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桑德爾
民粹主義的逆襲突顯出需要復興民主的公共討論,解決人民所關心的重大問題,包括道德和文化問題。平息民粹主義者因他們無法忍受的問題而產生的抗議和怨恨絕非易事。
建立能夠應對這些怨恨的政治學,是當今時代最緊迫的政治挑戰
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和脫歐派在英國公投中取得勝利,是2016年的兩次政治地震。它們發生的原因是,精英們沒能夠理解民主世界中被不滿所攪動的政治。民粹主義者的反抗,標志著技術官僚的政治方針遭到拒絕,這一路徑無法理解在經濟和文化上感到被拋棄的選民的不滿。
有人指責民粹主義與種族主義、針對移民和多元文化的排外主義是一丘之貉;也有人認為,它是對因全球貿易和新技術造成的就業崗位丟失的抗議。但是,只從民粹主義者的抗議中看到偏執,或者只從經濟角度看待這些抗議,都會忽視一個事實:2016年的劇變源自建制派無法解決、甚至無法充分認識到民眾真正的怨恨所在。
當今民粹主義的崛起是對建制派政黨的總體的反抗,但中左翼政黨首當其沖。這主要是這些政黨的自作自受。在美國,民主黨采取的技術官僚自由主義與專業人員階層更加氣味相投,而與該黨昔日的基本盤藍領和中產階級選民格格不入。英國工黨也面臨類似的困境。
在有希望贏回公眾的支持之前,建制派政黨必須反思他們的任務和目的。而要實現這一點,應該從已經讓它們黯然下臺的民粹主義的抗議中汲取教訓——不是通過迎合排外和激進的民族主義,而是通過認真對待這些情緒所涉及的合理的怨恨。這意味著承認怨恨是一個社會尊重的問題,而不僅僅是工資和就業問題。
建制派政黨需要解決四個主要問題:
第一,收入不平等。標準的應對措施是呼吁更大的機會平等——對工人進行再培訓;改善高等教育普及率;以及打擊歧視。這是唯才是舉的承諾:努力工作、遵紀守法者應該晉升到與其才能相稱的地位。
但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一個空洞的承諾。即使在長期以來一直珍視向上流動的夢想的美國,寒門出身者長大后也往往是窮人。對出身于收入分布在最底層五分之一的人來說,他們有43%的可能一直處于最底層五分之一,而只有4%的機會能夠躋身頂層五分之一。改革者應該重新思考社會流動性是解決不平等問題的答案,他們應該直面財富和權力不平等的問題。
第二,精英階層的自大。問題要引向深入,一味地強調公平的唯才是舉——即社會地位反映了一個人的努力和才能,會在我們解讀如何成功的時候造成“士氣腐蝕效應”。這樣的社會體系獎勵有才能和努力工作的人,成功者將自己的成就視為自我奮斗的結果,不僅成功被當做衡量德行的標準,而且運氣不好的人受到鄙視。
但在這種情況下,失敗者可能抱怨制度被操縱,或者因把失敗歸咎于其自身原因而造成他們的挫敗感。這些因素相加,就會產生憤怒和不滿情緒。盡管特朗普本人是億萬富翁出身,但他理解并利用了這種情緒。當奧巴馬和希拉里·克林頓言必稱“機會”時,特朗普犀利地談論著贏家和輸家。
奧巴馬和希拉里·克林頓難以理解唯才是舉制度的傲慢可能帶來什么,以及這種體制對沒有大學學位的人的殘酷判決——正因如此,當今美國政治最深的裂痕出現在是否受過高等教育的兩類人之間。
第三,工作的尊嚴。因技術進步和工程外包原因導致的失業,與整個社會不尊重工人階級的氣氛正好相重合。隨著經濟活動從制造業轉向管理資金,對沖基金經理和華爾街銀行家收獲巨額財富,傳統觀念中勤奮工作帶給人的尊嚴變得脆弱而不確定。
新技術的發展可能進一步踐踏工作的尊嚴,一些硅谷創業家預測,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將讓今天的許多工作崗位被取代。為了讓未來這樣的情形更加容易被接受,他們提出向所有人發放基本收入。昔日的全民安全網現在被作為一種緩解失去工作者的壓力的過渡方法被提出。歡迎還是抵制這樣一個世界,將是未來幾年政治界的核心問題。為了對此進行深入思考,政治家必須解決工作的意義及其在美好生活中的作用這一問題。
第四,愛國主義和民族共同體。自由貿易協定和移民是引起民粹主義憤怒的最高效的導火索。從某種層面看,這些都是經濟問題。反對者認為,它們威脅到本地工作崗位和工資;而支持者認為,從長期看它們有助于經濟。但這些問題所激發的熱情表明,其背后還有一些更為關鍵的因素。
產業工人感到被背叛,他們認為,國家關心廉價商品和廉價勞動力甚于關心本國人民的工作前景。這些想法常常用丑陋的方式表達出來:仇視移民、用本土論觀點中傷穆斯林和其他“外人”,并要求“奪回我們的國家”。
自由派人士對此的回應是譴責那些丑惡的說辭,主張相互尊重和理解多元文化所帶來的優點。這些原則性的回應盡管正當,但并沒有解決隱含在民粹主義怨恨背后的問題。建制派精英特別是在歐洲和美國,目前面臨著他們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所造成的后果。民粹主義的逆襲突顯出人們需要復興民主的公共討論,解決人民所關心的重大問題,包括道德和文化問題。
平息民粹主義者因他們無法忍受的問題而產生的抗議和怨恨絕非易事,但對此作出嘗試至關重要。建立能夠應對這些怨恨的政治學,是當今時代最緊迫的政治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