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艷
(廣州番禺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社科學院,廣東 廣州 511483)
文化身份視域中的中國當代學院作家
余 艷
(廣州番禺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社科學院,廣東 廣州 511483)
文化身份具有相似性與連續性。學院作家因其復合的職業身份總體上具有以下文化身份特征:精英立場的價值取向,非職業化寫作,學者的理性與前瞻性,文學創作的探索創新意識、知識性與思想性。與作協的專職作家、主要面向社會大眾或市場的社會型作家相區別,學院作家在創作立場、寫作狀態及藝術追求方面表現出了不同的姿態,在當代文壇中別具文化意義。
文化身份;學院作家;文化意義
有研究者指出,自1999年金庸和馬原分別到浙江大學和同濟大學任教以后,奔向學院的作家成為零年代以來中國文學領域的重要人口流動現象[1]。張悅然、阿來、二月河、劉震云、閻連科、梁曉聲、王安憶、王蒙等相當數量的專職作家走向學院任職或任教。近年來,隨著創意寫作學科與駐校作家制度在我國的興起與發展,網絡類型作家、廣告詞撰稿人、報刊記者、影視劇創作者等也被納入作家的范疇,越來越多的專業作家接受大學邀請擔任駐校作家,成為形式上的學院作家。那么,作家進入學院,是否就成為學院作家?他們與當代長期任教學院又同時創作的作家,如鄭敏、格非、曹文軒、金岱、何大草等,有何異同?
這要從他們的文化身份講起。
在文化理論中,身份用來描述存在于現代個體中的自我意識,即“我是誰?”“我屬于哪個群體?”以及“我是怎樣成為誰的?”。文化身份由身份延伸而來。馬克斯·韋伯認為身份既指生活方式,又指社會尊重[2],他強調了文化身份的社會階層內涵;斯圖亞特·霍爾研究多族裔散居,突出了文化身份的種族、意識形態內涵;貝爾·胡克斯、朱迪斯·巴特勒等研究同性戀運動、女權主義運動,關注文化身份的性別、階級等內涵。隨著文化身份研究的深入,文化身份的內涵進一步豐富。我國學者閻嘉認為,文化身份的內涵大體有民族、族群、種族、階級、性別、宗教、職業、語言等多重層面[3]。
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至少有兩種思維方式。其一,文化身份是一種共有的文化,共享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其二,除了共同點之外,還有一些深刻和重要的差異[4]。也就是說,文化身份集相似性、連續性與差異性與斷裂性于一體。他們的共同點在較長時期形成,在相似的社會、經濟、文化環境中擁有相似的經歷、體驗,因此,同一群體的文化身份特征具有相對的相似性與穩定性。
(一)作家及其文化身份
作家的文化身份,側重從職業的角度解讀其內涵。與普通人不同,作家是與文化共生、亙古至今的職業,其文化身份的內涵與作家這個職業息息相關。
首先,作家作為文化事業從業者,直接或間接參與時代文化的建構。但丁、托爾斯泰、薩特、魯迅等優秀的作家被稱為文化巨匠,他們大多又是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或革命家,對所在時代甚至未來時代的文化啟蒙、傳播發揮重要作用。
其次,作家通過作品彰顯文化身份。大而言之,從革命派作家作品中可以看到其意識形態傾向,從新生代作家作品中可以看到其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從旅居海外的作家作品中可以看到種族文化的碰撞;小而言之,我們可以從張煒的小說中看到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色彩,可以從陳忠實的小說中看出當代傳統知識分子面對儒家文化的困惑,可以從劉慶邦的作品看到作者對底層人物的關注,從韓寒、郭敬明等80、90后作家作品中看出新一批年青作家對人生、藝術追求的不同嘗試,等等。
其三,作家的文化身份通過作家作品表現,而作家作品的形成又與作家的時代環境、受教育背景、人生境遇關聯。不同民族不同歷史時期不同人生境遇的作家往往在作品中表現出有差異的文化觀念。西方中世紀作品有明顯的宗教色彩,中國建國后較長時期的作品有鮮明的政治導向;托爾斯泰出身貴族,作品內容多關涉上流社會、大場面、悲憫的宗教情懷;狄更斯青少年時期遭遇坎坷,作品多關注底層人物、小場景、對社會的批判。即使同一民族同一時期的作家,由于人生境遇的特殊性,其作品表現出的文化意義也不同。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王蒙,切身參與新中國建國初期數次政治運動,擔任過團干部、中共中央委員、文化部部長,被劃為右派進行勞動改造。特殊的政治經歷使王蒙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突顯鮮明的政治色彩;而與王蒙同時代的宗璞、馬瑞芳等,因其不同的人生經歷,作品對政治的感悟和體驗有所區別。
