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漢畫像“珍禽異獸、建筑圖”重釋

高夢晴

（江蘇師范大學藝術學理論，江蘇徐州221116）

徐州漢畫像“珍禽異獸、建筑圖”重釋

高夢晴

（江蘇師范大學藝術學理論，江蘇徐州221116）

“珍禽異獸、建筑圖”中“二龍交纏”實為誤讀，因其雙干相纏、有樹根底座、龍的圖像配置以及仿木構建筑，應重釋為“連理樹”。又因連理樹在五行中屬木，四時中為春，五方中屬東以及樹形的相像，正與扶桑樹相切合，故應重釋為“扶桑連理樹”。此圖寓意著生命在此煉形，然后得到“有德”（首德之木連理）的憑證，登天梯，伴異獸升入仙界。

徐州漢畫像；連理木；生命樹；升仙

漢畫像藝術是一部動植物崇拜、祖先崇拜、升仙追求的繡像的漢代史[1]。徐州作為兩漢文化的發源地，在此考古發掘出的漢畫像獨具特色。如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館藏的編號145“珍禽異獸、建筑圖”（圖一）。“畫面分為三層，從上至下依次：上刻羽人飼鳳，瑞鳥；二刻一人彎弓射箭，雙頭鳥、異獸；三刻建筑和二龍交纏。邊飾斜鑿紋，水波紋。”[2]圖中的“二龍交纏”令人疑惑，整幅圖的象征意義發人深省。

（圖一）珍禽異獸建筑圖①

（圖二）淮北柳孜鎮[3]

1 “二龍”之重釋

漢代在中國古代建筑發展史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階段,從這一時期開始,中國古代建筑的基本構架和建筑方式逐漸成型,奠定了中國木構建筑發展的基礎。[4]因此，古時的建筑均為木結構。而圖一所刻畫的應為趙明星所說的仿木構墓葬，是指模仿地上木結構建筑的形式而建造的墓葬，模仿的內容既包括木結構建筑主體部分的柱子、鋪作。[5]如圖二所示，屋頂為兩坡式，左右各兩個立柱。圖一和圖二的構造有異曲同工之妙，均為兩坡式屋頂。故圖一應為仿木構建筑的圖像刻畫。圖一“二龍”應是什么？為何是交纏狀？

筆者認為圖一中第三層（從上至下）的“二龍交纏”應是誤讀，實為連理木。首先，在漢畫像的配置中，龍的方位多在上方或兩側，或伴隨云氣瑞獸、仙人，或二龍交纏獨立存在等等。因此，此圖在圖像配置上不應為龍。其次，作為仿木構的建筑圖像，兩個立柱應為“木”。再次，《藝文類聚》卷九十八引《晉中興徵祥》說：“連理者，仁木也，或異枝還合，或兩樹共合。”圖一中的兩個木立柱“共合”成螺旋狀，支撐起猶如花開的屋頂，而屋頂猶如連理樹盛開的枝葉

（圖三）獸、人物、連理木畫像[6]

（圖四）宋山小石祠后壁畫像[7]

（如圖三、圖四）。最后，兩立柱的底部，有樹根狀，狀似（圖三、圖四）連理樹的樹根狀。因此，（圖一）第三層實為連理木而非“二龍交纏”。

連理樹又稱“連理枝”、“連理木”，所謂的連理枝是指兩棵樹的枝干合在一起或者單棵樹的枝干纏繞合和。如《中國漢畫石全集》第一冊第61頁圖84、第67頁圖92，第五冊第137頁圖181、第143頁圖191、第178圖232為單棵連理木（如圖四）；第二冊第33頁圖42，第三冊第44頁圖53、第122頁圖139、第123頁圖140、第128頁圖147，第四冊第16頁圖19、第99頁圖136，第六冊第85頁圖106、第160頁圖197為“兩樹共合”（如圖三）。

而且連理樹，并非是一種樹名，不論何種樹，凡出現連理之形態的均可稱為連理樹。如扶桑連理木、桃樹連理木等。那么，（圖一）是何連理木？筆者認為應該是扶桑連理木。

第一，方位的重合。木象征著春天，主生，方位在東。許慎《說文》釋木曰：“冒也，冒地而生，東方之行。從中，下象其根，凡木之屬皆從木。”徐鍇《說文解字系傳》較許說略有發展，其云：“東方，陽氣所起，主生，木亦漸生。東方主仁，仁者柔，木亦柔。”而扶桑樹就是生于日出的東方大海，《楚辭·九歌·東君》云：“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扶桑又是春天所生之樹，是象征萬物生長的生命之樹。[8]《太平經》卷112《有過死謫作河梁》載：“人有命樹，生天土各過。其春生三月命樹桑。”并且漢畫像寄托著漢人們“視死如生”，“羽化升仙”，“長生不死”的“生”的思想。第二，樹形相仿。扶桑樹就是“兩樹共合”（如圖三、圖四），樹冠茂盛狀如花蓋，似屋頂。《十洲記·玄中記》說：“扶桑在碧海中，……樹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山海經·海外北經》：“三桑無枝，其木長百仞。”綜上所述，此樹實為扶桑連理木。

