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思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涉眾型經濟犯罪被害人民事權益保護研究
王若思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雖然我國《刑法》的規定體現了“刑事活動中民事賠償的優先原則”,但是,這一原則并未在現行司法實踐當中得到具體的落實。受制于先刑后民的傳統思想和司法實踐的困境,刑事被害人在我國刑事司法程序當中的民事權益得不到有效的保護。本文筆者從刑事被害人民事權益得不到保護的現狀出發,分析其原因,并據此提出保護被害人民事權益的建議和意見。
刑事被害人;民事權益;先刑后民;國家賠償; 破產重整
刑事被害人在我國刑事訴訟案件當中是一種不得不存在的尷尬,一方面從規范上來看,我國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不約而同地重視對刑事被害人的保護與尊重,我國《刑法》早有明確規定,刑法的任務是懲罰犯罪、保護人民,《刑事訴訟法》也重視被害人的意愿,引入刑事和解機制[1],促使刑事被害人積極參與刑事程序,但另一方面從事實情況上來看,刑事被害人的地位并未得到根本提升,刑事被害人的權益保護并未落入實地,尤其是在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當中,刑事被害人的民事權益得不到保護,現實司法實踐當中,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被害人在案件偵查、審判之后,因民事權益受損、生活受到影響,進而走上上訪維權之路的現象并不鮮見[2],已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社會的穩定。
涉眾型經濟犯罪被害人的權益保護主要體現在個人財產權益方面,即從被告人處追回被騙財產。對公民個人財產的保護是我國《刑法》第二條“刑法的任務”所明確規定的,但在刑事案件偵查、起訴乃至審判過程當中,受“重刑輕民”“重懲罰、輕保護”“重人身權利、輕財產權利”“重定罪量刑、輕權益維護”的思想左右[3],財產性刑事案件的司法實踐當中,刑事被害人的民事權益無法得到保護,這與刑事立法的初衷背道而馳。
刑事司法實踐當中,涉眾型經濟犯罪被害人的民事權益得不到保護,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2.1 侵財性犯罪被害人民事訴權受限
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的財產損失,依據我國《刑法》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其有權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得到賠償,但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12月13日頒布的《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范圍規定》),對于刑事被害人民事訴權的實現進行了限制。根據這一規定,諸如盜竊、詐騙等獨立性財產犯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等涉眾型經濟犯罪顯然并不屬于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范圍。并且,最高法在《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之外,設置了財產受損被害人民事權益維護的“追贓”前置程序,并未被完全剝奪被害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權利。
可惜的是,看似是為了給被害人加諸的保障,卻成為了束縛被害人實現權利的緊箍咒。司法實踐當中,為了避免“空判”情形的出現,司法機關對這一規定片面適用,對于侵害財產犯罪,單一采用追贓的辦法,僅將追回的贓款贓物返還被害人。通常只要刑事生效判決作出責令退賠處理的,人民法院被害人的民事訴訟,被害人的訴權實質上受到了限制。
2.2 追繳效果受限,刑事追繳成“法律白條”
刑事司法實踐將追繳退賠作為侵財性案件被害人的民事權益保護的主要途徑。然而,現實情況表明,刑事案件追繳的效果并不理想,民事案件的“執行難”問題在刑事程序當中更顯嚴重,“當街拍賣判決書”絕對不是現實生活當中最為諷刺的情形[4]74。
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當中,犯罪嫌疑人通常會在案發前的短時間內揮霍殆盡或者進行財產轉移,導致追贓無果,致使大多數被害人無法獲得實際有效的賠償。更為可惜的是,即便刑事程序已經啟動,由于缺乏相應的財產保全措施,被害人的民事權益仍無法得到保障。