其四,作家通過作品彰顯或構建的文化身份影響其它文化身份的構建。作家通過作品傳達對世界、社會、個體的看法,塑造某類人物或對某類人物進行價值評判,表達某種人生觀、價值觀,對讀者的文化身份建構產生間接作用。以海明威、福克納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作家群,其作品影響了美國20世紀20年代青年的思想和行為方式;中國建國后較長時期以政治為主導的文學思維和文學創作,也影響了一代人的思想價值觀。一般而言,經典作品在不同時代都具有普遍的文化影響,暢銷的作品往往在當下展現其廣泛的影響力。
(二)學院作家及其文化身份
學院作家指較長時期在大學或科研機構從事人文學科教學研究的同時,還進行文學創作的群體。世界各國的學院作家伴隨高等教育出現,歷史悠久,數量可觀。羅曼·羅蘭、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納博科夫、沃萊·索因卡、余光中、白先勇、徐志摩、朱自清、魯迅、錢鐘書等中外名家都是學院作家。
相同的身份具有相似的文化身份特征。學院作家的文化身份與作家有相同之處,也有來自“學院”的不同之處。
其一,職業的復合屬性。學院作家首先是教師,然后是作家,是專職教師與兼職作家的統一體,身兼教師、學者、作家三重身份。與大多非學院作家僅創作文學作品不同,學院作家還從事教學和研究,教學、科研的成果及文學創作成果共同構成了學院作家的文化產品。雷蒙·威廉斯為名校教授,不僅以文學研究著作《文化和社會》、《漫長的革命》享譽學界,還以詩作聞名;長期在大學任教的米蘭·昆德拉,既有聞名世界的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詩集《人,一座廣闊的花園》等,也有學術論作《小說的藝術》、《帷幕》等;葉維廉不僅創作《東西比較文學模子的運用》、《比較詩學》等學術著作,還有《歐羅巴的蘆笛》、《紅葉的追尋》等文學作品;魯迅、朱自清、錢鐘書等也都是同時擁有較高水準的學術著作與文學作品的典型學院作家。
其二,社會屬性。學院作家的受教育背景、創作理念大體相似,憑借教師、學者、作家的多重身份,向學生、學術界、大眾傳播專業知識、學術思想、文學藝術,產生一定社會影響力,擔當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
首先,世界各國各個歷史時期的學院作家,大多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并在較長時期從事文化教育工作。索爾·貝婁、戴維·洛奇、錢鐘書、朱自清等幾乎一生都任職學院。索爾·貝婁曾就讀芝加哥大學、埃文斯頓的西北大學、威斯康星大學并獲得社會學、人類學學士學位及碩士學位,后任教普林斯頓大學、紐約大學、明尼蘇達大學、芝加哥大學等;錢鐘書曾就讀清華大學、牛津大學、巴黎大學,后任職上海光華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良好的教育背景、學識修養和社會地位,使他們具備擔當公共知識分子的可能性。
其次,學院作家大多從事嚴肅高雅的文學創作,這使他們的作品能在更加廣闊的時空中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力。羅曼·羅蘭作品中“反對戰爭,爭取和平”的主題,其“長河小說”對二十世紀現實主義文學有重大貢獻,對之后的社會和文學產生了積極深遠的影響;魯迅對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深刻剖析、沈從文對理想人性的呼喚也影響了眾多的中國作家。
再次,部分學院作家通過社會活動、作品影響力積極介入社會現實、推動時代進程。威廉·戈爾丁曾參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五四時期的學院作家魯迅、朱自清、聞一多等以作家或思想家或社會活動家的多種身份,為思想啟蒙做出重要貢獻。
其三,文化屬性。學院作家集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學者的理性探索、作家的創作于一身,具有豐富的文化意義。作為人文知識分子,他們深知作為知識分子應該堅守的使命:作獨立的質疑者和批判者,成為人類基本價值的維護者與推動者。作為學者,他們大多擁有寬廣的學界視野、豐富的專業知識、前沿的研究成果,因此看待世界、社會與個體時相對宏觀、理性、深刻。作為作家,相較通俗文學作家與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專業作家,學院作家具有“學院”色彩,或對知識分子自身有深厚的興趣,或愿意對人類、存在等終級命題進行沉思,或對藝術創新有較高的熱情。戴維·洛奇、楊絳、錢鐘書多以大學和學術界為背景,擅長描寫知識分子;威廉·戈爾丁以《蠅王》為代表的大部分作品致力于探討人類天生的野蠻與文明的理性的斗爭;魯迅對中國現代小說,徐志摩對中國現代新詩都具有開創之功。
學院作家的文化意義是多維度的,總體上具有精英的立場、超越的價值追求、理性的訴求,開拓創新的能力與膽識,較高的藝術熱情和藝術品味,等等。
“身份是通過差異與區別而不是從外部建構的……只有通過與另一方的關系、與非它的關系、與它正好所欠缺的方面關系以及與被稱為它的外界構成的關系,任何詞條的‘肯定’意義——它的‘身份’因此——才能被建構起來。”[5]任何身份都不是預先的表演而是文化的建構,建構的過程就是與“另一方”有差異的過程。如何界定學院作家?它的外延包括哪些?這也并非本質性的預先設定,而是在當代文壇格局中突顯其群體獨特性。