2 “珍禽異獸、建筑圖”扶桑連理木組合的意義

此圖中，扶桑連理木并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與房屋、雙頭鳥、翼獸、彎弓射箭的人、羽人飼鳳組合在一起。這種獨特的藝術組合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義。

2.1 生命之樹

在“萬物有靈”的原始思維影響下，古人認為整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他們普遍認為：“一個民族集團的一切成員都起源于某種動物與植物，或其他物體與現象，這種動物或植物，其他物體與現象就成為他們的圖騰。”[9]因此，樹不但是有生命的還是有靈性的，有著超強的生命力和繁衍力，冬枯春生，周而復始。主宰著人類萬物的生存繁衍。上文提到，扶桑生于五方之東，屬于五行之木，四時之春，是象征萬物生長的生命之樹。扶桑樹枝以交錯螺旋狀形態出現，螺旋紋符號常被理解為生命力、宇宙象征。

桑樹本身茂盛多子，故古人們以桑寓意生殖、繁衍。《墨子·明鬼》謂：“燕之有祖，當齊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據此，桑林是男女交會之所。《博物志》：“桑則天下之甲第，故封桑以為社。”生命之樹扶桑被封為天下之甲第的社木。而社本身就有女陰之意，《說文解字》中說：“社祭土而主陰氣……能生萬物。”[10]反映了對女性的生殖崇拜——“生萬物”。所以，扶桑象征著古人們生殖崇拜之意。

扶桑與弓箭、鳥的組合也正是象征著祈求多子多孫。扶桑本是鳥類棲息之所，“皆載于鳥”，鳥通常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桑又象征女陰，二者結合本就有繁衍生息之意。并且扶桑屬春，鳥于春天歸來，生命在春天發生。而古代高禖的祭禮也在春天，且在桑林。[11]《禮記·月令》：“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鳥至……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禮記集解》對此也解釋為：“帶以弓韣，授以弓矢，求男之祥也。”[12]仲春、玄鳥至、祭祀高禖、帶以弓韣、在桑林，其目的就是為了祈求繼嗣。因此，桑-箭-鳥的組合，象征了漢人對生的追求，對春天周而復始的“永生”的追求。

2.2 煉形之宮

漢墓是漢代人為追求生命永恒而構設的一種宗教建筑，是古代宗教家們為救度、仙化死者而架設的儀式設施，在“尸解”信仰下，漢人認為通過墓葬，使鬼能在其中“胚胎煉形”轉變為仙。[13]而墓葬中的每一方畫像都是在為這個墓葬服務。所以，漢畫像也是為“胚胎煉形”服務的。結合（圖一），我們會發現此圖也具有“胚胎煉形”之宮的寓意。

首先，（圖一）邊框為斜線紋與水波紋，姜生在《漢鬼考》中認為，漢墓中每一方畫像的邊框紋飾規定著該區域的空間屬性，漢畫像中斜線紋表示土。[14]土是生命之母，水是生命之源，二者孕育著萬物。并且在此發生的生命之樹扶桑連理木，冬天雖然枯（死），但每年春天都會“死而復生”。墓葬本是“死”之所，（圖一）確刻畫“生”的象征，是故這塊畫像石所表示的應是生命輪回之地，表示墓主先死而后又蛻變為仙。其次，扶桑樹有“生人”的傳說。《呂氏春秋·本味》載：“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之。”《楚辭·天問》：“水濱之木，得此小子。”這里水濱之木就是指長于東之海的扶桑。由此可見，扶桑樹空洞等于女性生殖器，可以孕育生命。再者，房屋本就是庇護之所。《說文解字》中說：“屋，居也。”此圖中描繪的房屋，應是象征墓主死后在此居住，得以庇護。據此，（圖一）所描繪的應是表示“墓主”死后在此“胚胎煉形”，等待蛻化升仙，即煉形之宮。

2.3 升仙之道

漢代人對“生”的主題的展現主要是通過構建大量的生殖崇拜圖與仙界圖來完成的。因此，（圖一）不僅刻畫了各種表現“生命孕育”的形象，還有各種仙界的形象。究其根本，就是為了升仙長生。上文已論述，此圖有煉形之宮之意。墓主煉形成功后，得到升仙憑證后，方可升仙。

其一，木連理之德，升仙之憑證。在漢代人的思想觀念里，有德行的人才可以通于神明。漢人所崇“力”與“德”的典范，為“有英雄之才者”，故得圖畫而入“仙譜”。[15]《左傳·隱公十一年》：“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16]所以說，要入仙譜必先有德。而扶桑連理木正是首德之木。《漢書·律歷志》引劉歆《世經》稱“首德始于木”。[17]《孝經援神契》說：“德至草木，則木連理。”山東嘉祥武梁祠有一件漢畫像，榜題曰：“木連理，王者德純洽，八方為一家，則連理生。”（圖一）配置了連理木，應是象征墓主為有德之人，因此墓主得到了升仙的憑證。

