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歌
玫瑰不問為什么。——安杰烈斯
法語里有句俗語頗值得玩味,être au parfum,意為“知道某事”,而它的原意則是“在香氣之中”。這話有深意,但又有些讓人費解:“在香氣之中”這種最曖昧無形難以直陳的感官經驗,是如何被置換成了一種認識論的描述?我也好奇,氣息的直感和知識的獲得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直到與一位友人相熟識后,依傍著他形象細細想來,才好似品到了這句話里幽隱曲折的部分。因他完全可被視作這句話語的肉身表達——他是饒翔,他智性的知人論世,他生活在香氣之中。
饒翔是我的“男閨蜜”,我當然知道,他榮登這份雜志,全因在文學評論方面的才華。但我也知道,文學評論家這個身份,只是他遼闊的生活場景里諸多面相之一。按新近流行的說法,他完全可以被稱為“斜杠青年”(Slash)。所謂斜杠青年,就是指那些不再滿足于“專一職業”的生活方式,而選擇擁有多重職業或身份,擁有多元生活的人群。他們通常尊重體驗感,希望有更遼闊的時空,愿意身負各種技能輾轉騰移于不同的生活場景,絕不只自囚于同一個戰場。
看履歷指標,饒翔簡直堪當斜杠青年的理想模型:理科出身,卻讀到文學博士;畢業后進了媒體工作,身上居然也沒染媒體人焦慮癥,不爭不搶云淡風輕著就做出了獲中國新聞獎的選題;用業余時間寫作,又寫成了文學評論家;他喜歡花草,就自造花房,數得清百余種花木的來歷名目習性,基本能秒殺園藝師;他做烘焙,盡管起心動念只是烤小蛋糕給大家分享,做著做著就又“高級”起來,戚風、瑞士卷、馬卡龍……無論技術上多難的甜點,他都能做得賣相十足。似乎也從未見他如何苦大仇深的努力,但就是有本事把一切正業和不務正業都做到了專業級別或準專業級別。文學評論家/編輯/花房主人/烘焙專家——每一個斜杠前后都是他。
如果斜杠青年這種太潮流感的概念用在饒翔身上會嫌過于粗糲、過于分裂的話,那我更愿意說,他是有著普魯斯特氣質的人,有著精致整全的美感,又有見微知著的法眼。合群又時刻保持自省,過豐饒有彈性的生活又時時刻刻在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如同普魯斯特是“一位天才的植物學家,偉大的內心冒險家”,似乎才能寫出《追憶似水年華》,饒翔做的所有事也都與他的生命內部深深相接,他從不在文學之外。因而,我寧愿先懸置他的文字與見識,寫幾句他的“旁逸斜出”。
眾所周知,饒翔鐘情草木,愛花成癡。他家里養著幾百盆花草,完全是個小型的植物園。可以想見,維護這個花房的長青會是多么浩繁的工程。幾百盆花,全部澆過一遍水,就要兩個小時。更何況還要體貼每棵植物不同的需要。澆多少水、施什么肥、喜陰還是喜陽、要光照均勻,要計算漲勢和趨光性,植物長大了要剪枝、換盆、扦插,這些都還只是起碼的功課。不過,當你坐在花間小蒲團上,看草木互為輝映,在燈光下低語,感受四周植物生命力氣場全開的時候,又會十分羨慕主人這份親力親為的辛勞。我想,去過饒家花房的人,都會牢記那間清新的花園。遠觀,郁郁蔥蔥深綠鎖窗,近處觀之,它又有著細碎具體的質感,有無窮的細節來供人賞玩贊嘆。四時皆有花開,每一棵草木都是帶著自己的使命以及與生俱來的生命密碼,靜默的存在,不高不低,不卑不亢。
草木香氣里,饒翔經常招待朋友花間雅集。他為人厚道知禮、溫潤解意,自然是朋友眾多。加之四時常有花開,又有主人親制的講究茶點,氣息對味,饒家客廳漸漸成了年輕一代文人們的聚集地。曾有朋友席間笑說,全國大概有半數以上的青年批評家都到過饒家客廳吧?饒翔呢,他絕不是鋒芒畢露的主人,也不會經常去主導談話。若定要比賦,他的存在感會讓我想起一味叫肉桂的香料。肉桂的香氣是一種辨識度很高的辛香,很少的用量,就把味覺拉到更高的層次上。而無論多么混雜的氣味里,也都遮掩不住他的在場。好的沙龍主人也是這樣,他不會把控談話的主題,但他恰到好處的存在感,卻決定著整個局面的品位,以及在場每一個人的舒適度。有饒翔在,賓至如歸。
愛花人除了播種與扦插,買花也是少不了的環節。看饒翔流連花市也是一大樂事。因我的住所與北京一處著名的花卉市場相隔不遠,饒師傅來花卉市場巡游,時常叫上我,而只要我在,也都樂得招之即來跟著他一路買一路長見識。于是,他就變身成了我的花草師傅,一路把我帶進侍花弄草的“深坑”。他會因材施教,為我這種入門級選手量身判斷,以家里的光照情況和我的懶散程度,這盆植物是否適合我來養。不得不承認,如今還在我家茍延殘喘活下來的花,多是饒師傅帶著我買回來的。
