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美好的在場交互感受被阻斷,才會泛起文學情愫。
但現在的高鐵等交通工具和即時通訊卻在逐漸
殺死這些“文學必需的間隔時間”
最近,綜藝電視節目里冒出一股“清流”。一檔名為《見字如面》的節目,沒有噱頭,沒有互撕,沒有毒舌,卻像靜僻山谷里的桃花,安安靜靜地“紅了”。
這檔節目的模式很簡單——請明星演員現場讀信。我目前只看了第一期,卻被臺灣男星王耀慶演繹《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一封信》給震撼了。溫雅羞澀的王耀慶,一站在臺筒前,就換了個人似的,抑揚頓挫,慷慨鏗鏘,把黃永玉的率真和熱誠表達得淋漓盡致。王耀慶平日扮演的多是情感受壓抑、內心被撕扯的角色(比如《好先生》里的江浩坤,《產科醫生》里的肖誠),所以,當王耀慶說出“你為勢位所誤”“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時,真是金聲玉振!——那磁性的嗓音宛如歷史隧道傳來的啟示錄,那結巴的快語仿佛對文革壓抑的獅子吼,那飄逸的瀟灑感則帶著六朝文士的氣質,能迷死小女生。
可喜歡歸喜歡,書信的時代畢竟一去不復返了,據新聞報道,北京的很多郵筒一天只有幾封信,而且數量還在減少。
書信如果僅僅是信息、情感交流的載體,被手機短信和微信取代,也就沒什么好遺憾的。但書信在信息、情感交流之外,恰恰具有文學性的溢出,這才是大家耿耿于懷的原因。因此,要問是什么殺死了“見字如面”,實質就是“什么在殺死文學”?
復旦大學文學教授嚴鋒曾發微博說:“設想朱自清活在21世紀,有一天晚上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家邊荷塘,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吹皆鹿獾?,忍不住拿出手機,咔嚓一下發到朋友圈:寫了句‘今天的荷塘很美。然后就木有了。文字木有了,《荷塘月色》木有了,散文木有了。技術就是這樣把文學干掉的。”這話深刻揭示了圖像對文學的扼殺。
其實,《見字如面》能火,也不只是書信的魅力,更多的是書信節目表演的魅力。請明星朗讀書信,正迎合了互聯網當下的可視化潮流(微博文字發博下滑,短視頻和網絡直播興起就是典型)。所以,當書信不再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存在,而只是借時髦媒介“還魂”時,恰恰說明了書信的衰亡。
文學性之衰落,也與即時通訊的興起有關。什么是文學?俄國形式主義大師什克洛夫斯基認為,作家的意義在于“使所描寫的事物以迥異于通常我們接受它們的形態出現于作品中,借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增強感受的時延和難度?!保ㄒ姟渡⑽睦碚摗罚1热?,說美女“皮膚好”是習慣化日常語言,而說“膚白如雪,吹彈可破”就是陌生化的文學語言。既然文學語言是為了“增強感受的時延和難度”,即讓美好感受長久保存,這就暗示我們,時間才是文學性發酵的秘密。
人類通過幾十萬年的進化,形成了短期內難以改變的時間感知系統,比如一天沒見孩子就想,半年沒見朋友也想,情人之間互訴相思會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因此,美好的在場交互感受被阻斷,才會泛起文學情愫。
但現在的高鐵等交通工具和即時通訊卻在修復地理距離導致的時間阻斷,從而逐漸殺死這些“文學必需的間隔時間”。
春節期間,我去表哥家拜年。就撞見他通過手機視頻聊天,與遠在他鄉的哥們操著瓶子酒對飲。兩人中間還劃拳,“哥倆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喝得酩酊大醉,看得我目瞪口呆!這種情況下,即使有文學情愫,也在即時通訊中耗散了,哪還有心力寫書信。
蘇軾有篇短文《記承天寺夜游》,寫他晚上閑得無聊,去承天寺找朋友張懷民,然后如何美好云云。假若宋代能用手機視頻聊天,蘇軾就不會出來找張懷民,也就不會有這篇千古名文了。
文學會衰亡嗎?至少我覺得,未來的VR、神經模擬、做夢裝置可能會取代文學,成為普通人的精神必需品。從這個角度說,中國二次元的鼻祖、明代“夢圣”董說真是了不起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