一方面,在刑事案件偵查過程當中,偵查機關的財產保全權限受限[4]76,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14條、118條的規定,偵查機關在刑事偵查程序中,無權扣押與案件無關的文件、物品,對于犯罪嫌疑人的財產,查實與案件無關的,應及時解除扣押、凍結,退回原主或相關權利人。據此規定,對于本可以用來賠償被害人的財產,偵查機關無法證明其和案件有關,偵查機關能采取強制措施的僅僅限于能夠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或者無罪的財物。另一方面,由于被害人的民事訴權受到限制,民事訴訟當中可予以適用的財產保全措施,被害人無法主張法院進行適用。
除財產保護的適用不足外,根據我國刑事法律規定,刑事追繳的范圍亦受到限制。刑事偵查過程當中,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財物,系贓款贓物的,應當優先返還被害人,不過財物已為善意第三人善意取得的,除非是特殊有意義的物品有償返還,其余的不予追繳。這一理解和適用導致被害人民事權益的維護受到善意取得制度的限制,追繳不能成為不可忽視的難題。
2.3 先刑后民,刑事被害人的身份阻礙民事權益的實現
刑事司法實踐當中,傳統的定性思維即是“先刑后民”原則,最高法《關于審理民事糾紛案件中涉及刑事犯罪若干程序問題的處理意見》,人民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發現涉嫌犯罪的,并且涉嫌的刑事案件的事實將會影響民事糾紛案件的性質、效力以及責任的,法院的民事審理程序應當終止,并將犯罪線索移交偵查機關,等待刑事程序終結之后,根據刑事部分處理的結果,再恢復民事部分的審理。
涉眾型經濟犯罪當中,犯罪嫌疑人通常會開展部分正常的經濟民事活動,導致在該類案件當中,刑事的被害人角色與正常的民事領域債權人角色出現混淆。如何正確認定是否構成刑事被害人并非本文的關注點,但筆者注意到,被認定為刑事被害人還是普通債權人對于其民事權益的保護程度、范圍和方式具有截然的不同。
最高法2014年頒布的《關于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對刑民交叉的財產執行順位進行了細化,具體來說,被執行人同時承擔刑事責任、民事責任,其財產不足完全支付的,按照第一、人身損害賠償中的醫療費用,第二、退賠被害人的損失,第三、其他民事債務,第四、罰金,第五、沒收財產。該條第二款進一步明確,債權人對執行標的享有優先受償權的,人民法院應當在第1項人身損害賠償中的醫療費用受償后,支持債權人對執行標的的優先受償權,這是賠償順序第三項優先于第二項的例外規定。
針對受害人身份時民事受償人或者刑事被害人的認定不同,直接影響抵押權的確認。一下兩個案例,充分證明受害身份認定的不同,導致受償結果不同。例如在浙江麗水集資詐騙案中,杜益敏本來是用集資購買的房產向盧永強抵押借款1400萬,但是,法院將盧永強作為刑事被害人,盧永強抵押權落空,無權主張對房產的優先受讓。但是在張文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張文成向國有銀行借款500萬元,并以集資款所購房產為抵押,法院卻認定該筆借款不列入集資數額[5]107。銀行作為抵押權人,具有優先受償的權利。
作為刑事被害人與普通債權人,在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當中,尤其是設定有擔保等權利的情形下,刑事被害人與普通債權人的債權受償次序和范圍均有所不同。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盡管刑事程序被認為具備民事程序所欠缺的“證據收集便利、刑事強制措施有效”的優點,但對于設有抵押等擔保權利的出借款項主體而言,不被認定為刑事被害人,其民事權益受償的可能性更高。
2.4 刑事附帶民事賠償范圍受到限制
作為刑事被害人,除在受償次序上,后于有抵押債權人外,在民事權益賠償的范圍上,亦與普通民事債權人存在區別。
《范圍規定》第2條限定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被害人的民事權利賠償范圍為,因“犯罪行為已經遭受的實際損失和必然遭受的損失”,于是在司法實踐中,對于侵犯人身權利的案件,將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和精神損失費被定義為不能受到賠償的范疇。而在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當中,除本金外,被害人的其他損失并得不到賠償。被害人無權要求被告人歸還法定范圍內的利息、違約金或滯納金,乃至遲延履行的利息。