其二，天梯之木，升仙之路。在漢人眼里，樹是重要的植物，它可以做先導，接引人們進入仙界；可以作為成仙的工具，幫助人們進入仙界。[18]而（圖一）中的扶桑連理木不僅是升仙的憑證，更是升仙之路上的天梯。它一方面是寄托了人類對生命不息的愿望，另一方面寄托了死者希望死后能循此木而進入仙界。郭璞《玄中記》：“天下之高者，有扶桑無枝木焉；上至于天，盤蜿而下屈，通三泉。”[19]可見，扶桑上至于天，可通仙界。所以，墓主可登此天梯，踏上升仙之路。

其三，異獸相迎，升仙之伴。墓主得到了升仙憑證，登上了天梯，在天梯上方有異獸、雙頭鳥以及彎弓射箭的人相伴。漢畫中的升仙主要有以龍、虎、鹿等動物為騎乘工具或動物拽引的云氣車升仙。[20]因此，這種圖像配置應是仙界前來迎接墓主人升仙。墓主騎上異獸，到達了第三層所描繪的仙界——羽人飼鳳，瑞鳥相伴。

3 結語

綜上所述，（圖一）的簡介應是“畫面分為三層，從上至下依次：上刻羽人飼鳳，瑞鳥；二刻一人彎弓射箭，雙頭鳥、異獸；三刻建筑和扶桑連理木。邊飾斜鑿紋，水波紋。”

此圖通過寥寥幾個形象，表達了深刻的文化內涵，正所謂“微言大義”。在漢人的生死觀中，人死后的靈魂可以過另一種形態的生命。即漢代的“尸解”信仰。墓葬并不僅僅是“死”之居所，更是“生”的轉換之地。斜線紋——土與水波紋——水，正是大地之母與生命之源，生命借因此而發生。圖中的扶桑連理樹，既是位東時春屬木的生命之樹，又是可孕育生命的女陰象征。墓主以此來象征“太陰煉形”之宮，指代自己在這里“尸解”轉換成仙，過“另一種形態的生命”。并以首德之木扶桑暗示自己“有德”，登上天梯，與仙界的異獸一起飛升仙界，永生不死。

注釋：

①筆者攝于徐州漢畫像藝術館.

[1]剪伯贊.秦漢史·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5.

[2]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簡介牌內容.

[3]李亞利.漢代畫像中的建筑圖像研究［D］.吉林大學，2015: 41.

[4]李亞利.漢代畫像中的建筑圖像研究［D］.吉林大學,2015:1.

[5]趙明星.中國北方地區漢代仿木構墓葬建筑形制研［J］.北方民族考古(第一輯),2014:144.

[6]中國漢畫石全集（第二冊）［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33.

[7]中國漢畫石全集（第二冊）［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 61.

[8]方舒彥.漢畫像石、畫像磚中的樹形符號分析［G］//中國漢畫學會第十屆年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300.

[9]靳之林.生命之樹［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

[10][漢]許慎.說文解字［M］.[清]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8.

[11]李立.漢畫像“樓閣拜謁圖”大樹藝術組合構圖意義再探［G］//中國漢畫學會第十屆年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295.

[12]孫希旦.禮記集解（十五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9: 399.

[13]姜生.漢帝國的遺產：漢鬼考［M］.北京：科學出版社. 2016:5-22.

[14]姜生.漢帝國的遺產：漢鬼考［M］.北京：科學出版社. 2016:6.

[15]姜生.漢帝國的遺產：漢鬼考［M］.北京：科學出版社. 2016:221.

[16][清]阮元.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1736.

[17][漢]班固.漢書·律歷志（第一卷）下［M］.北京：中華書局.1998:264.

[18]楊赫,楊孝軍.漢畫像石中樹圖像及其象征意義探析［J］.文物世界,2016,(3).

[19]魯迅.古小說鉤沈.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一卷）.2014: 453.

[20]李桂閣.漢畫石刻所見宗教性因素試析［G］.//中國漢畫學會第十屆年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70.

AReinterpretationof the“Rareand Valuable Animals Picture”

GA O Meng q ing
(J iangsuNormal University,X uzhou J iangsu221116)

The explanation for the "the two dragon entwining together "in "rare and valuable animals picture" should be a misunderstanding. It should be a double tree.Because in the picture, two branches twisted together, its base is like tree root, and the architecture is copycat wood structure.The double tree is on behalf of Wood properties in the five elements,belongs to the spring in the four seasons,and belongs to the east in the five directions, just like the image of Fusang tree, so this should be reinterpreted as "hibiscus tree knot". This figure represents the tomb owner’s life in refining shape, and then get the certificate (virtuousness), climb the ladder to heaven with the animals.

Wood Knot;Life Tree;To Heaven

G127

A

1672-2094（2017）01-0052-04

責任編輯：周哲良

2016-12-05

高夢晴（1992-），女，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漢畫像藝術研究。