跟著饒師傅買花,每每被他過于豐富的植物學知識“碾壓”,各類花草,只要過一下眼,就基本能記住名字,以及它們的性質喜好、種植方法,活像一本行走的花卉辭典。我猜也正是基于此,花卉市場里很多商販都很認他,大概就像曾經過招的行家里手之間惺惺相惜,再見面就多了幾分人情。他們很自然的搭話、像老朋友一樣相互問候近況,說說近來的草木之事。而我因常常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后,居然也結識了幾位賣花人。有時我自己去逛花市,也會碰見他們和我念叨饒師傅,問“那個白凈的小伙子去哪兒了,怎么有日子沒來了”,贊他“人好不計較”,說他“離不開花草,是真的愛花人啊”。儼然是花市的紅人一枚。
還記得饒師傅第一次帶我去買花,我倚仗著自己學過幾日美術史,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精確嚴格地挑出了適合我家風格的植物,多是顏色沾染點“高級灰”、形式感很強品種。饒師傅選花則不然,他喜歡“有姿態”的草木,按我的理解,他喜歡長勢自然,有些出挑有些雅趣的東西。保留著文人審美,但對形態也不作過分的苛責。他婉轉地提醒我說,他最初養花也喜歡花草“整齊”的樣子,但是養些時日,對花的審美也許就會不一樣了。因為花草一直都在生長的,他的生長與你有關。他總這樣,說任何話,都是點到即止留著分寸。如今,我已然能明白他當日所言。當日的我們同樣是在逛花市,他是在買花,而我是在買家居裝飾品。他愛花,所以會把它們看作珍貴的生命體,像愛人一樣去愛,容許它們的瑕疵,接納變化,接納遺憾,讓它葆有盡可能多的可能性,讓它是其所是。他看到的不只是眼前的“此花”,他還能隱約望斷這株植物的一生,它的起勢,它可能的形狀,它的鼎盛,它的掙扎,它最后的萎謝。從美人圖里看白骨,看花,是饒師傅的本事,而珍惜與用情,是他的道行。
對草木的態度頗可觀一人的性情。有時,我們也笑饒翔為“花奴”,一邊羨慕,一邊詫異,想他一個男孩子,怎么會有如此的花草緣?偶爾也會和他打趣,說“對花草的執念也是執念,要破的”,也不見他爭辯,只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似笑非笑無限憐憫地看著你。其實,說他“物執”真是莫大的冤枉,“執”在終極意義上是渴望占有,是無條件的宣誓主權,而饒師傅之于花草,恰恰不是占有,而是養育,是歡欣,是懂得,是聰明人難得的癡,輕逸超脫的靈魂難得的固著深情,類似于《紅樓夢》脂批里說寶玉的那種“情不情”。對不情之物、不情之人亦有情,這就是他了。
要動筆寫這篇文字之前,想到一定會談到他的花草,我又一次直愣愣地問饒師傅,“你為什么喜歡養花啊?”“養花不好嗎?”他又一次草草作答。
然而,我為什么要去問他呢?多少年朋友的相處,難道他沒有一直在用各種方式讓我知曉嗎?還是懶惰如我,太想向他討要一個標準的答案?如果答案就在問題里,那么我究竟想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才會滿意?是壞笑著逼他回首人生,截取片段,為弗洛伊德的理論框架添磚加瓦?還讓他像里爾克一樣講出花朵悖論推及宇宙觀并強調自己也愿死于玫瑰?或者像斯彭多克一樣以往復生滅的花朵為游標,用科學自然主義的視角量度世世代代的人類歷史?這些答案對于一個訓練有素深諳各種理論的文學批評家來說,簡直手到擒來。他不愿敷衍寧愿沉默,這是最像他的方式。而其實,他早已將答案用文學的方式交付于我們。
不知是不是錯覺,看饒翔的文學評論,總覺得其基底來自觀看一朵花開放時的妙悟。如果把世間所有議題分為“是什么”和“應該是什么”,那么顯然,我們已經有過太多關于“應該”的知識。而花朵的意義恰恰是沉默。在沉默中,靜觀自然的形成與來去。收起巧舌如簧,在沉默里,用真皮層面對世界,用直感建立起對世界的基本感覺。不要因為恐懼,就貿然用手里強悍的邏輯鏈條抽打世界,不要只想著解決眼下增生的問題。試著垂手回溯到世界靜默的源頭,回到最初的顯像中,所有語詞將被重新估算重量,重新排列,敞放新生的意義與語感,像詩,像花的開放。而無論文學還是生存,都需要不斷地回望來路,回歸它的自身,到本源處去,靜默,重生,像一朵花教給我們的一樣。這也是饒翔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