的,“我想一切的過失皆自我起”……她周圍的人都是“極端懦弱”的,她的怡芬姑母是“沉默寡言”的, 她的命運已經和怡芬姑母的命運重疊為一了,她的夏也會“拔腳而逃”。讀者沉溺在女主人公的敘述中,感喟于這個愛情悲劇。
然而女主人公并不能代表夏,也不能代表作者。因而她對于“失戀”的想象不可盡信,夏是否會選擇訣別戀人,也尚未定論。由于一切敘事都是在她的內心進行的,事件在連接上也是錯雜跳躍的,許多事件我們得知的只有那冰山一角[1]。從女主人公與自身內心的矛盾、他人的對照以及在夏的情感空白中,讀者可以發掘作者對于夏的選擇潛藏希望,從而窺探結局的走向。
一、宿命中的抗爭--內心的矛盾
“命運”是文中最常出現的字眼,女主人公認為夏最終之所以會離去就是因為命運無情的安排。讀者看到了她對命運的妥協屈服順從,也同樣認為夏會按照她設想的命運那樣訣別戀人。“我想,我所以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于命運對我作了殘酷的擺布”“我知道命運已經把我帶向起步的白線前面,而這注定是會發生的事情”。她像等待命運的宣判一樣等待夏的到來,等待他選擇離去的那一刻。
然而如果跳出主人公的想象,讀者就會發現其矛盾的內心中潛藏著對宿命的抗爭。對于她年輕的兄弟,她疑惑“長長的一生為什么就對命運低頭了呢”;對于自殺的情侶,她覺得“這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應該是她不屑一顧。對于夏,這個陽光積極的夏,更是照進她幽暗生活里的一束光,是她對打破死寂命運的一種試探。小說的最后說道,“我看著夏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我坐在這邊幽暗的角落里。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他把陽光帶進來了,因為他的白色的襯衫反映了那種光亮。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 夏是生機盎然的季節,夏是勇氣力量的象征。夏這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名字以及這段富于象征性的描寫或許更明確地暗示了作者對于不會訣別的傾向性[2]。
宿命論的氛圍在緊緊籠罩著這個庸俗不堪的現實世界,女主人公看似深陷其中,憂郁哀傷。然而在她與自身內心的矛盾中,讀者還可看到她對夏的考驗中充滿期待,她的抗爭中飽含希望。夏不會遵照她設想的宿命安排,便是作者寄予的期待與希望。
二、懦弱中的勇敢--他人的對照
此間男子,大多是懦弱膽怯的;此間愛情,大多是脆弱柔萎的。怡芬姑母傳授技藝選擇了女主人公而非她年輕的兄弟,是以女主人公并不膽怯反而她年輕的兄弟是膽怯的。她年輕的兄弟與女友分手向命運低頭,姑母曾經的男友“拔腳而逃,失魂落魄”。從而以慣常的思維、固有的想法來看,讀者和女主人公達成了一致,夏也會是其中一員,嚇得魂飛魄散,棄她而去。
然而何為懦弱,何為勇敢?那對殉情的情侶,豈非沒有“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3]的反抗勇氣?但女主人公卻認為他們是愚蠢認命的;女主人公的父母親,又豈非不是“因為愛,所以不害怕”?而她卻認為只因為他們是她的父母親。怡芬姑母曾問,“為什么戀愛中的人對愛那么沒信心,在愛里竟沒有勇氣呢”。是的,在愛情面前膽怯自卑的是女主人公自己,她并沒有怡芬姑母對愛情的樂觀堅定。當她想象夏會害怕而掉轉臉去時,怡芬姑母安慰“如果是由于愛,那還有什么畏懼的呢”“也許夏不是一個膽怯的人”;當她在咖啡廳等待夏的到來時時,怡芬姑母的聲音又響起“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仍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畏懼的人”。怡芬姑母雖有失敗的愛情經歷,雖變得沉默寡言隔絕幽閉,卻依然堅守著對愛的信念,與女主人公的悲觀質疑形成了對比,因而讀者對夏的選擇的判斷不能只基于女主人公哀愁的自白中。
在他人的對照中,他們中有懦弱的人卻也不乏勇敢者。女主人公對夏所持的悲觀態度,更多的出自于她自身對愛情患得患失的自卑膽怯,而“永生”的母親與樂觀的怡芬姑母則給了讀者相信夏不會與其訣別的理由,世間有勇者就會有希望。
三、有限中的空白--夏的情感缺失
在第一人稱視角的敘述中,讀者獲得的信息是有限的,讀者只能得知女主人公的內心而無法透視別人的感情活動,一切事件都是經過女主人公自己的理解過濾的[1]。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他問。
替人化妝。
我說。
沒有引號,言語簡潔;沒有溫度,每個人的話語獨立成行。讀者只能看到對話的內容,卻無法探至人物的內心。在有限的敘述中,作者留有大量的空白,給讀者想象的空間。
“在他的想象中,我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這里所謂的“他的想象”還不如說是女主人公自己的想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自己的“邏輯預設”。[4]。“夏就像我曾經有過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我的意思”,女主人公曾經的經歷、自卑的心理使她用慣常思維推測了夏的誤解。“到了那個地方,一切就會明白了。夏就會知道他一直以為是我為他而灑的香水,其實不過是附在我身上的防腐劑的氣味罷了;他也會知道,我常常穿素白的衣服,并不是因為我特意追求純潔的表征,而是為了方便出入我工作的那個地方。” 這是來自女主人公自己的主觀意識的灌輸,甚至可能純粹的臆造,夏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讀者無從得知。那如若夏已然從她素白的衣著、樸素的容顏中推測出她的真實職業了呢?“奇特的香水味”可以是夏在引導戀人談論自己的職業,“參觀你的工作”可以是夏在告訴戀人自己不害怕。女主人公對于愛情的講述是主觀的片面的,大量的信息空白使讀者不能僅從女主人公的視角就對夏的選擇妄下定論。
在特意營造的女主人公與夏的對話空白中,讀者還可窺見作者的雙關之意。“鮮花”與“訣別”,是指夏用自己的行動向世俗的觀念與膽怯訣別,還是與戀人的愛情訣別[5]?他帶著鮮花、陽光、勇氣而來,留白的結尾,蘊藏著希望,此時無聲勝有聲。
作者西西認為“敘述只提供說者個人選擇的角度”[6]。本文的敘說者以其敏感細膩憂傷復雜的內心,平淡壓抑地講述了一個悲劇愛情故事。讀者可以選擇跟從她的思緒,喟嘆世俗的不公、人性的懦弱、命運的無情與死亡的恐懼;但讀者更可以跟隨作者在絕望中看到希望,在幽暗處看到陽光,有抗爭有膽量。與其把結局如她料想的那般定論為訣別,不如相信作者隱含的希冀,就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參考文獻:
[1] 曾沁雅.《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敘事研究[J].文學教育(下),2015.
[2] 肖媛.《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動靜相生之美[J].文學教育(上),2010.
[3] 孔雀東南飛.《玉臺新詠》.
[4] 謝建娘.試論小說中的話語信息差[J].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12.
[5] 孔巖.傾聽另一種聲音[J].西安文理學院學報,2005.
[6] 西西.傳聲筒 序[A],西西.傳聲筒——閱讀筆記之二[M].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