2.5 刑事退賠“獎勵不足”,退賠積極性不高
雖然我國已經引入刑事和解的制度,但是刑事和解制度的適用范圍受到限制,僅適用于依法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單處罰金的案件,而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被告人的可能處刑通常高于這一限制條件,適用刑事和解制度欠缺前置條件。
另一方面,《范圍規定》第5條明確,刑事被告人對刑事被害人財產權益的退賠情況,對被告人涉案財產的追繳情況,人民法院僅僅將其作為酌定的量刑情節予以考察。酌情從輕情節的獎勵力度,要遠遠低于從輕、減輕、免予處罰的獎勵力度,因而被告人的退賠積極性肯定不高。
由此種種,導致在現行司法實踐過程當中,刑事被害人的民事權益保護落空,可能影響被害人及其近親屬后續的正常生活,影響社會穩定的實現。
部分學者認為,在國家金融壟斷體制之下,非法集資的被害人通常為追逐“高息”而置監管體制、融資風險于不顧,具有一定的過錯,因此,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被害人“退賠”的權利不應凌駕于善意的民間借貸之上[5]111,試圖為被害人權益保護不善尋找借口。
然而,并非所有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被害人均為追求高息、存在過錯。若暫且先將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被害人是否具有過錯的問題擺在一邊,僅從刑事正義和刑事保護理念的角度而言,刑事被害人可能具有的過錯,不應當影響其民事權益的保護,妄圖以被害人具有過錯,為被害人權益保護不能尋找正當性理由,無疑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做法。
涉眾型經濟犯罪的被害人人數眾多,受損金額大,對被害人個人身心及其家庭生活都造成巨大影響,因此,在這一類型案件當中,被害人的民事權益亟待保護。在理論界,部分學者試圖引入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其目的是當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無法從犯罪人或者其他途徑獲得賠償時,由國家設立專項資金予以物質救助[6]。雖然國家賠償被害人的制度在我國部分省市得到嘗試,然卻收效不佳,實踐操作當中與國家的財政實力、政府的執政水平和理念直接相關,難以實現。根本上來說,國家賠償被害人的制度本身在理論上尚難以自證,明明是行為人導致被害人受損,并且其中或多或少被害人具有一定過錯,為何由國家用全體納稅人繳稅之資為行為人和被害人的過錯買單。故國家賠償這種解決方式不適用于涉眾型經濟犯罪,這種理論先天注定無法獲得長足良性發展。
在司法實踐當中,部分政府進行“創新性嘗試”,為了降低社會負面影響,主動出擊,干預刑事犯罪偵查,以刑事追究為手段,要求涉案犯罪嫌疑人解決“債權人”訴求,解決不善的,則動用刑事手段,讓犯罪嫌疑人面臨追究犯罪,判刑入獄的風險,解決結果較好的,則可免予起訴。甚至在部分省市中,當地政府為了迅速消化社會矛盾,主動接管涉案公司,進行財產拍賣。安徽亳州興邦集資案和湖南“三館”集資案中,但因資產處置狀況不佳,引發新一輪的被害人不滿。筆者認為,這并非是法治的進步,而是法治的倒退。政府干預司法,實質上已經是人治的手段,在宣揚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我國,卻需要以人治干預的非法治手段介入,維護公民的合法財產權益,與法治的本義相悖,與刑事法律理念的初衷南轅北轍。
暫且不論是否需要在我國適用國家賠償制度,以及如何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國家賠償制度,在現有民事和刑事理論框架下,大膽理解,小心實踐,對涉眾型經濟犯罪被害人民事權益的保護并非束手無策。筆者認為,可從以下途徑入手,作為保護涉眾型經濟犯罪被害人民事權益保護的嘗試舉措:
(1)刑事程序當中引入先予執行制度,保障生活困難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和正常生活。一般刑事案件的審理期限長,在涉眾型經濟犯罪中,被害人受騙數額巨大,影響正常生活,加之追繳不利、執行困難的現狀,可能會引致生活困難被害人的正常生活受到不利影響。筆者建議,在刑事案件偵查、起訴、審判程序當中,可引入民事訴訟程序中的先予執行制度,由被害人、被害人所在單位或社區,提供相關的證明材料,在當地居民人均消費水平基礎上,從犯罪嫌疑人查處的財產當中,按月向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發放一定的生活補貼,補貼的金額可從最終分配的金額當中予以扣除。