綜觀當下文壇,隸屬于各級作協的專職作家、大眾文化的創作主體——社會型作家、學院作家活躍于文學界,各自憑借其獨特性在文壇占據一席之地。
作協的專業作家,在各級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寫作,在國家政治經濟體制的保障下,數量眾多,在當代文學領域占據主流位置。據統計,代表中國最權威的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其歷屆獲獎作家絕大多數都是中國作協的專職作家。以茅盾文學獎為例,九屆41位獲獎者中,只有宗璞、阿來、格非、金宇澄等8位在獲獎前不是中國作協的專職作家。此外,國家軍隊專業作家隸屬于國家軍隊,也與作協專業作家歸為一類。
隨著當下大眾文化的日趨繁榮,社會型作家名利雙收,是通俗文學創作的中堅力量。他們來自社會各階層各行業,面向市場、面向大眾從事職業或非職業寫作。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如記者、編輯、公務員、中小學教師等非職業化的以創作嚴肅文學為主的作家;一是大眾文化或曰通俗文學寫作的市場化的作家。后者是當下大眾文學的主要創作力量,從事大眾文學生產,迎合大眾的精神需求,出眾者時常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如部分80后作家、網絡作家。
專業作家自建國后一直占據中國文壇的中心,總體上仍受國家體制保障和某些制約;社會型作家也可稱之為自由創作者、大眾文化作家,相較于作協的專業作家,他們擁有更多自由,但同時缺乏體制保障使他們大多數不得不適應市場經濟法則,進行所謂“文化工業”生產。當然,自由創作者也有少部分純文學創作者,比如退出作協仍從事嚴肅高雅文學創作的作家、熱愛純文學的自由創作者。
學院作家有其獨特性。從創作立場來看,較高的受教育程度、高校(學院)教師的身份、學者的理性探索,使學院作家創作總體上呈現精英的價值取向,如人文性、超越性、前瞻性等,與通俗文學的大眾性、娛樂性、瞬時性等大為不同;從創作的狀態來看,學院作家的寫作,是教學科研之余的文學嘗試或休閑愛好或理想追求,相對自由、獨立;從創作文本來看,人文學科教師、學者的職業身份,賦予學院作家豐富系統的知識、理性思索的習慣,在作品中表現為知識性、思想性突出;從創作的主題來看,知識分子的身份、學院的生活工作環境直接影響了大多數當代學院作家的選材,對知識分子群體的關注、學院的背景成為大批學院作家創作獨有的風景;從藝術追求來看,學院作家大部分為文學專業學者,在創作中一方面堅守文學性,在藝術上著意純藝術的追求,一方面堅持文學的創新與實踐,具有實驗性、探索性、先鋒性。
如前文所言,近十余年來眾多的專業作家走向學院,但復合的職業身份賦予學院作家一些專業作家缺失的文化特質,專業作家與學院作家的文化身份內涵不盡相同。雖然專業作家轉變身份成為學院的作家,但文化身份的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專業作家轉變成為名符其實的學院作家,也需要一定的時間。當然,從文化身份角度而言,創意寫作學科視野下的作家,即商業文化背景下的新型作家,與傳統意義上的作家也有所區別。
推進文化體制的改革,是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的重要內容。文化體制的改革勢在必然,作協改革后數量龐大的作家何去何從?契約制是大部分國外作家的生存方式,中國也在逐步推行。2004年4月23日,廣東省作家協會公布了第二屆簽約作家名單,標志著廣東正式打破專業作家終身制,代之以全新的選題簽約制,其后廣西、上海、河北、陜西等地也相繼實行。與此同時,學院向作家伸出橄欖枝,既為他們提供創作平臺又使他們可以保持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因此,越來越多的專職作家走向高校成為學院教師。隨著文化體制的深化改革,學院作家的數量勢必增多。
中國正處于大眾文化極速發展的時代,大眾文化的日益繁榮是時代的必然趨勢。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將大眾文化生產稱為文化工業,或許偏頗,卻看到了商業時代文化的某些實質。從文化生產來看,利益驅動下產品批量生產快速而雷同,內容多煽情、娛樂、媚俗,缺乏創造性和想象力;從文化消費來看,即時享樂、簡單重復而被動;從文化意義來看,“嚴肅”“神圣”“深刻“等不斷被消解。
對此,一方面,當代學院作家金岱早在20世紀90年代末提出作家的“非職業化寫作”道路。他認為,在市場化的聲景時代,“文學的生存之道就在于不與影視藝術拼市場,不將文學寫作當飯吃,而是走上非職業化寫作的路”。非職業化寫作,一可以避免創作中過于功利的心態,二可能寫得較為輕松[6]。學院作家的創作即是非職業寫作的一種,以教學科研為主業,文學創作為副業。與一般的非職業寫作相比,學院作家的非職業寫作除了擁有相對自由的寫作姿態,學院身份還賦予他們對嚴肅高雅文學的追求。
