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語言是出于表意和傳情的需要,并為之服務的工具。需要是發明之母,強行禁止一些新詞,就會有別的新詞創造出來
有一篇《別讓粗鄙網語拉低文化品位》的文章提出,當前網絡的熱詞良莠混雜,“不乏諸如‘尼瑪‘撕逼之類格調低下、有傷風化的粗鄙化網語”。還認為,“低俗、粗鄙的網絡詞匯大行其道,不僅對漢語的純凈和美感造成傷害,也大大拉低了當代社會的文化品位”。因此,必須“捍衛漢語言文化的圣潔,需要人們對網絡用語去粗取精地甄別與規范”。
像這種“原則性”的指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重新提出,這次是把嚴重性上升為維護“漢語言文化的圣潔”。去年一篇討論網絡用詞格調的文章《媒體用語要有“三條線”》則是把這個問題提高到了捍衛“五千年燦爛文明的文化”,反對 “污染漢語言文化”的高度。然而,這種高屋建瓴的批判似乎注定解決不了它看到的問題,因為它一開始就沒有弄清楚造成這種“文化污染”的到底是新詞還是運用新詞的人。
如果造成污染的是新詞,那么好辦,在網上對之進行審查、過濾和刪除,便能起到禁止的效果。以今天的技術來說,這是不難做到的。如果造成污染的是運用新詞的人,那么事情就不那么好辦了。問題是,如何以理服人,讓他們心服口服地自覺避免使用這些新詞。
語言是出于表意和傳情的需要,并為之服務的工具。需要是發明之母,強行禁止一些新詞,就會有別的新詞創造出來。誰又能保證新造的新詞就一定比禁掉的新詞更符合審查者的心意?
主張對語言進行審查和管控的人們經常對語言的一個基本方面缺乏認識,那就是,語言來自于人,除了表意和傳情,日常用語還是一種社會行為。使用沒格調熱詞的人并不是不知道沒格調,而是根本就不在乎那個格調,或是有意要反抗。這就像“文革”時,許多人開口就用“大老粗”的語言,這是一種對資產階級及其文化的“造反”行為。你能用批評他們“不文明”或“沒格調”來糾正這樣的語言嗎?
社會上的“哥們語言”也是一樣,像電影《老炮兒》里的“胡同串子”“頑主” “盤道兒”,他們說話油里油氣、臟話痞語,流氓氣十足的黑話和切口。這些都讓“文明人”聽著覺得不順耳,甚至討厭、反感和惡心。但那又如何?頑主的語言本來就被社會邊緣人、受漠視者用來當作一種逆反行為,你能用“漢語言文化的圣潔”或“五千燦爛文化”去教化他們?
波蘭裔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是最早從社會行為角度來看待語言運用的學者。他從人類學的角度提出,語言是人參與人群活動的一種方式:需要“抓住說話者的觀點和他們與生活的關系,了解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我們在遇到與自己不同的語言人群時,必須設身處地地理解他們的語言,必須把這種理解放在原來的文化位置上,而不是從自己熟悉的主觀習慣出發。
就在馬林諾斯基提出“說話即行為”(speech in action)理論的時候,英國語言哲學家奧斯?。↗. L.Austin)也提出了對語言研究影響深遠的“言語行為”(speech action)理論。他把言語行為分為三種:言內行為、言外行為和言后行為。在語言中,格調是一種副產品,一種不確定的“言后行為”(Perlocutionary Act,指說出話語之后的“效果”)。為表現格調而表現格調,反而會讓人覺得是在裝腔作勢——沒格調。格調作為一種“言后行為”——有的人會覺得顯擺格調是“酸”和“肉麻”;有的人則不會,不但不覺得酸,而且還把肉麻當有趣。主張禁絕“低格調”網語的論點也有其“言后行為”的一面,它的效果也是不確定的——有的人會覺得義正辭嚴,很有道理;有的人則會覺得那是自以為是,一廂情愿;更有人會覺得那是假裝高尚,拿別人做墊背來顯示自己的文化愛國主義。因此,自愛、自重之人一般不會拿這個問題來大做道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