(2)將被害人組織起來,選出代表,設立被害人委員會。刑事案件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一般的被害人并無足夠的時間和精力關注并參與刑事案件的整體程序。因此,筆者建議,在涉眾型經濟犯罪當中,可以將一盤散沙的被害人組織起來,設立被害人委員會,將被害人形成一股團結的力量,統一對外,與政府溝通,與刑事司法機關溝通,在刑事案件程序當中,及時了解案情進展,發表被害人意見,督促偵查機關積極進行刑事追繳和退賠,積極促進被害人權益保護。
(3)將涉眾型經濟犯罪權利人的民事權益保護與民事破產重整、破產清算等程序進行嫁接。對于單位涉眾型經濟犯罪或者與單位相關的涉眾型經濟犯罪,允許刑事犯罪案件的被害人作為普通債權人提起破產申請,讓被害人參與到破產程序當中,靈活運用《企業破產法》,尤其是企業破產重整的相關規定,解除法院查封和凍結,登記確認企業合法債權,由破產管理人行使撤銷權和代位權,剝離不合理的高利貸利息,追回企業應收財產,延長債務清償期限并降低清償比例,綜合運用債轉股等重整手段,盤活企業沉淀資金和資產,以維護企業債權人尤其是刑事被害人的合法權益為目的。
(4)將對被害人的退賠情節作為法定的從輕或者減輕情節,激發被告人退賠被害人的積極性。目前刑事案件中,對被害人的退賠情節僅作為酌定從輕情節,對于被告人的減刑和從輕量刑影響不大,自然被告人的退賠積極性也不高,并且,一般來說這一類案件當中被告人犯罪所得財產早已轉移或者揮霍,在審判之時可能已經不具有賠償能力,如果賠償情節作為法定從輕或者減輕情節,相信也會激發被告人家屬的賠償意愿。這樣在賠償被害人受到的經濟損害的同時,也能提升刑事判決的實際執行力。
筆者認為,由政府超過法律之外,以刑事案件的追訴作為促使犯罪嫌疑人進行退賠的手段,或者由政府干預對資產進行強制處置,均違背了法治的應有之意。但如果能夠在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當中,嘗試運用上述刑民交叉的手段,就能有效提升被害人民事權益的保障水平,也有利于減少上訪傾向,減少群體性事件的發生,維護社會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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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宏梅
ResearchontheProtectionofCivilInterestofVictimsinEconomicCrimeInvolvingthePublic
WANG Ruosi
(Law School,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lthoughCriminalCodeof our country prescribes the principle of the priority of civil compensation in criminal activity, the principle is not well exercised in the judicial practice nowadays. As a result of the judicial tradition that criminal procedure comes first ahead of civil procedure and the difficulty of judicial practice, the civil interest of criminal victims is not effectively protected in the criminal procedure of our country. This essay, based on the status quo that the civil interest of criminal victims is not well protected, analyzes the reasons and thereby proposes advices about how to improve the protection of civil interest of criminal victims.
criminal victims; civil interest; criminal procedure prior to civil procedure; national compensation; bankrupt reorganization
D917
A
1009-3907(2017)09-0090-04
2017-04-15
王若思(1988-),女,吉林長春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刑法、外國刑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