另一方面,如何引導大眾文化向更理性、健康的方向發展?當代學院作家總體上的人文性、超越性、前瞻性,相對自由、獨立的寫作姿態,知識性、思想性、藝術性的創作特質,實驗性、探索性、先鋒性的藝術追求,正是大眾文學缺失的特質。“越是在資本橫行、大眾狂歡的時代,越需要建立精英標準,而這正是學院派的義務,或者可以說,這是網絡時代對當代文學研究從業者提出的新要求。”[7]當代學院作家憑借總體上的精英文化身份和精英品質追求引導大眾文化,應是未來文學、文化領域的必然趨勢。學院作家曹文軒談到自己的創作動機時,曾多次提及自己對當下兒童文學、幻想文學的不滿與憂慮。“我對當下幻想文學的猶疑與擔憂,還不僅僅是因為幻想本身的質量,更重要的是因為我深刻感覺到了文學在這里的缺席與放逐。”[8]與此同時,曹文軒在創作中試圖憑借突出的藝術性“對不盡如人意而又風風火火的幻想文學這么攪和一下。”[9]
當然,文化身份雖然具有相似性與連續性,但并非一成不變。事實上,它一直處于動態的建構過程中,持續不斷地處于改變與轉化的進程當中。學院作家的文化身份亦是如此,他們除了上述共同的特征,同時也因為時空的變化、內部的分化而呈現出差異性與斷裂性。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種族、不同地域的學院作家的文化身份內涵會有細微的不同,即使同一國家同一民族不同歷史時期的學院作家也有所區別。
[1]曾念長.中國文學場:商業統治時代的文化游戲[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
[2]阿雷恩·雷恩鮑爾德溫.文化研究導論[M].陶東風,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3]閻嘉.文學研究中的文化身份與文化認同問題[J].江西社會科學,2006,(9).
[4]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A].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5]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問題研究[M].龐璃,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
[6]金岱.聲景時代與非職業化寫作[J].文學自由談,2004,(1).
[7]邵燕君.面對網絡文學:學院派的態度和方法[J].南方文壇,2011,(6).
[8][9]曹文軒.大王書[M].北京:接力出版社,2012.
(責任編校:余中華)
On Contemporary College Writers in China from the Viewpoint of Cultural Identity
YU Y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Guangzhou Panyu Polytechnic, Guangzhou Guangdong 511483, China)
Cultural identity includes similarity and continuity. College writers have similar common characteristics which are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intellectuals, non-vocational writing, rational and prospective features of scholars, and the innovation awareness, informative and ideological traits of literary creation. Moreover, college writers are different compared with professional writers in writers association and associational writers who are mainly oriented to the public or the market. The existence of college writers has a special cultural significance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world.
cultural identity; college writers; cultural significance
2017-02-10
日本亞洲研究會與中國四川大學國際合作項目“亞洲共同體和民族文化共生之作家的文化身份”,編號:00827005502R41。
余艷(1981— ),女,四川富順人,廣州番禺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當代文化與文學。
I206.7
A
1008-4681(2017)03-011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